茅盾《我的父亲》

更新:2018-04-03 09:57:14

丛飞网,丛飞,从飞,散文精选,古诗文,古诗词,诗人的故事,茅盾《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

茅盾

我的父亲名永锡,字伯蕃(小名景崧),1872年生,比我母亲大三岁。父亲十六岁中秀才,那时曾祖父经商顺利,很希望儿孙辈能从科举出身,改换门庭。

他知道长孙少年中了秀才,十分高兴,严厉督促我父亲攻读八股,希望他能中个举人。但是我的父亲订了婚以后,却想到丈人那里学医。此时父亲十九岁,下过一场乡试,没有中。他知道老一辈(祖父一辈)三房全靠曾祖父挣钱养活,而自己的父亲也是吃现成饭的,自己连弟妹有六人之多,食指繁多,来日大难。

即使曾祖父有几万家当,老三房分后,轮到他这一辈,还能分得多少?没有一技之长,将来如何过活?这是他要学医的根本理由。

我的外祖父此时身边已有五个大弟子,早已声言不再收门生。但对未来的女婿却不好拒绝。问题在曾祖父能不能同意。祖父为此向曾祖父请示。曾祖父不许。祖父不敢再请示。于是我的父亲自己写信给曾祖父,宛转说明学医与举业可以并行不悖,又举古代及清朝若干有名官吏都兼通医道为证。这样往返再三请求,曾祖父才勉强同意。

父亲到岳父家学医时,我的外祖父身边的五个大弟子,都比我父亲年纪大,也都已结婚生了子女。他们在外祖父处学了五六年,本来可以自立诊所行医了,但他们都想从这位年事已高的老师那里多学些临床经验,都不肯走。那时,外祖父正在写一部医学书,这些大弟子也争着要当助手。外祖父规定:每天门诊不超过五人,诊(本镇)不超过二人。外地来请,一概谢绝。那时,外祖父的堂弟渭卿也在镇上行医多年(他小于外祖父十岁,但也有五十来岁了,有一独子粟香,也学医,已娶妻,生二女),医道也不坏,但因我外祖父名声太大,所以到渭卿那边求诊的就比较少。我的外祖父既然规定自己每日门、出诊的数目,凡额外的病人,他就介绍到渭卿那里,并且诚恳地对病家说:我这堂弟,本事和我一般好,而比我年轻,精力充沛,请他诊治,比请我可靠。从此陈渭卿的名声就蒸蒸日上,外祖父故世后,他成为杭、嘉、湖、苏一带的名医。陈渭卿这一家是外祖父家唯一的近族;也是外祖父家在江南唯一的同族。据我的母亲说,陈家在江、浙两省也许还有本家,但早在太平天国军兴以前就不通音问,无从查考了。

祖父如约在女儿十九岁办喜事,为此,他化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他对女儿说,从前他自己娶钱氏(即女儿的生母),只化二百两,现在情况不同,他手头有钱,女儿女婿都是他所喜爱的,而且听说沈家老太爷出手阔绰,他不能显得寒酸相。后来,听说我曾祖父汇来两千两银子给长孙办喜事,外祖父临时添了五百两,那是现金(银元),给填箱用的。(填箱,旧时婚姻,女家办嫁妆,一般的只是橱两箱,外加桌、椅、春凳、瓷器、铜锡器用具等,富有者倍之。这是我的家乡的风俗。至于首饰,不在这成规以内。箱里除装满四季衣服外,每只箱子底置制钱二三千,谓之填箱;富有者填箱不用制钱,而用银元。外祖父为女儿治的嫁妆,是两橱四箱,四箱者,一个矮橱,上堆两大一小三只箱子,共四叠,计大小十二只箱子,每只箱填银元一百,共八百,约合银五百两。至于当时的官僚、大地主、大商人办喜事,要奢侈得多。)

我的父亲因为学医未卒业,故结婚满月后仍到外祖父家居住。外祖父叫我的母亲也去,仍旧管家。我的父亲早已知道我母亲知书识字,婚后就考问她读过一些什么书。考问以后,我的父亲又高兴又不高兴。高兴的是:我母亲读过“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列女传》,《幼学琼林》,(《楚辞集注》(朱熹)等书,而且能解释。不高兴的是:这些书,在父亲看来,都是不切实用的。于是他首先要母亲读《史鉴节要》,这是一部以《御批通鉴辑览》为底本而加以增删的简要的中国通史,上起三皇五帝,下迄清朝末叶,太平军兴以前。

这书自然是文言,而且直抄《资治通鉴》者也不少,幸而母亲有《诗经》、《唐诗三百首》等基础,读时并不困难。虽然她这时还管外祖父的家务,但因早已管惯了,驾轻就熟,不费气力,尽有时间静心读书。不比在沈家,上面有一大辈的婆婆、婶婶,下面有一大堆的叔叔、小姑,房屋小,挤在一处,乱哄哄地不得安宁,何论读书

我的父亲接着叫母亲读的,是《瀛环志略》,是他到杭州乡试时买来的。他自己很喜欢这部书,也要母亲读。这是一部浅近的关于世界各国历史地理的书。

文言,没有什么典故,但母亲却感到困难,因为书内讲到的事,太生疏了。

祖父的医学著作,写成了初稿,名为((内经素向校注新诠》;校注者谓对前人注释有所取合也,新诠者谓于旧注之外复就自己临床经验有新的发挥也。

祖父的大弟子有一二人对此书感兴趣,各抄了一份,我的父亲也抄了一份。

直到三十年后,我的表兄陈蕴玉(以后还要讲到他)从我家借了这书稿去,说是打算私资付印,可是后来这个花花公子既未付印,连原稿都遗失了。

我的父亲、母亲婚后住在外祖父家直到我的曾祖父告老回家。那时我已满周岁半。我出生的时候,曾祖父还在梧州税关上,家里给他打了电报,因为我是长房长曾孙,他来信给我取个小名叫燕昌,大名叫德鸿。按照沈家排行,我父亲一辈的名字中间是永字,下边一个字是金字旁。我父亲名永锡,这是用的《诗经》上的一句“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我这一辈是德字排行,下面一个字要用水旁(按照五行,金下应是水),所以我的名字叫德鸿。小名为什么取燕昌呢?因为这一年梧州税关来的燕子特别多,迷信认为这是祥兆,就取了这个小名。但是我这小名从来没有用过,家中人自祖父母以下都不叫我小名,而叫我德鸿。

从此以后,我的母亲算是正式离开娘家住到婆家来了。我的舅舅(外祖父的老来子)此时有十来岁了。他一向是我母亲照管的,他怕姊姊(我的母亲)甚于怕他的父亲,虽然我的母亲从没骂他,更不用说打他了。

上一篇:胡愈之《我的父亲》 下一篇:林语堂《父亲·童年》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