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张杨富贵深鞠一躬

更新:2018-04-04 22:18: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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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天张杨福贵起得比平时都要晚,差一刻快九点钟了,他不太情愿地喝了大半杯母亲往里面兑了雀巢咖啡的热牛奶、提子面包夹火腿肠切片,还有单面煎鸡蛋,这些都是他平时的最爱,可这天他却一点儿也没有碰,兴许是感冒摧毁了他的胃口,后来只吃了几粒药片,便拎起自己的深咖色背包,慢吞吞走出家门。头两天他忽然感冒了,喉咙生疼,还伴有一些低烧,他的两颊微微泛红,走起路来给人一种晕乎乎喝多了酒的印象。“要知道会那样,我就是死也不让他出门去。”张杨福贵的母亲后来跟我说起这事的时候,眼睛红肿得像一双刚出笼的寿桃,整个人显得异常恍惚,不能不叫人揪心。“福贵这孩子心思太重了,啥事都搁在自己心里,但凡要是能跟谁说一说,他也不至于那样啊。”我明白她的意思,我和她是一娘同胞,出了这么大的事,谁心里能好受啊。


  出于母亲的直觉,早在几天前我姐多少有所觉察,总感到苗头不对,晚上就在枕头边,她把自己所担心的事跟我姐夫唠叨了一会儿,问题是我姐夫那个人一向自以为是惯了,整天就知道忙他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儿子的事他向来是一股脑撇给我姐,福贵从小到大他都是乐得做甩手掌柜的。“你别大惊小怪的好不好,他都多大了,放在过去该是当爹的人了。”这话倒是半点不假,说起来张杨福贵已经大学毕业有一阵了,我姐夫在社会上还算有点儿门路,一毕业就托了关系,请客送礼,把儿子塞进一个不错的国企实习,就是大名鼎鼎的神华宁煤集团,实指望儿子将来能留在那里大展一番宏图。不料,我外甥根本忍受不了那种地方按时按点循规蹈矩的制度约束。“让我在那个山沟沟单位待一辈子,你们还不如早早弄死我呢。”我知道此类煤炭厂矿企业当然是不可能处在闹市区的,小年轻会寂寞难耐的。“你外甥见天起早贪黑赶上下班班车,总共没跑上两月光景,就死活闹着不肯再去,害得你姐夫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事实上现在城里的孩子有几个吃过苦的?都是蜜罐里生蜜罐里长,我外甥自然也不例外。我姐抹了抹猩红的眼睛继续跟我絮叨,“不过你是知道的,你姐夫脾气也是太暴了些,他一沾火星子就着,一点儿都不给孩子解释的机会,有好几个礼拜都不跟福贵说一句话,那张脸阴得能挤出半盆子水来。”


  像大多数人那样,这些年我们姐弟一直聚少离多,每年也就是春节才能在一起乐呵那么几天,其余的时间都在各自所居的城市里忙生活。这回姐姐家出了这么大事,我理所当然得赶回来一趟。说心里话,这种情形下跟最亲的人团聚,实在是很受煎熬的。我真不忍心看着她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样子,姐姐这下子衰老多了,五十刚露头的年纪,看起来老气横秋,脑顶心的头发竟有些灰白了,尤其那两鬓上的闪闪霜线,老远就耀人眼目,我几乎快认不出她了。平心而论,她这辈子没得说,标准的贤妻良母一个,以往我虽然不怎么常回来探望,可只要我来了,她总是想方设法地要让我吃点好的,尽量不重样地做些我喜欢的菜品犒劳我;又生怕我住着不习惯,每回床单被罩枕巾睡衣一律得清洗或更换,简直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孩子了。我们姐弟相差十岁,那些年都是她这个当姐姐的抱着我背着我把我带大的。那时我们的母亲太忙,基本不怎么管家,姐姐几乎是充当了母亲的角色,生火、做饭、收拾屋子、照料弟妹起居饮食,可以说样样都离不开她。


  她对我这个弟弟尚且如此,对自己的儿子更是爱如珍宝。儿子备战高考那些日子,她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一会儿给儿子做夜宵吃,一会儿给他按摩头部放松大脑,一会儿又颠颠地打来洗脚水给他泡脚,说是加速血液循环,最能解除疲乏。即便这样忙得团团转,我那宝贝外甥临考前还是病了,先是鼻子齉得不通气,然后扁桃体也发了炎,还大把大把盗汗,浑身乏力,夜里老做梦。他说梦见自己在滂沱大雨中翻山越岭,肩上背着沉甸甸的户外旅行包,气喘吁吁地爬过一道道山梁,趟过一条条河流,眼看快到目的地了,却一脚踏空掉进万丈深渊……


  “半夜里福贵抱着我,就跟丢了魂一样,唉,但凡还有一点点别的法子,我真不想让孩子去参加该死的考试。”我姐后来痛心疾首地跟我说,“能怎么样呢,我生怕他睡不好,天亮上考场没精神,就悄悄在牛奶里给他放了两片安眠药,哄着让他喝下去……”我当然能想像出夜里两点才吃了那种药,一大早人会是啥模样。张杨福贵被他母亲唤醒的时候,眼皮都掰不开,哈欠连天的,在母亲的照料下总算是凑合着洗漱完毕。因为大考,早餐准备得相当丰盛,小米稀饭、煎鸡蛋、酱牛肉片、水煮花生米,还有新鲜的韩式泡菜等。可是,我外甥只喝了小半碗稀饭,勉强吃了一个鸡蛋,就哇哇地吐了出来。“福贵就这样上了考场,我真怕他打不起精神,又拿保温杯给他带了热咖啡提神,可他到底还是没坚持下来,考了没一半人就打蔫了,一头趴在桌子上睡了,监考老师打来电话,叫我赶紧去把他领回家休息,你说说孩子该有多可怜!”


  我姐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不管说到啥事情上,总觉得孩子是天底下最委屈的那一个。“你姐这人什么都好,就一条,没是非观念,她这辈子最拿手的就是娇生惯养孩子。”我姐夫偶尔会这样跟我聊上两句,“孩子弄成今天这鬼样子,还不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不信你去问问她,哪回学校期末考试福贵没病过,大考大病,小考小病,这些年我都习以为常了!”事实上,我姐原本以为那次她就要熬出头了,可因为我外甥又得重新回炉一年,她的苦日子又被延长了三百六十五天。不过,这也许只是我的感觉,她从未跟我讨论过这个问题,好像是,孩子复读也是天经地义,做母亲的理应顺命,反正伺候的是自己的儿子。事实上,张杨福贵在我眼里一直还是个孩子,平时话很少,腼腆起来像个姑娘,性格有几分内向,学习成绩中等,生活能力很差。偶尔,我到姐家小住两日,竟发现连球鞋带还要他母亲帮着系好才出门。“这也不能都怨福贵,孩子忙得连放屁的工夫都得盯着课本。”我真看不惯她这样事无巨细地帮儿子打理一切,可谁也拿她没辙。


  张杨福贵那天九点过五分才出的门,这比他平时整整晚了一个钟头。可是,他走到家属区停车场的时候,发现自己没带汽车钥匙。我想像他呆呆地站在那辆蓝色的两厢长安铃木跟前,将手插进两个裤兜里轮番摸索了一会儿。这时,掺了咖啡的牛奶在腹内汩汩地动荡着,他不由得打了个嗝,感冒药片的苦味迅速涌至舌根,他使劲咽了口唾液,人多少清醒了一些,只是肠胃里还有些乱七八糟的感觉,想吐,但停车场人来人往,他到底忍住了。于是,他又转身往回走,走到自家那幢楼前的甬道上时,他母亲正好从阳台里探出脑袋焦急地张望着,他应该是听见母亲叫他的名字。他昂起头往上扫了一眼,没有吱声,可能是呕吐感尚未完全消失,不便于张嘴答话。“他一出门,我就发现他忘了拿鞋柜上的车钥匙,这孩子最近老是丢三落四的,我就从阳台窗户给他扔了下去,他当时啥也没说,冲我愣了一下,看着呆磕磕的,弯腰从草地上捡钥匙的时候,突然哇地一声吐了,草地上白花花一摊,那是刚才喝的牛奶。我心惊肉跳,刚想把他叫回家来,可他却头也不回地走了,那感觉就像是,他这辈子再也不需要我这个当妈妈的了……”讲到这个细节,我姐的情绪终于失控了,突然用力抱住我号啕痛哭,好像就是这把该死的车钥匙断送了自己的儿子。


  我外甥离开最初去实习的那个国企后,自作主张地在外面折腾起来,对于这一点我姐最初倒是深感欣慰。“别看福贵这孩子平时不声不响的,可他心里的主意正得很。”事实的确如此,那段时间,张杨福贵表现出了一个大学毕业生应有的激情和魄力,他没跟父母商量,就去一家汽车驾校报了名。接下来三个月,几乎雷打不动地去跟师傅学车,考驾照也许是他这二十多年来参加过的最为顺畅也是最成功的一次考核,什么科目一、科目二、钻杆和路考,居然全都一次性通过了。我姐高兴得无可不可。“福贵马上就能拿到驾照了,孩子还是很有上进心的嘛!”她在电话里这样跟我说,似乎一下子看到了不久的将来,儿子大有作为,她该跟着他好好享享清福了。


  “妈,我想好了,等驾照一到手,我就去外面开出租。”可她万万没想到,等待她的竟是儿子这么突兀的一句话。“你胡说些什么呢?爸妈辛辛苦苦挣钱供养你读完大学,你却说要去当的哥,你到底能对得起谁?”我能想像我姐当时的惊诧程度,一直望子成龙的她做梦也想不到会这样,可我外甥根本不以为然,反倒振振有词:“当的哥咋啦?谁规定大学生就不能去开出租车?人家北大毕业的高材生,不还照样在街上摆摊卖猪肉呢!”最终,张杨福贵的的哥梦到底没能如愿以偿。来自父母方面的阻力可想而知,当然最关键的是,他确实有点儿异想天开了,因为没有哪家出租车公司愿意花钱雇一个驾龄等于零的愣头青。所以,驾照对于他来说等于白纸一张,充其量可以证明,张杨福贵脑瓜子不笨,并非一无是处。


  那段时间,张杨福贵孤注一掷地将自己囚在家里,圆领运动衫加乔丹牌篮球大裤衩子,他人本来就瘦了吧唧的像根竹竿子,这样的装扮使他看上去更像个吊死鬼。“好像我是个后妈,舍不得给他花钱似的,家里再也找不到别的像样点的衣服了。”以至于我姐后来回忆起这件事时,总觉得不可思议。那阵子我外甥倒是不再折腾什么了,可也绝对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吃饭睡觉上厕所,就是猫在自己的房间里,无休止地上网打游戏。“没日没夜地摁着那个鼠标,好像那只手跟鼠标黏在一起了,你姐夫恨得咬牙切齿,差点没把电脑给砸了。”


  我姐跟我说起这件事时,身体竟不由得又颤抖起来,就像患了严重伤寒的病人在瑟瑟地打着摆子。我姐夫天生一副火爆脾气,我想那天的情形一定很恐怖。“你知道福贵当时怎么冲他爸吼的?真是吓死我了,这爷俩肯定是这辈子见面见得太早了!”我后来翻看张杨福贵留下的那本日记,那天他只是草草地写下了这么一句狠话:“张德标你有种连我也砸了!”我姐夫当然不会冲动到要砸自己儿子,他只是像一头暴怒的雄狮,突然张牙舞爪地闯进我外甥的房间:“我让你玩!我让你玩!”便猛地飞起一脚,踹翻了电脑桌。我姐死命地从后面抱住了丈夫那日益发福的腰身,尽管她跟张德标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对这个人的性格该了如指掌,可当时还是被吓了个半死,因为,她忽然从我外甥的眼瞳里看到了两簇燃烧正旺的火焰。


  二


  头一眼看到那辆铃木牌小轿车的时候,我的眼睛立刻被瓦蓝色的车身刺了一下。这种颜色再加上这样的场景,难免叫我的心有些惶惶的。说实话,我一直不能理解,我姐他们当初为什么决定给张杨福贵买汽车。仅仅是因为我外甥拿到了驾照无车可开?还是因为有了私家车,就会彻底打消儿子开出租的念想?现在,他们派我到交警大队帮着把车开回来。眼前这大院里停了一片乱七八糟的车,五官挪移,模样都不大好看,尽是被磕碰擦刮或剧烈撞击过的样子。唯独我外甥那辆蓝兮兮的小长安铃木,完好无损,停靠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车顶和玻璃窗上落了厚厚一层灰尘,还有一些斑斑点点的灰白色鸟粪,看起来安生而又腼腆,像极了张杨福贵本人。


  “怎么回事?这车拖来有些日子了,你咋现在才来开!”警员从厚厚一沓纸中愤然翻出单据,又拿鄙夷的眼神斜射我,“罚款两百,再加上拖车费和管理费,一共是三百五。”我知道这里可不是讨价还价的地方,老老实实照单交钱,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钥匙打开车门,却没有直接钻进去,只是把头探进去四下瞧瞧,好像生怕里面会冒出个什么怪物来。怎么说呢,车里又脏又乱,坐垫上有类似小孩尿床的圈圈水印,一定是我外甥经常开车喝饮料时不慎留下的;驾驶椅前的脚垫上有明显吐过的痕迹,早已板结的一摊秽物依旧散发出顽固的腥臭味。据警员讲,车是被随便扔在一个叫同乐巷的街道旁,几乎将那条路给堵死了,是旁边店铺的业主打电话报的警。


  我不知道张杨福贵当时出于怎样的考虑,也许是他突然就厌倦了开车这件事,觉得无聊透顶,索性丢下再也不想动了,要知道他们这代人多少有些人来疯,今天闪婚明天裸婚的,干什么都靠一时心血来潮。不过,另外一种可能也是有的,那就是身体状况不允许他继续开下去——听我姐说,他的呕吐情况确实持续了好长一阵子,市里大大小小的医院都跑了个遍,那些专家主任的号也都挨个挂过,甚至还请了个高明的法师来家里驱邪,可他还是像个反应强烈的年轻孕妇,随时随地都会吐个天翻地覆的。现在,我终于带着很复杂的心情发动了这辆无辜的汽车,并把它规规矩矩开出交警大队的院子,心里依然有种惶惑的感觉,就像它会随时给自己带来什么厄运。


  上路后我随便瞅了一眼仪表盘上的里程表,雪白的阿拉伯数字向我表明此车已经跑了将近五千公里。五千公里说来也不算少,都可以从我们银川往返一趟西藏了,对于一个年轻人而言,这段漫长的路程到底意味着什么,不是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吗?在这近似五千公里的路途中,张杨福贵每天都在车里琢磨些什么呢,或者,他真正的目的地到底在哪里?这样徒劳的思索注定毫无结果,我只是极力想像着我外甥最后一次驾驶它时的情形。他一定是在车里开着开着,突然感到肠胃一阵痉挛,翻江倒海的滋味让他痛苦不堪,他像孱弱的孕妇,当他无法遏制地在脚垫上吐完第一口后,才意识到该下车找个地方去解决,所以,他也只能就近立即停车,并用一只手捂着湿漉漉黏糊糊的嘴巴,十分狼狈地逃离了这辆蓝色小轿车。


  “给孩子买车是我的主意,那阵子他成天窝在家里,人都快窝得长毛了,像个小老头,这样下去可怎么是好啊!”就在我把车开回来的当天,我姐总算是掏了实话,“多少年都没见孩子笑得那么欢实过,只要他能开开心心,每天都好好的,咱们花点钱也值了。”听她那口气,好像买回家的不是一辆小轿车,而是普普通通的一个电动玩具。我知道长安铃木真算不得什么好车,买车加办证前后下来不足十万块,可作为代步工具还是绰绰有余的,尤其是对于我外甥这样连个正经工作还没有的小年轻来说。“你姐就是太能娇惯了,孩子就算要天上的星星,她也要想法子上去摘一颗下来!”或许,我姐夫张德标说得没错,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尚未有一技之长,也不能养家糊口,反倒心安理得赖在家里,一味地靠父母的血汗钱过活和享受。“要我说这车当初真不该买,毕竟他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当我这样发表自己的看法和不满时,我姐马上又揉着眼圈,涕泪纵横起来,似乎是我的话刺到了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


  “这事还不都怪你姐夫,他非要逼着福贵去报考一个什么事业单位,说那里有正式编制,不过先得参加市里统一的人事选拔考试,头些天我就把福贵的思想做通了,连哄带劝他总算是答应去试一试。可哪里知道,考试回来好些天他都没精打采的,像吃了败仗。我后来趁你姐夫不在家时盘问了半天,他才跟我透了实话,跟他一齐参加考试的不是父母用豪车接送,就是自己开着小车跑来跑去,唯独他还骑着辆破单车;最可气的是,福贵过去高中时的一个最调皮捣蛋的男同学,故意把跑车开到他身旁,炫耀地打着喇叭,身边坐着个妖艳的女人,问他要不要上来送他一程。福贵说这人学习成绩一直是他们班里垫底的,成天就知道给漂亮女生塞纸条,惹是生非,就是那次招考,福贵一开始还觉得自己考得蛮不错,可等到参加了面试之后,偏偏就是那个同学榜上有名……你想想孩子多受打击啊!”任由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我始终没再插话,心里忽然感到很落魄,已届不惑之年的我,当然更能够体会到福贵所感受到的那个错综复杂的社会,诸如关系啦、人脉啦、财富啦、学历啦、靠山啦,所有这一切随便就可以淹没一个初出茅庐势单力薄的年轻人。


  可后来的事实似乎证明,给张杨福贵买车也许是不错的选择,因为他终于破天荒地再也不把自己宅在家里,并彻底地跟网络啦、游戏啦说拜拜了。“有一天福贵一进家门就兴奋地跟我说,妈,我想好了,从明天起我就到街边练摊卖货去。”这事来得非常突然,我姐一时半会儿还反应不过来,以为孩子在跟自己开玩笑呢。不过,她终于从儿子那张瘦削的长着几颗发红粉刺的脸上,看到此前从未有过的激动神情,那是一个年轻人想大显身手时惯有的热血模样。于是,我姐几乎小心翼翼地低声问了一句:“那你到底想去卖啥呢?”“这个嘛,我还没想好,不过什么能挣钱我就卖什么呗。”我外甥这样模棱两可地回答他母亲的疑问时,心里一定对未来的经商之路充满了自信和无限憧憬。


  实际上,随着私家车进入千家万户以后,城市的街头巷尾和闹市区的确出现了一个个流动的小商贩,这些小商贩都有一个非常明显的标志,那就是都开着各自的汽车,在夜市周边的街道停好车辆,随手将一面大帆布单展开来苫在车身上,然后再从后备厢里取出那些鸡零狗碎的小商品,什么头饰啦、服装啦、鞋帽啦、皮具啦、唱碟啦、化妆品啦、毛绒玩具啦……都一股脑地摆放在帆布单上,这样一个简易摊位便大功告成,然后他们开始大呼小叫地招徕生意,直至午夜时分还不休不止。当时,我外甥张杨福贵瞅准的正是这一新生行当。这回我姐似乎是被儿子说服了,她竟背着丈夫给福贵拿出三千块钱作为本金。怎么说呢,如果此前福贵在我心目中只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小家伙,那么,自从得知他也曾轰轰烈烈甩开膀子干过一场后,作为他的长辈,我不得不对这个年轻人也刮目一次了。


  这或许是张杨福贵一生中最忙碌最辛苦,也是最充实最快活的日子。“他白天总要忙着去外面进货,哪里的东西便宜他就开车往哪里跑,经常连晚饭都顾不上吃,就急急忙忙出摊了,有时候都快夜里一两点钟了,才能回家睡觉。”如今再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姐的眼神中仍旧流淌着母亲特有的提心吊胆,也许还有近似于幸福的一抹泪光。“看他累得又黑又瘦没个人样,我实在不忍心让孩子这样熬下去。其实,我和你姐夫的工资也够家里花了,可你猜福贵怎么说?他说妈你别担心,我没事的,等我将来挣到钱了,一定带你去海边好好玩……福贵真的好像长大了,再也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小男孩了。”不过,我姐夫张德标对此一直耿耿于怀,他说自己好歹也算是个国家公务员,我姐让儿子整天在街边瞎折腾,他的脸面都快被丢光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说一辈子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混下去?”一天在饭桌上,他义正词严地对儿子说。“别忘了,你可是咱们老张家的长孙哟,你总得找个正经事干吧。”我姐说那天她一直非常揪心,生怕爷俩又会为此呛得不可开交,可我外甥始终没再顶撞他父亲,恰恰相反,张杨福贵似乎真的懂事了,整个谈话过程他都在静静地听着,最后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爸妈放心吧,我不会教你们失望的。”


  可是好景不长,就在我外甥每日风里雨里起早贪黑在街边兜售他的小商品时,这个城市正在为参加什么全国卫生和文明城市的角逐,而大刀阔斧地进行环境综合治理,尤其是对那些走街串巷的小商小贩,撒下了天罗地网,任尔上天入地,也要穷追死截剿杀殆尽。我不知道当时张杨福贵内心有何种感受,要知道那阵子他正风风火火干得起劲呢,而且,他还跟父母表过态度,我姐夫张德标总算是网开一面,暂时不再跟儿子磨叽什么了。


  “有一晚都十一点钟了,我们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是城管执法队打来的,他们没收了福贵的所有货物,说他违章占道、非法经营、不服从管理,还出言不逊,要扣人扣车!”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可我姐说起这事情绪依然很激动。“你姐夫说活该,让他自作自受去,我苦苦哀求了半天,就差给他下跪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跟我出了门,一路上都在不停埋怨我,嫌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还说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毁了福贵的……可你说姐又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把他成天拴在裤腰带上,儿大不由娘啊!”


  三


  世上总会有因祸得福的事,张杨福贵似乎也不例外。就在他被城管执法队扣住那次,一个名叫岚岚的大龄女青年,悄然走进了我外甥单纯的情感世界。“那姑娘我一看就比福贵大好多,下巴尖尖的像是拿刀子削出来的,皮肤有些粗,估计是长年在街边摆摊风吹日晒的结果,多少带着那么点儿水蛇腰,尤其那双眼睛,透着一股子狐媚气。”从我姐的简略表述中,我大致能想像出那女人的模样。据说,我外甥就是在他短暂的练摊过程中结识她的,她没有汽车,通常气喘吁吁地拎两只又高又大的编织袋,有时她会用其中一个编织袋帮我外甥占好摊位,当然我外甥也会投桃报李地开车帮她载货或送她回家;另外,他们中谁要是偶尔去附近方便一下,另一方就会主动帮忙照顾摊位;如果城管部门突然来袭,他俩会相互通风报信,或并肩协同作战,一齐携手逃窜。可以说,这样的萍水相逢,一开始就打上了某种患难与共的印记。


  事实上,张杨福贵摆摊挣的那点儿钱,也就凑合够交城管的罚款,这还不包括那一阵子像蔬菜一样频频涨价的汽油。因此,我姐夫铁了心决不许儿子在外面瞎闹了,并责令我姐要牢牢盯住他,没事不许他出门。可是,此时的张杨福贵已非彼时的张杨福贵了,他似乎心有所属,那个叫岚岚的女人完全占据了他那涉世未深的心灵。本来这回岚岚是可以自己逃脱的,可人家为了他非但没跑,关键时刻还跟他统一战线,与强横的城管们对着干。“谁多管闲事啦?我俩本来就是一家的,你们就会没收没收,还让不让老百姓活?”我外甥也许正是被对方这种敢于两肋插刀的侠义精神给征服了,他平生头一回真正爱上一个女人。以前我就陆续听我姐念叨过,张杨福贵在学生时代也偷偷摸摸喜欢过一两个同班女生,不过那时的他太稚嫩太胆怯,性格又内向,又不善于表达,见了女生脸蛋红得像猴腚子,也就是说他仅仅暗恋过对方,却从来没有付诸过一次行动,然而这回却大不同了。


  “他跟我软磨硬泡,说妈我求求你,就让我出去一趟吧,我在家都快憋疯了。”那阵我姐夫经常出公差,我姐在家想看住一个春心萌动的大小伙子谈何容易。“他还说要是再不让他出门,他就从前阳台一头栽下去……我见他实在可怜,生怕再出啥乱子,我说出去可以,就是不能再去摆摊了,咱家里不缺你挣那点儿钱。”我外甥表面上跟她妥协了,私下里却跟那个岚岚打得火热,他俩照样一起进货一同出摊,不过他倒也学聪明了,货物都寄存在那个女人家里,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每天傍晚去接她,然后一起找地方摆摊,深夜再开车护送她回家。自打采取了这种暗度陈仓的经营策略,两个人的关系也就一路突飞猛进了,终于有一晚,我外甥趁他父亲出差之际,竟彻夜未归。


  作为一个过来人,这种事我只能稍加想像。这种时候,张杨福贵确实非常需要年龄比他大、经验比他丰富的岚岚帮他一把,正如他们在街边摆摊时需要彼此关照。“我后来问了他不下一百遍,最后他可算是露了句实话,他说妈我要跟岚岚结婚。”我姐后来经过一番秘密的跟踪查访,才拐弯抹角打听清楚,那个叫岚岚的女人比我外甥大好几岁,有过一次短暂而不幸的婚姻,结得快离得也快,至今还是单身一人,好在没生过孩子。她好像也没有念过什么大学,家里条件差,高中毕业后就开始挣钱养家了,前些年当过各种店铺的服务员,后来因为离婚时从前夫那里得到一点精神补偿,就用来摆摊做起了小本买卖。


  “结婚?臭小子你昏头了吧,你俩都没有正经工作,将来靠啥过日子呢,难道吃风喝烟去吗?”我姐当时就是这么直截了当地跟我外甥谈的。“况且她还是个寡妇,一个被别人蹬掉的女人,就算你真想结婚了,总得给妈领回来一个黄花闺女吧。”哪知我姐的一番苦口婆心,当即就遭到我外甥严正而不屑的反驳。“妈,你真叫人失望,都什么年代了,你咋还满脑子封建腐朽思想,再说现在哪还有什么黄花闺女,想找处女只能去找小学生了!”我姐当即就被儿子的话呛得无言以对,便左右摇摆不无妥协意味了。“可我要是真答应了,你爸他还不吃了我!”但那时的张杨福贵已经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根本听不进去母亲的一个字。“反正我就要跟她在一起,不管你们乐意不乐意!”


  那天我正好开着我外甥的长安铃木,拉着我姐上街办事。我姐下车后,我暂时把车停在街边等她。车载收音机“中国之声”正在播放整点新闻:一个女人残忍地将年仅六岁的儿子推进正在嗡嗡旋转的洗衣机里,那孩子生下来就是个痴呆儿,六年多来女人经受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痛苦折磨,丈夫早有新欢弃她而去,现在她鼓起勇气投案自首了,除了无尽的忏悔之外,等待她的必将是法律严惩;接下来一条,说的是一位乡下残疾农妇,几年如一日在城里拾荒换钱,却供养出一个在名牌大学念书的儿子,最让人唏嘘不已的是,这个儿子起初并不知晓母亲默默为他付出的一切,如今他大学毕业,有了一份白领工作,而那个一瘸一拐的母亲还得继续为儿子去筹措未来的购房款……当耳朵里灌满了这类社会新闻以后,内心会莫名地产生一种悲观甚至是绝望的情绪,单用憎恨啦、怜悯啦、焦虑啦,根本不足以概括我此刻复杂的心境。


  这时,一片暗影悄然扑来遮住了我的半边脸,外面有人在轻轻地拍打车窗,我才醒过神来,并随手放下玻璃。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个下巴尖尖的女人,生得眉目清秀,穿着也得体,说话语速较快,她说远远看着这辆车眼熟,仔细一瞧车牌果然是熟人的车。我说明了自己跟车主的关系,她迟疑着也自报了家门。“你外甥人很好,以前我俩摆摊时,他没少帮我忙。”我听她用了“我俩”这个词,心里忽然有些不太舒服,毕竟他俩的关系没有被任何人肯定或祝福过,所以,我几乎冷冰冰地撂了句:“是吗,我不大清楚。”她一定是觉察到我的冷漠,可嘴里依旧嗫嚅着:“真的很抱歉,我没能……”她没有再接着说下去,只是很小心又非常留恋地打量着这辆汽车,好像车内储存了太多太多温暖的记忆,又兴许是睹物思人的缘故,我从对方那变得黯然的神情中,隐约看到了越来越浓的感伤。


  皆因受到对方的情绪感染,我觉得自己不该这样无端地对待一个陌生女人,况且,她曾经的确跟我外甥好过一场,除了我姐我姐夫之外,这世上恐怕只有她最了解张杨福贵了。于是,我尽量改变自己的态度,请她上车里说会儿话,她稍稍犹豫了一下,才点头答应了。


  “其实,我一直觉得他更像我弟弟,有一天他忽然说他喜欢我,当时我都乐喷了,以为他在开玩笑,我说小屁孩你才多大啊,给我当小弟还差不多……可后来我发现他是真心的,自打我俩认识以后,他从不让我搬重东西,生怕我累着;买来好吃的东西,总是先紧着我吃;有时我有个头疼脑热的,想随便吃点药扛下去,他非得坚持带我去看门诊,我打点滴他就一直守在我身边,一阵喂我喝水,一阵替我剥个橘子吃;有一次城管队的在后面追,我俩就拚命跑,跑着跑着,我阑尾那儿的老毛病又犯了,疼得直不起腰,他就把自己手里的货物都扔下,背起我只顾疯跑,我就骂他说傻子,你不要那些东西了,那可是辛苦钱呀,可他说是人当紧还是东西当紧……”


  “不瞒你说,我前夫是个嗜酒如命的男人,喝醉了回到家,就知道找茬儿打骂老婆,也不怕你笑话,那阵子我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的地方,不是这儿青了就是那儿肿个大包,所以我才铁了心跟那人离了婚,我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嫁人了。可跟你外甥在一起的日子里,似乎又让我看到了生活的一丝希望,只可惜我这辈子没那个福气,不配……”她突然说不下去了,脸上尽是闪闪的泪花儿。她垂下头去,泪珠就断线似地颗颗往下砸落,她就用袖口来回揩抹着红红的眼圈。我忙从纸盒里抽出几片纸巾递给她,她旁若无人地用力擤鼻涕,声响很大,呜噜呜噜的,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鼻尖红得透明发亮。


  本来还想多跟这个岚岚聊两句,偏巧这时我姐办完事回来,当她拉开车门瞧见这个年轻女人时,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便火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在这儿?呵,真是阴魂不散!”我姐凶巴巴的模样多少让我有些尴尬,于是,我不得不尽量替岚岚打打圆场,别教人家太为难了。


  很快,岚岚就在我姐近乎逼视的目光中沉默着钻出车外,有些灰溜溜的,那感觉就像她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她刚才都跟你啰嗦了些什么?”汽车开出老远了,我姐依旧不依不饶地回头朝后窗张望着,好像生怕那个女人会再度卷土跟来。“我们家福贵是多乖的一个孩子啊,咋就偏偏遇上这么个狐狸精,你瞧瞧,她那一脸的克夫相……”


  这种时候,我一点儿都不想跟她讨论这些问题,只顾一门心思开车。我知道,一个母亲所有的偏见和仇恨正在我姐身上作祟…… (节选)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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