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每年都会去舅公在长沙路的家,每次去,又必会去阳台上看他的上百盆花。除了阳台上以外,他在自己住的前厢房的窗台上,也放了许多。后来窗台上也放不下,就专门做了从窗台延伸出去的搁板,最后也放满了。这些盆花的绝大多数都是盆景,而这些盆景中的相当大一部分,又都是松。
周末他来看我阿婆,坐在客堂间里跟我阿爹大谈山海经之时,我也听他讲过一些盆景松的种法。
一般的松树盆景用的都是浅盆、小盆,土浅、土少,土中养分经过一年已经消耗殆尽,所以必须在早春给它翻盆、换土。
松树是常绿树,并不落叶,但这时要把它隔年的老叶全数扯去。
从盆里倒出的松树要抖去它根部的宿土,剪去过长的根以及枯根,然后把它放在太阳里晒一晒。
晒过的松树处于干渴状态,这时就可以把它的根系浸入到事先准备好的液肥里,这时的松树就如渴龙吸水,会一下把肥料吸进去。
这时再把松树用新换的山泥栽下,过不久就会怒生新芽、新叶了。
舅公说的这些种松的诀窍让我听得心驰神往,就像听最精彩的故事一般。
但是舅公所说的这些诀窍我一直没有实验过。如果实验起来的话,恐怕还有许多“度”要掌握吧,比如把裸根的松树放在太阳底下晒,是晒多久? 把它的根浸在肥料里,是多浓的肥? 这些关键点如果操作不当,都可能导致松树的死亡。
二、
舅公种植的松树,大抵以五针松、黑松、锦松为主。做盆景的松树,松针要短,枝条的节间距也要短,不然就会显得不紧凑、不好看,所以江南丘陵地带常见的马尾松之类的就不符合要求了。
在这些方面,五针松是最符合要求的,其次就是黑松与锦松。五针松的树皮比较光滑。黑松到了一定树龄后树皮会开裂如龙鳞。锦松的树皮也会开裂,并呈条块状的不规则的凸起,也是一个特别的观赏点,尽管我并不喜欢。五针松本身又有许多品种,现在最受重视的是从日本引进的大阪松。
在古代就不是这样了,那时盆景松首重的是天目松,现在又叫黄山松,因为当时还没有黑松、锦松、大阪松等引进的外国品种的松树。明朝的高濂就在 《遵生八笺·起居安乐笺·高子盆景说》 中,把天目松列为盆景用树中的第一:“如最古雅者,品以天目松为第一,惟杭城有之,高可盈尺,其本如臂,针毛短簇,结为马远之欹斜诘曲,郭熙之露顶攫拿,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子昭之拖拽轩翥等状,栽以佳器,槎牙可观,他树蟠结,无出此制。”马远、郭熙、刘松年和盛子昭,都是宋、元时的山水画家。山水画中的苍古树木,原本是对自然中的苍古树木的模仿,而盆景,常常又是对山水画中的苍古树木的模仿。艺术模仿自然,和自然模仿艺术,在这里都混在一起了。
天目松或者是黄山松,其实在包括台湾在内的许多地区都有生长,但为什么这两个地方的松树会那么有名呢?
它的姿态,跟天目山和黄山的自然环境有很大关系。那里的松树在山体岩石的裂缝中生长,只有很少的土,很少的雨水,可能偶尔得到一点鸟粪作为肥料,所以生长得很缓慢。
在这样艰苦的自然环境下,其他树木很难生长,但耐干旱、耐瘠薄的松树却能。
而且因为山上风大,松树长得挺拔的话容易被风吹折,所以只能匍匐生长,所有这些都造成了天目松与黄山松特殊的苍劲姿态。
陈淏在 《花镜》 中写道,“千岁松产于天目、武功、黄山,高不满二、三尺,性喜燥背阴,生深岩石塌上,永不见肥,故岁久不大,可作天然盆玩。”王象晋也在 《群芳谱》 中写道,“至如石桥怪松,则巉岩陁石所碍,郁不得伸,变为偃蹇离奇轮囷,非松之本性也。”他们都认识到了天目松或黄山松的苍劲姿态,跟它们生长的特殊环境有关。如果在水肥充足的地方,按它的本性,也会长成高大挺拔的样子。
陈淏又写道,“一切花木,皆贵少壮,独松、柏、梅等,世人多贵苍老古劲。”也就是说,对于盆景,人们已发展出一套独特的审美标准,也就是“苍老古劲”,跟欣赏一般花木的标准不同。
盆景其实也是模仿天目松等生长在石崖上的树木的艰苦自然环境,种以浅盆、小盆,控制树木所能得到的水、肥,使它“年久不大”,进而又变得“苍老古劲”,符合中国人乃至东亚人的特殊审美趣味。随着盆景艺术的传到欧美,这种审美趣味也感染了更多的人。
舅公爱松树盆景,也许爱的就是松树强大的生命力?
三、
那么中国人为什么会那么喜欢松树呢?
这大概可以追溯到孔老夫子,他在 《论语·子罕》 中说过这么一句话:“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现在的每一个中学生都知道,他不仅仅是在说松柏,也是在说人。他是在说,君子的高尚品德,要在经历考验的时候才会显示出来。他把松柏人格化了。
不仅是北方的孔老夫子,南方的屈原对兰花也做了同样的事。爱把花草人格化,是中国植物文化的一个特有现象。
当然,对科学家来说这是无稽之谈。松树之所以冬天不落叶,只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一种耐寒的针叶树,并不是因为它比落叶的阔叶树有着更高的品德 (植物有“品德”可言吗?)。当然,孔老夫子未必不知道这一点。他对松树的赞美,只是寄托了他对历经困苦,还能坚持操守的人的敬仰而已,用的是拟人化的修辞手法。
因为孔老夫子的崇高地位,后来的文人们所作的关于松树的诗文,往往就脱不了他定下的那个主题。比如李白所作的 《赠韦侍御黄裳》:
太华生长松,亭亭凌霜雪;天与百尺高,岂为微飙折。桃李卖阳艳,路人行且迷;春光扫地尽,碧叶成黄泥。愿君学长松,慎勿作桃李;受屈不改心,然后知君子。
那么中国人又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种植松树的呢?
在汉朝人作的 《古诗十九首》 里面,有两首提到了松树,而且都跟坟墓有关。“驱车上东门”一首中有这样几句: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文选》 李善注引仲长子 《昌言》曰:“古之葬者,松柏梧桐以识其坟也。”意思是说,古人在坟墓附近种植松、柏、梧桐等树木,是为了给坟墓做标记。
因为以前的坟头不过是个土堆,很容易被野生植物湮没不见,也很容易在风吹、雨打、水流冲刷下变平,所以需要有个东西标记一下。除了墓碑外,树木也可以起到这个作用吧。
还有“去者日以疏”一首中,也有这样几句: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同样提到了坟地里有松、柏、白杨这三种树木。也就是说,一开始人们只是在坟地上种植松树。
《世说新语·任诞》 里有一条也提到松树:“张湛好于斋前种松柏,袁山松出游,每好令左右作挽歌。时人谓‘张屋下陈尸,袁道上行殡’。”里面提到的张湛、袁山松都是东晋名士。张湛因为喜欢在住所前种松柏,就遭人怪讶,笑话说是“屋下陈尸”,由此可见晋人还认为松、柏是栽于墓地的树。
当然,斋前种松,在张湛可能是一种表示自己“齐死生”的旷达姿态。这跟袁山松在出游时,让手下唱给死人送葬时唱的歌是一个意思。所以,这两件事并列,被作为“任诞”的例子。
到了唐朝,在家里种松树就不再让人怪讶,而成了高人风度了。这从王维的诗 《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里就可以看出来:
桃源一向绝风尘,柳市南头访隐沦。到门不敢题凡鸟,看竹何须问主人?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入西邻。闭户著书多岁月,种松皆作老龙鳞。
诗里写王维和他的好友裴迪一起去看隐士吕逸人,却没有碰上。但他庭院里种的竹子和松树,就是他高洁品格的证明了。
也许,正是这些名士的榜样,使得在家里种松的做法,流行了开来?
对松树的爱好,这以后就不仅传遍中国,其实整个东亚文化带,都喜欢松树。日、韩是不必说,我曾到气候已接近热带的冲绳,看见那里的人家也居然在院子里,都种着青葱的松树。那是让我相当吃惊的。
对松树的爱好,在当代中国人的身上,是减弱的了。现在出版的许多种花书里,甚至都没有松树的位置。
但是,你只要走到植物园里的盆景园,或者是花鸟市场里卖盆景的位置,马上就会看到许多松树。那些传世的几百年的盆景,也多是松树和柏树。
至于在坟墓上种松柏的习俗,也一直保留到今天。这只要到任何一所公墓去看一看,就可以知道了的。
四、
那么为什么舅公所说的那些种松的诀窍,我会没有实验过呢?
那是因为我虽然在种花上,受了他的很大影响,但我跟他还是有很大的不同,那就是他主要是位盆景家,而我呢,喜欢种开大花的植物,对保持一棵植物的造型并不怎么在意。这也是人跟人在天性上的不同吧,不必强求一致的。
现在年纪大起来,有时也会想到是不是要去买棵松树种种。
种松,也许是一种适应中老年,或者是历史比较悠久的文化的审美。因为中年以后,人就开始意识到自己终有一死,希望能够像常绿植物,希望能够“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了吧。
结果孔老夫子说松柏贵在经冬不凋,我却种了一种会“凋”的松树,叫做“金钱松”。
倒也不是不想种五针松等针叶、常绿的松树,只是现在市场上的松树盆景多为俗匠所制,看过舅公的盆景以后,就很难有看得入眼的。
它的叶子跟一般常绿的松树的针叶不同,是扁扁的,向四周呈辐射状簇生,到秋天变得金黄,就有人觉得像“金钱”了。其实它跟金钱没啥关系。它跟银杏一样,还是中国特有的一种孑遗植物。
我之所以爱它,也并不是为的它的金黄色秋叶,而是为的它春天的新叶的那种可爱的嫩绿。那是一种极幼嫩的黄绿色,是其他松树的叶子都比不上的。
在春天的花鸟市场几次看到金钱松,它的新绿都让我怦然心动。但也是过了好久才买,也是因为一直没有造型让人满意的。后来总算找到了一株,种在一只涂着蓝色釉的长方形小陶盆里,树姿还可以,但是扎在树身上的金属丝已扎得太久,留下了深深的凹痕。回家后我赶紧把金属丝拆了,又想给它换个大点的盆,就把它从那只蓝色的小盆里倒了出来。
结果临时有事,我就把连着土球倒出来的金钱松随手放在另一只大花盆的土面上,准备过一会儿来种。春天的时候上海本来多雨,不下雨我也会去浇水,想来它不会被干死。
这一过就过了大约两个星期,等我再次想到去阳台上种它的时候,我伸出手去想把它拎起来,结果拎不起来。它的根系,已经深深地扎入了下面大花盆里的泥土中!
看来金钱松虽然落叶,却也无愧于它名字中的那个“松”字,也是一种极为顽强的树木啊!
谈瀛洲摄于罗马
(本文配图均为谈瀛洲摄)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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