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颖译
唉,这些个讲故事的人啊!他们不去写点有益的、愉快的、使人高兴的东西,他们却把过去全部隐藏的事情都挖出来了!我要禁止他们写作!是啊,这成什么话:你读着……就不由自主地思考起来,于是种种傻念头全跑到你脑子里来,我真要禁止他们写作,我简直要完全禁止他们写作。
——弗·费·奥多耶夫斯墓公爵①
①弗·费·奥多耶夫斯基(1804——1869),俄罗斯作家和音乐家。他的作品揭露了世俗社会的空虚和精神生活的微不足道。这段话引自弗·费·奥多耶夫斯基的短篇小说《活尸》(1838)。
我宝贵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昨天我幸福,非常的幸福,我幸福极了!因为在您的一生中,您这个固执的人啊,至少有这么一回顺从了我。晚上八点钟的时候,我醒来了(您知道,小宝贝,我干完公务以后喜欢睡那么一两个钟头),我拿出一根蜡烛来,预备好纸,削尖鹅翎笔,突然我无意中抬起眼睛来,真的,我的心就怦怦地跳起来了!那么您到底明白我要什么了,明白我的心要什么了!我看见您的窗帘的一角卷起来,挂在凤仙花的花盆上了,正跟那回我向您暗示的一样;就在这个时候我觉得好象您的小脸在窗户那儿闪现了一下,好象您正从您的小屋里看我,好象您在想我,可是我不能好好地看清您那娇美的小脸,我亲爱的,我觉得多么懊丧啊!从前有一个时期我们也能看得清清楚楚的,小宝贝。年老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我的亲人!就是这会儿,样样东西在我眼前都有点恍恍惚惚的了;只要是晚上做了点工作,写了点什么,第二天早上眼睛就发红,眼泪直流,简直不好意思见生人了。然而,我的小天使,在我的想象中您的微笑,您那善良而亲切的微笑不住地放光;我心里有了那么一种感觉,就跟我吻您的时候一样,瓦连卡①,您记得吗,小天使?
①瓦尔瓦拉的爱称。
您知道吗,我亲爱的,我甚至觉得好象您在那儿伸出一个小手指头吓唬我来着?是不是这样的,淘气的姑娘?在下一封信里,您一定要比较详细地描写一下这些事。
是啊,关于您的窗帘,我们想出来的这个小主意您觉得怎么样,瓦连卡?这非常可爱,对不对?不论我是坐在那儿工作,或是躺下睡一会儿,或是睡醒过来,我都知道您在那儿想我,您在思念我,还知道您身体好,您快活。您放下窗帘来,那意思是说:再见,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该睡觉了!您把窗帘再卷起来,那意思是说:早上好,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睡得好不好?或者是说:您身体好吗,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至于我呢,感谢造物主,我身体好,过得也安宁:您瞧,我的宝贝儿,这个主意想得多巧妙啊;我们都用不着写信了!妙极了,对不对?要知道,这是我想出来的主意!那么,您觉得我在这些事情上怎么样,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让我告诉您,我的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昨天夜里我睡得非常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因此我非常满意;虽然刚搬了家,在新住所里,人总有点睡不着觉;总有点儿不大称心的地方!今天早上我起来,快活得象个好男儿似的!今天早上天气多么好啊,小宝贝!我们的小窗户打开了;可爱的太阳照耀着,小鸟唧唧地叫,空气里充满了春天的清香,大自然的一切都复活了,是啊,其他的一切也都配合得很好;一切都十全十美,是春天的风光。今天我甚至相当愉快地幻想了一阵,我的幻想全是牵涉到您的,瓦连卡。我把您比做天上的小鸟儿,是为了安慰人,为装点大自然而创造出来的。我马上就想到,瓦连卡,象我们这样生活在忧虑不安中的人也应当羡慕天上的鸟儿的那种无忧无虑而又天真无邪的幸福,是啊,其他的思想也都是这一类的;也就是我净在作这种牵强附会的比较。我这儿有一本小书,瓦连卡,书里也有这一类的想法,都描写得非常详细。要知道我写这些是因为人有种种不同的幻想,小宝贝。现在正是春天,所以人的思想总是那么愉快、敏锐、机智,因此温柔的幻想就到人心里来了;一切都涂上了玫瑰的色彩。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写了这些;其实,这一切都是从那本小书里得来的。作者在诗里表白了同样的愿望,他写道:
为什么我不是一只鸟,不是一只苍鹰呢?
等等。书里还有各式各样的思想,不过随它们去吧!啊,今天早上您上哪儿去了,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我还没准备去上班呢,您就从屋里飞出来,真跟一只春天的小鸟儿一样,那样快活地在院子里走过去。看着您,我多么高兴啊!唉,瓦连卡,瓦连卡!您可别伤心,眼泪解不了愁;这我是知道的,我的小宝贝,这我是凭经验知道的。现在您那么安逸,您的身体也好一点了。那么,您的费多拉怎么样?啊,她是一个多么善良的女人啊:您一定要写信告诉我,瓦连卡,现在您跟她一块儿过得怎么样,您对一切事情满意不满意:这个费多拉有点爱唠叨,可是您别放在心上,瓦连卡。上帝保佑她!她是一个那么善良的女人。
关于这儿的杰列莎我已经写信告诉过您了,她也是个善良而可靠的女人。关于我们来往的信件我原来是多么不放心啊!这些信怎么传递呢?瞧,上帝为了使我们幸福把杰列莎打发到我们这儿来了。她是一个善良而温柔的女人,不爱说话。可是我们的女房东简直冷酷无情。她把她当块抹布似的逼她干活儿。
是啊,我落到一个什么样的贫民窟里来了!哼,这也算是个住所呢!以前我原本象只爱独居的鸟儿那样生活,您自己知道:清静而安宁,屋里要是有个苍蝇在飞,都听得见。这儿却到处都是喧哗、叫喊、吵嚷!可是,当然您还不知道这儿的一切是什么样子。您大致设想一条长过道,又黑又脏。过道的右边是一堵无门无窗的墙,左边全是门挨门,恰恰和旅馆里一样,一间一间排下去。哪,这些就是出租的房间,每个门里是一间屋子;每间屋里住两个或者三个人,这儿别想有秩序,简直是诺亚的方舟①:不过,他们好象都是好人,全都受过很好的教育,都是有学问的人。有一个文官(他不知在一个什么文学部门里工作),是个博学多识的人:他谈到荷马②,谈到勃拉姆别乌斯③,还谈到各式各样的作家,什么都谈到了,真是个聪明人啊!还有
①见《旧约全书》《创世记》:洪水时诺亚为了救他的一家和许多动物而造成的大木船。此处比喻寓所杂乱。
⑧荷马(约公元前9至8世纪),古希腊诗人,相传著名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为他所作。
③勃拉姆别乌斯男爵(1800—1858),奥·伊·宪柯夫斯基的笔名,十九世纪三十至四十年代俄国作家和批评家,编辑文学杂志《读者文库》。
两个军官住在这儿,他们老是打牌。还住着一个海军准尉,一个英国教师。等一等吧,我要让您开开心,小宝贝;下一封信里我要用讽刺的笔调描写他们,也就是,我要详详细细地描写他们本人都是什么样儿。我们的女房东是个很脏的小老太婆,她整天趿拉着拖鞋,穿着睡衣走来走去,整天老是骂杰列莎。我住在厨房里,或者准确点说,是这样的:厨房旁边有一间小屋(我得告诉您,我们的厨房可是一间干净、明亮、很好的屋子),一间不大的屋子,那么一个简单的小窝……也就是,或者更准确点说,厨房是一间有三个窗户的大房间,顺着厨房的墙我有一道隔板,因此就隔出另一间屋子,一间额外的客房;这屋子挺宽敞舒适,还有一个窗户,什么都齐全,总而言之,一切都很舒适。哪,这就是我的小窝。那么,小宝贝,您别以为这里面还有什么别的原因,还有什么没说出来的意思;您会说,原来他住在厨房里!是啊,我确实是住在厨房里的隔板后面,可是,这没什么的;我单独住着,跟什么人都不挨,自己安静地过活,悄悄地过活。我在我屋里放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五屉柜、两把椅子,还挂了一张圣像。确实,有比这个好的寓所,也许有好得多的寓所,可是顶要紧的是方便,要知道我这样做完全是为了方便,您别以为这是为了什么别的缘故。您的小窗户就在对过,只隔个院子;而且院子挺窄,您走过的时候我就能看见您,这样我这个苦命的人就觉得快活多了,并且这儿也便宜一点。我们这儿最次的房间,连伙食在内,也要花费三十五个纸卢布。我可租不起!可是我的住处只要花七个纸卢布,伙食五个银卢布:总共二十四个半纸卢布①,
①一个银卢布等于三个半纸卢布。
而以前我要付整整三十个呢,因此我就得节省很多东西;以前我不能经常喝茶,而现在我可以省出钱来又喝茶又加塘了。您知道吗,我的亲人,不喝茶是觉得有点难为情的,这儿的人全都挺富裕,因此我觉得难为情。人喝茶是为了别人,瓦连卡,为了体面,为了气派;就我自己来说,倒无所谓,我不讲究这些。您想想看,拿零用钱来说,多少总得有点,买双靴子啊,添件衣服啊,那还剩得下多少呢?我的薪水就都花完了。我倒不是抱怨,我挺满意。这足够花了。几年来我一直够用的;有时候还有奖金。好了,再见吧,我的小天使。我给您买了两盆凤仙花和天竺葵,挺便宜的。或许您也喜欢木犀草吧?是啊,木犀草也有,您写信告诉我好了;您听我说,一切您都要尽量详细地写信告诉我。不过,您别瞎想什么,小宝贝,也别怀疑我为什么要租这么一间屋子。不,为了方便我才这样做的,只是为了方便我才动了心。要知道,我正在攒钱,小宝贝,我存下钱了;我已经有了点钱。您别以为我是那么一个软弱的人,仿佛苍蝇一动翅膀就能把我拍倒似的。不,不,小宝贝,我是个精明人,我完全有一个十分坚强而沉着的人所应有的那种性格。再见吧,我的小天使!我不停笔地差不多给您写满了两张纸,可是我早该去上班了。我吻您的那些小小的手指头,小宝贝。
永远是您最恭顺的仆人和忠实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4月8日
我请求您一件事:尽可能详细地回我一封信,我的小天使。我随信送您一磅糖果,瓦连卡;您多吃点吧,对您身体有好处。看在上帝面上别为我担忧,也不要抱怨。好了,那么再见吧,小宝贝。
又及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您知道不,我终究得跟您大吵一架。我向您起誓,善良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接受您的礼物真使我难过。我知道这些东西得破费您多少钱,您得怎样节省,放弃您自己必需的用项。我跟您说过多少回了,我什么也不需要,完全不需要;我说过就连您以前对我的那许多恩惠我都没法报答。那么您为什么还要送我这些盆花呢?是啊,凤仙花倒还没什么的,可是为什么要买天竺葵呢?我只不过无意间漏出了一句话,比方说,关于天竺葵,您就马上买来了;我想这一定很贵吧?这花可真漂亮啊!鲜红的小十字花瓣。您在哪儿买到的这么好看的天竺葵?我把它放在窗台当中最惹眼的地方;我在地板上摆了一张长凳,把其余的花都放在长凳上;有朝一日我自己能阔起来就好了!费多拉十分满意;我们屋里现在象天堂一样了,又干净又明亮!那么,为什么又送糖果呢?真的,从您的信里我马上猜到您的心情有点不大对头,什么天堂啊,春天啊,香气飞扬啊,鸟儿唧唧叫啊。“这是什么,”我想,“这不就是诗吗?”是啊,真的,您的信就差押韵了,玛卡尔·阿历克谢取维奇!又是温柔的感情,又是玫瑰色的幻想,这里什么都有了!关于窗帘,我一点也没有想到过;想必是我搬动花盆的时候它自己挂上去的;就是这么回事!
唉,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不管您怎么说,不管您怎么计算您的收入来骗我,来表明您的钱完全花在您一个人身上,那您也瞒不了我,什么也瞒不过我。这是很明白的,您为我节省了您必需的用项。比方说,您怎么会想到租这样的寓所呢?是啊,他们打搅您,惊吵您;您住在那儿又挤又不舒服。您喜欢清静,可是您住在那儿,周围什么声音都有!要按您的薪水来说,您原可以住得比那儿好得多。费多拉说,您以前一向住得比现在的好得多。难道您能象这样在生人当中租这么一个小窝,在孤寂贫困中,没有欢乐,没有一句亲切和蔼的话,度过您的整个一生吗?唉,好朋友,我真舍不得您!您至少要保重身体,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说您的眼睛不大好,那您就别在烛光下写字了;为什么还要写呢?您不这么干,您的长官们也一定知道您工作勤勉。
我再一次恳求您,别在我身上花那么多钱。我知道您爱我,可是您自己也不富裕……今天早上我起来也挺快活。我觉得精神那么好,费多拉早已经在做活,而且她也给我找到活儿了。我那么高兴,我只出去买了一趟丝线,然后就做起活来。整个早晨我心里那么轻松,我那么快活!可是现在又全是阴暗的思想了;我的心苦闷极了。
唉,将来我会变成什么样儿,我的命运会怎么样呢?这真难过啊,我处在这么一种捉摸不定的情况下,我没有前途,我猜不透我会变成什么样。回顾以往也是可怕的。以往全是哀伤,我一回想起来,我的心就碎成两半了。我一辈子都要怨恨那些毁了我的坏人!
天黑下来。我该做活了。我本来要写很多事情告诉您,可是没有功夫了,到做活的时候了。我得赶快写。当然,写信是件好事情;心里反正不那么烦闷了。可是您自己为什么从来不到我们这儿来?这是为什么呢,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要知道现在您住得离我很近,而且有时候您总能抽出点空闲时间来。请您来吧!我见到您的杰列莎了。看来她那么病样儿;我怜惜她,给了她二十个戈比。是啊!我差点忘了:您一定要尽可能详细地把您的生活情况统统写信告诉我。您周围都是些什么样的人,您跟他们相处得好吗?这一切我都很想知道。您可记住,一定要写信告诉我!今天我要特意把窗帘的一角卷起来。您该早点睡;昨天晚上我看见您屋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半夜。好了,再见吧!今天我又忧愁,又烦闷,又伤心!看来这一天真不顺心啊!再见。
您的瓦尔瓦拉·陀勃罗谢洛娃
4月8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姐:
是啊,小宝贝,是啊,我的亲人,看来竟有这样的一天落到我的不幸的命运中来了!是啊;您嘲笑我这个老头子,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不过,这是我的错,完全是我的错!不该在头都秃了的老年来谈什么爱情的和双关的话……我还要说,小宝贝:有的时候人是奇怪的,很奇怪的。唉,我的圣徒啊!人刚开始讲什么事情,可是一下子就扯远了!那会怎么样呢,那结果会怎么样呢:是啊,根本什么结果也不会有,只会引出些废话来,闹得我只好求主保佑了!我,小宝贝,我没有生气,只是回想到这一切我很懊恼,懊恼我给您的信为什么写得那么费解和那么愚蠢。今天我穿得整整齐齐,喜气洋洋地到公事房去;仿佛有那么一种光照在我的心上。我心里无缘无故地觉得跟过节一样;那么快活!我热心地动手抄起公文来——可是结果却怎么样呢!真的,随后我看一看我的四周围,就发现一切照旧,还是灰溜溜黑漆漆的。还是那些墨水点,还是那些桌子和公文,而且我也还是原来的我,以前什么样,现在也还是那个样,那么我怎么会骑上了飞马①呢?
①指希腊神话中能激起诗人灵感的飞马。这句话的意思是:我为什么会忽然诗兴大发呢?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造成的呢?这是因为太阳一出来,天空就变成蔚蓝色!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呢?我们院里窗底下正好什么也没有,那么那是什么香味!看来这全是我一时糊涂才会觉得那样。要知道一个人有时在自己的感情中迷失方向,就会扯出些胡话来。这不是由于什么别的,而是由于他心中有过多的愚蠢的热情。我不是走回家的,而是一步一步磨蹭到家的;我的头无缘无故痛得很厉害;真的,看来是祸不单行(大概是我的背上受了风)。春天来了,我高兴得象个傻瓜似的,穿了一件很单薄的大衣就出去了。可是您误解了我的感情,我的亲人!您把我的感情的流露完全从另一方面去领会了。鼓舞着我的是父亲般的感情,那完全是一种纯洁的、父亲般的感情,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按您的辛酸的举目无亲的处境来说,我就算是您的亲爹;这话是象亲属那样从我的灵魂里,真心实意说出来的。真的,不管怎么样,虽然我只是您的一个远亲,虽然,象谚语所说,是一竿子打不着的亲戚,但毕竟是个亲戚,而且现在成了您最近的亲戚和保护人了;因为在您最有权去寻求支持和保护的地方,您受到的却是背信和欺侮。关于诗呢,我要告诉您,小宝贝,到了晚年我再来练习作诗,那简直不象话了。诗是胡说八道!如今在学校里孩子们还为了作诗挨打呢……就是这么回事,我的亲人。
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您写信给我,为什么要讲到舒适啊,安静啊,这个那个的呢?我的小宝贝,我不是爱讲究的人,也不是苛求的人,我住得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那为什么到了老年反倒挑剔起来呢?我吃得饱,穿得暖,也有鞋穿;而且我们哪能有非份之想呢!我们又不是世袭的伯爵!我的父亲不是贵族出身,按收入来说,他和他的全家过得比我还要贫苦。我可不是娇生惯养的人!不过,假如说句老实话,我原先的住所一切都比这儿好得多;那儿比较自由自在,小宝贝。当然,我现在的住所也好,在某些方面甚至更快活一些,不瞒您说,多了一些变化,我对这个住所没什么可说的,可是我还是留恋我原来的住处。我们老人,也就是上了年纪的人,习惯于旧的东西,就跟习惯于亲近的东西一样。您要知道,那是那么小的住所;墙是……是啊,那有什么可说的!墙么,就跟所有的墙一样,问题不在墙上,然而回忆我以往的一切总是引起我的哀愁……这是件奇怪的事:过去是痛苦的,然而回忆起来又好象是愉快的。就连那坏的东西,有时使我烦恼的东西,在我的回忆中不知怎么坏的方面也消失了,在我的想象中以动人的样子出现了。那时候我们,我和我的女房东,一位故去的老太太,平静地过日子,瓦连卡。就连现在我想起那位老太太来还很伤心呢!她是个好人,她租给我的住处收费不贵。她总是用一尺①长的织针把各式各样的碎布条编织成毯子;她专干这一件事。
①指俄尺,一俄尺等于0.71米。
我跟她合用灯火,因此我们就在一张桌子上工作。她有一个孙女叫玛霞,我记得她还是个小孩子、可是现在她该是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姑娘了。她是那么淘气,很快活,总是逗我们乐;我们三个人就这样一块儿过活。冬天在漫长的晚上,我们常常先围着圆桌喝茶,然后就开始工作。老太太为了使玛霞不闷得慌,也为了让这个淘气的孩子不淘气,就常常讲起故事来。那是些多好听的故事啊!不光是孩子,就是一个有见识的聪明人也会听得出神。是啊;我自己就常常抽着烟斗听出了神,把工作都忘了。那个斌子呢,我们的小淘气,听入了迷;她用小手托着玫瑰色的脸蛋儿,嘻开可爱的小嘴,故事要是讲得可怕一点,她就紧紧地、紧紧地依偎着老太太。我们就爱瞧着她;于是就看不到蜡烛结了烛花,也听不见外面有时候暴风雪逞威,狂风怒号了。我们过得真好啊,瓦连卡,我们就这样一块儿度过了将近二十年。可是我在这儿唠叨些什么呀!也许您不喜欢听这样的事,而且我回忆起来也不那么轻松,特别是现在。天黑下来了。杰列莎在忙着做事,我的头痛,背也有点痛,而且我的思想那么奇怪,好象也在痛似的;今天我很郁闷,瓦连卡!您写的这是什么话哟,我的亲人?我怎么能去看您呢,我亲爱的人,人家会怎么说呢?是啊,我得穿过院子,那我们这儿的人就会注意到,就会打听,那就要有闲话,就要有流言蜚语,他们会把事情错会了意。不,我的小天使,我还是明天在做晚祷的时候看到您的好;这样慎重一些,对我们俩都好。还有,小宝贝,您别因为我给您写了这样一封信而责怪我;我重读了一遍,看出一切都写得毫无条理。瓦连卡,我是个老人,又没有学问;我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没念好书,即使现在再从头念起,脑子里什么也装不进去了。我承认我不是描写事物的能手,小宝贝,不用别人指出来、笑话我,我也知道,假如我要写点略微有趣的事,就会扯出一堆废话来。今天我看见您在窗户那儿,您放窗帘的时候我看见您的。再见,再见,上帝保佑您!再见,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
您的无私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4月8日
我的亲人,现在我不想对任何人做讽刺的描写了。小宝贝,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我这么大年纪再无端地呲牙咧嘴地讥笑人就不相宜了!而且人家也会笑话我的,俄国有句谚语说:谁要是给别人挖坑,那他自己……一定也会掉在坑里。
又及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哎,我的朋友和恩人,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您那么忧愁,那么任性,您怎么不害臊的。难道您真的生气了!唉,我说话常常不小心,可是没想到您会把我的话当作挖苦的玩笑话。请您相信,我从来不敢嘲笑您的年龄和您的性格。这全是由我的轻浮惹出来的,尤其是因为我非常烦闷,而人一烦闷什么事不会发生呢?我还以为您自己在信上有心要说说笑笑呢。我看到您不满意我,我就非常伤心。不,我的好朋友和恩人,假如您怀疑我对您没有感情,忘恩负义,那您就错了。您为我出过那么多力,保护我不受坏人欺侮,不受他们的迫害和憎恨。我心里对这一切都是珍惜的。我要终身为您祷告上帝,假如我的祈祷能够到达上帝那儿,让上天听到,那您就会幸福了。
今天我觉得很不舒服。我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发抖。费多拉为我担心得很。您没有理由不好意思来看我们,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这跟别人有什么相干呢!我们是熟人,这不就完了吗!……再见,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现在我再没什么可写的了,我也写不下去了:我非常不舒服。我再一次请求您别生我的气,请您相信,我是永远尊敬您,依恋您的。我有这样的荣幸做
您最忠实和最恭顺的仆人
瓦尔瓦拉·陀勃罗谢洛娃
4月9日
仁慈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小姐:
唉,我的小宝贝,您这是怎么了!要知道每一回您都吓坏了我。我每封信都嘱咐您要保重,衣服要穿暖和一点,天气不好就别出门,样样都要小心,可是您呢,我的小天使,不听我的话。唉,我亲爱的,是啊,您真跟一个孩子一样!要知道您身体太弱,弱得跟一根麦秆似的,这我是知道的。只要有那么一点小风,您就病了。因此您得留神,自己尽量照料自己,避免发生危险,不要让您的朋友悲伤和失望。
小宝贝,您说您愿意详细知道我的生活情况和我周围的一切。我的亲人,我很乐意地赶快来满足您的愿望。我从头讲起吧,小宝贝:这样可以有条理一点。首先,在我们这所房子里,在前门进来的那些楼梯是非常普通的;特别是正门的楼梯,干净,明亮,宽阔,全是生铁和红木做的。可是后门的楼梯您就别问了:那是螺旋形的,潮湿,肮脏,梯板都裂了,墙上那么油腻,手一挨上就粘住了。每一个楼梯口的平台上都放着些箱子、椅子和破柜子,到处都挂着破布,窗户都打破了;那儿还放着些小盆,里面装着各式各样的脏东西,渣滓、垃圾、鸡蛋壳和鱼泡泡,气味难闻……总而言之,糟透了。
我已经给您描写过房间的排列;房间的排列,没什么可说的,挺方便,这是真的,可是房间里有点闷,也就是说,不是有什么臭味,而是,假如可以这样说的话,有一种腐烂的、甜腻的气味。头一次闻到,给人一种不好的印象,可是这也没关系,只要你在我们这儿待上两分钟,那味儿就没了,你也觉不出它是怎么没了的,因为你自己身上也沾上点不好的味儿了,衣服沾上味儿,手上沾上味儿,到处都沾上味儿,于是,你就闻惯了。我们这儿养的黄雀不断死去。海军准尉已经买第五只了,鸟儿在我们的空气里总是活不成。我们的厨房很大,又宽绰又明亮。每天早上煎鱼,煎牛肉,洗啊涮啊的,水泼得到处都是的时候,确实有点烟气腾腾,可是到晚上就成天堂了。我们厨房里绳子上总是挂满旧衬衣,我的房间离得不远,也就是说几乎是厨房的一部分,因此衬衣上发散出来的味儿使我有点心烦;可是那也没关系:住一阵也就习惯了。
从一大清早起,瓦连卡,我们这儿就忙乱开了;人们起床,走来走去,咚咚地响,这就是,该起床的全都起来了,有人要去上班,有人要办他自己的事。所有的人都喝起茶来。我们这儿的茶炊大部分都是女房东的,为数不多,因此我们大家就得轮流使用;谁要是不按秩序拿茶壶来沏茶,他马上就要挨骂。象我头一回就弄错了,于是……不过,写这个干什么呢!我马上跟所有的人都认识了,头一个认识的是海军准尉;他是个很直爽的人,什么都对我说了:讲起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他的嫁给土拉省一个陪审员的姐姐,几他还讲到喀琅施塔得市。他答应尽力关照我,还马上邀我到他那儿去喝茶。我在他们平常打牌的那间屋里找到了他。他们给我茶喝,还一定要我跟他们一块儿赌钱。他们有没有讪笑我,我不知道;不过他们自己赌了一个通宵,我进去的时候他们还在打牌。粉笔、纸牌、满屋子弥漫的烟,刺痛我的眼睛。我没打牌,他们马上就说我是在大谈哲理。这以后就一直没有人理睬我;可是老实说,这样我倒高兴。现在我不上他们那儿去了;他们是在狂赌,纯粹是狂赌!在文学部门里工作的文官那儿,到了晚上也常有聚会。是啊,他那儿倒挺好,规规矩矩,不干坏事,殷勤周到,一切都很文雅。
是啊,瓦连卡,我还要顺便告诉您,我们的女房东是个非常讨厌的女人,并且是个地道的老妖婆。您看到过杰列莎了。是啊,实际上她象个什么呢?她瘦得跟拔了毛的干瘪小鸡一样。在这所房子里总共只有两个用人:杰列莎和女房东的听差法尔多尼①。
①这是法国作家里昂那尔著的感伤小说《杰列莎和法尔多尼》中主人公的名字。俄译本于一八0一年出版。
我不知道,也许他另外还有什么别的名字,不过他总是听到这个名字就答应;大家也都这样叫他。他是个红头发的芬兰佬,独眼,朝天鼻子,粗得很,老跟杰列莎吵架,几乎打起来。总而言之,我在这儿生活得不算十分好……到了夜晚要想所有的人都一下睡着,安静下来,那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总是有人坐在什么地方打牌,有的时候还干那种叫人说不出口的事情。现在我总算渐渐住惯了;可是我还是奇怪,有家眷的人在这么嘈杂的地方怎么住得下去的。这儿有一家穷人,向我们女房东租了一间屋子,不过跟别的房间不在一排,而是在另一边,单独在一个角落里。他们是些多么安分的人啊!从来没有人听见过他们有一点声音。他们住在一间小屋里,当中用隔板隔开。他是一个失业的文官,七年以前不知为什么被革职。他姓高尔什科夫,是那么个头发灰白、个子矮小的人,穿的衣服那么油腻、那么破烂,让人看着都难过,比我的衣服还要糟得多!他是个那么可怜、那么虚弱的人(有的时候我们在过道里相遇);他的膝盖发抖,手发抖,头也发抖,大概真是有病,至于究竟是什么病,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他是个胆怯的人,见谁都怕,走路老躲着人。有的时候我也害臊,可是这个人比我还要厉害。他家里有妻子和三个孩子。最大的是个男孩,完全象父亲,也是那么病弱的样子。妻子从前一定很好看,现在也还看得出来;她,可怜的女人,穿得那么破破烂烂。我还听说,他们欠女房东的钱;她对他们有点不大客气。我还听说,高尔什科夫本人碰到过一些不愉快的事,由于这些事他才失去了他的职位……是不是诉讼,有没有受审判,还是只受过侦讯,或是什么别的,那我也没法确切地告诉您了。讲到穷,他们可真穷,主啊,我的上帝!他们屋里总是静悄悄的,不出声,就跟没有人住在里头一样。就连孩子们的声音也听不见。孩子们从来没有欢蹦乱跳、玩玩乐乐的时候,这可是一种坏的预兆。有一天晚上我偶然经过他们门口,那时候屋里安静得有点反常。我听见一阵呜咽声,接着是悄悄的说话声,接着又是一阵呜咽声,好象他们在哭,可是那么轻,那么凄惨,我的心都碎了。之后,我整夜一直想着这些不幸的人,害得我简直没睡好。
好了,再见吧,我最宝贵的好朋友,瓦连卡!我尽我的能力给您描写了这一切。今天我一整天老是想着您。为了您,我的亲人,我的整个心都痛了。是啊,我的宝贝儿,我知道您没有一件暖和的大衣。唉,彼得堡的春天啊,又是风,又是雨夹雪,真要了我的命,瓦连卡!这种天气真是妙不可言,求主保佑我躲开它才好!宝贝儿,别因为我写成这样而责怪我;我没有文才,瓦连卡,任什么文才也没有。但愿我有文才就好了!我不过是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只是想写点什么使您开心罢了。是啊,要是我以前好歹学过点什么,那情形就不同了,而实际上我学过什么呢?一点也没学过。
您永久的、忠实的朋友
玛卡尔·杰符什金
4月12日
仁慈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先生:
今天我碰见了我的表妹萨莎!真可怕!她也快完蛋了,可怜的人!我从别处听说,安娜·费多罗夫娜老在打听我。她似乎永远不肯罢休,非跟踪我不可。她说她要饶恕我,忘记过去的一切,还说她一定要亲自来看我。她说,您根本不是我的亲戚,说她才是我的近亲,说您没有任何权利来跟我们攀亲,还说我靠您施舍,靠您养活是可耻的、不体面的……她说我忘记了她的款待,说她把我和妈妈也许是从快要饿死的情况下救出来的,说她供我们吃喝,两年半多时间里在我们身上花了不少钱,除了这些以外,她还免了我们欠她的债。就连妈妈她都不肯放过!但愿可怜的妈妈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我就好了!上帝看见的!……安娜·费多罗夫娜说,我因为愚蠢才没能保持我自己的幸福,说她亲自把我引上了幸福之路,说其余的事情她也一点没错儿,还说我自己不会、或许是不愿意保全我的名誉。那么这到底是谁的过错呢,伟大的上帝!她说贝科夫先生完全是对的,他不愿意随便娶这么一个女人,她……可是写这个干什么!听她这么瞎说真是难堪,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我不知道我现在怎么了。我发抖,流泪,痛哭;我给您写这封信用了两个钟头。我本来想,她至少会认识到她对不起我的地方;可是您瞧她现在怎么样!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担心,我的朋友,唯一关怀我的人!费多拉把什么事情都夸大:我并没有病。我只不过是昨天到沃尔科沃①,
①彼得堡城内的墓地。
去为我妈妈作安魂祭的时候着了点凉。您为什么不跟我一块儿去呢:我那么央告您,您都不肯。唉,可怜的,我可怜的妈妈,假如你能从坟墓里起来,假如你能知道,假如你能看见他们怎么对待我就好了!……
瓦·陀·
4月25日
我亲爱的瓦连卡:
我送给您一些葡萄,宝贝儿;据说刚好的病人吃了有好处,而且医生也推荐说吃了可以解渴,那就光为解渴用吧。前两天您想要点玫瑰花,小宝贝,所以我现在送给您一点。您胃口好不好,宝贝儿?这才是最重要的。不过,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结束了,我们的灾难也完全终止了。我们得深深感谢上苍!至于书,我一时没地方去找。听说这儿有一本好书,是用很优美的文体写成的;据说很好,我自己没读过,可是这儿的人都很称赞。我已经为我自己借过这本书,他们答应给送来。不知您要不要看?在这方面您要求很严,很难投合您的口味,这我是了解您的,我亲爱的。您大概需要各种诗吧,感叹的、爱情的诗,好吧,我也要找些诗来,什么我都要找来。这儿有一个手抄本。
我倒是过得挺好。小宝贝,请您别为我担心。费多拉对您说了我许多坏话,那全是胡说;您告诉她说,她扯了很多谎,一定要告诉她,这个挑拨是非的女人!……我根本没有卖掉我的新制服。而且我为什么,您自己判断一下吧,我为什么要卖呢?据说就要发给我四十个银卢布的奖金了,那我为什么要卖衣服呢?小宝贝,您别担心;她是个多疑的人,这个费多拉,她瞎疑心。我们就要过好日子了,我亲爱的!只要您,我的小天使,身体快好起来,看在上帝面上,快好起来吧,别让我这个老头子伤心了。谁告诉您说我瘦了?造谣,又是造谣?我很健康,还发胖了,胖得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吃得饱,我满足极了。但愿您快恢复健康才好!好了,再见,我的小天使,我吻您的每一个小手指头。
您永久的、忠实的朋友
卡尔。杰符什金
5月20日
唉,我的宝贝儿,真的,您怎么又写起这种话来?……您胡说些什么啊!是啊,我怎么能常常去看您呢,小宝贝,怎么能呢?我要问您。也许只有趁夜晚天黑的时候去,可是,现在这样的季节几乎没有黑夜。其实,我的小宝贝,小天使,在您病中,在您昏迷的时候,自始至终我几乎完全没离开过您,可是就连现在我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事我是怎么做到的;可是后来我不再去了,因为有人开始好奇,开始打听了。即使我不再去,这儿也还有些风言风语呢。我信任杰列莎,她不是多嘴的女人;可是话说回来,您自己考虑一下吧,小宝贝,要是我们的事他们都知道了,那会怎么样?那时他们会想些什么,说些什么呢?因此您得沉住气,小宝贝,等到您恢复健康再说;然后我们想法在户外找个rendez-vous①的地方。
①法语,约会。
又及
最亲爱的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
我很想做点使您舒心、使您高兴的事来报答您的照应和您为我尽的力,报答您对我的种种爱护,最后我就决定乘我烦闷无聊的时候翻我的柜子,找出我的笔记本来,现在我就把它送给您。我是从我一生中幸福的时期写起的!您常常怀着好奇心打听我以前的生活,问到我妈妈,问到波克罗夫斯基,问到我寄居在安娜·费多罗夫娜那儿的情况,最后,还问到我不久以前的灾难,您那么急于读到这个笔记本。上帝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到在那里面记下我生活中的某些片断,我毫不怀疑我送给您这件东西一定会使您非常高兴。我重读一遍,觉得有点忧伤。我觉得,我比在这个笔记本上写完最后一行的时候已经长大了一倍似的。这一切是在不同的时间里写成的。再见,玛卡尔·阿历克谢耶维奇!现在我感到非常苦闷,常常失眠,真痛苦。恢复健康的过程是非常寂寞无聊的!
瓦·陀·
6月1日
一
我爸爸死的时候我才十四岁。我的童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期。那不是在这儿开始的,是在离这儿很远的一个省里,在一个偏僻的地方。爸爸是T省n公爵的广大田产上的管家。我们住在公爵的一个村庄里,过着安静的、默默无闻的、幸福的生活……我当时是个那么贪玩的小孩;我什么也不干,总是在田野上,在小树林里,在花园里跑来跑去,谁也不来管我。爸爸不停地忙于工作,妈妈料理家务;没人教我认字念书,这样我倒高兴。常常从一清早起,我就跑到池塘那儿去,或者到小树林里,或者到割草场上,或者跑到收割人那儿去。不管太阳晒我也好,跑到村外我自己不认得的地方去也好,灌木挂伤了我,撕破了我的衣裳也好,都无所谓,事后回到家里挨骂,我也不在乎。
我觉得,假如我一辈子能不离开那个村庄,老在那一个地方住下去的话,我一定会很幸福。然而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离开了家乡。我们搬到彼得堡来的时候我才十二岁。唉,回想当时我们悲惨地准备行装,_我是多么伤心啊!我向跟我那么亲切的一切告别的时候我哭得多么厉害啊。我记得我扑过去搂着爸爸的脖子,哭着恳求他在这个村庄里哪怕再略微住上几天也好,爸爸骂我,妈妈流眼泪;她说我们必须走,事情逼得我们非走不可。n老公爵死了。他的那些继承人解除了爸爸的职务。爸爸有一点钱在彼得堡某些私人手里周转。他希望改善他的景况,认为必须亲自在这儿料理。这全是我后来从妈妈那儿知道的。我们搬到这儿住在彼得堡城郊,一直到爸爸死我们始终住在那个地方。
要我习惯于新生活是多么困难啊!我们搬到彼得堡的时候正是秋天。我们离开村庄的那一天,天气是多么晴和、温暖、明朗;农村的活儿都干完了;一大垛一大垛的庄稼堆在打谷场上,唧唧喳喳的鸟儿成群地聚拢来,一切都是那么明亮欢畅。可是在这儿,我们一到城里就遇到下雨,秋天的潮湿阴冷、坏天气、泥浆和一群新的陌生人,他们都是不好客的、心怀不满的、好生气的人。我们好容易才安顿下来。我记得我们大家都那么乱哄哄,忙忙碌碌地安好了我们的新家。爸爸总是不在家,妈妈一刻也不得安宁,他们完全把我忘了。在我们的新居中过了头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清早起来,我是多么伤心啊。我们的窗户对着一堵黄色的围墙。街上老是泥泞不堪。过路的人很少,他们都把衣服裹得严严的,都那么怕冷。
我们家里一连多少天都非常忧伤和烦闷。我们几乎没有亲友。爸爸跟安娜·费多罗夫娜处得也不和睦(他欠她债)。办事的人倒经常上我们家来。他们照例争论、吵闹、嚷叫。每一次这样的人来访问之后爸爸总是那么不痛快、那么生气。他常常一连几个钟头在屋里走来走去,皱着眉头,跟谁也不说一句话。在这种时候妈妈也不敢跟他说话,就一声不响。我总是坐在一个屋角里看书,安安静静地、悄悄地、一动也不敢动。
我们来到彼得堡三个月之后,他们把我送进一个寄宿学校。开头在生人中间,我多么悲伤啊!一切都那么冷淡乏味,女教师那么爱嚷叫,姑娘们那么爱嘲笑,我呢,又是那么怕生。多么严格,多么苛求啊!什么事都有规定的时间,公共的伙食,枯燥无味的老师。刚开头的时候,这一切都使我烦恼痛苦极了。我在那儿睡也睡不好。我常常整夜的哭,那漫长的、烦闷的、寒冷的夜晚啊。常常,每到晚上大家都背书或者温习功课,我却对着一本法语会话书或者生字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总是暗自想着我们家里的小屋子,想着爸爸,想着妈妈,想着我的老保姆,想着保姆讲的故事……唉,多么伤心啊!家里最不足道的小东西,我回想起来也是愉快的。我想啊想的,想到现在要是在家里有多好啊!那我一定会跟我的亲人一块儿坐在我们的小屋里,茶炊旁边,那么温暖,那么美好,那么熟悉。我想这时我会怎样紧紧地、热烈地拥抱妈妈!我想啊想的,痛苦得轻轻哭起来,强把眼泪往肚里咽,生字就再也记不住了。因为我不能把第二天的功课读熟,就整夜梦见老师、校长和同学们,整夜在睡梦中复习功课,可是到了第二天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她们罚我跪,一天只给我一顿饭吃。我那么忧郁,烦闷。起初,我一念课文,所有的同学就都嘲笑我,逗我,打搅我,每逢我们排队去吃饭或者去喝茶,她们就拧我,一点也不为什么就把我告到女教师那儿去。可是星期六晚上保姆来接我的时候,我是多么幸福啊。我总是高兴得发疯似的紧紧搂住我的老保姆。她给我穿好衣服,把我裹得严严的,在路上她老赶不上我,我呢,唠唠叨叨把所有的事都讲给她听。到了家里我兴高采烈,紧紧地拥抱我的亲人,就好象离别了十年似的。随后就讲啊说啊地聊起来,我向所有的人问好,笑啊乐的,跑啊跳的。然后我跟爸爸讲起正经话来,讲到学习,讲到我们的老师,讲到法语,讲到洛蒙德的语法①,
①法语语法教科书。
我们全都那么快活,那么满意。就连现在回想起这些时刻来我还觉得快活呢。我努力用功念书让爸爸高兴。我看得出来他把最后的一文钱都花在我身上了,他自己呢,上帝才知道他在怎样挣扎。一天一天的,他变得越来越忧郁,不痛快,爱生气了。他的脾气完全变坏了,他的事情不顺手,债务一大堆。妈妈常常连哭都不敢哭,一句话也不敢说,免得惹爸爸生气。她变得那么病弱,越来越瘦,咳嗽得很厉害。我从寄宿学校回来,总是看见那些忧愁的脸,妈妈悄悄地流眼泪,爸爸发脾气。责备和非难随着就来了。爸爸开始说我没有给他任什么快乐,任什么安慰,说他们为了我把最后的一文钱都花光了,而我直到这时候还不会说法语;总之,他的一切失败、一切不幸、一切的一切,统统都发泄在我和妈妈身上了。可是他怎么能折磨可怜的妈妈呢?我看着她,我的心都要碎了:她的两颊凹陷,两眼眍进去,她脸上常有那么一种肺结核病的红晕。我挨的骂比谁都多。开头总是为一点小事,可是后来只有上帝才知道扯到哪儿去了。常常连我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什么没数落到啊!……他说到法语,又说我是个大笨蛋,说我们寄宿学校的女校长是个不尽职的蠢女人,说她不注意我们的品行,说爸爸自己至今没能找到工作,说洛蒙德的语法是很坏的语法书,而扎波尔斯基①的要好得多,
①俄语语法教科书。
说为我白白地扔掉了很多钱,说看来我是个没感情的、铁石心肠的姑娘,总之,我,可怜的人,虽然拼命地努力,反复地念会话和生字,可是样样事情都怪我,什么都该我负责!这完全不是因为爸爸不喜欢我;他是热烈地爱我和妈妈的。可是他的脾气就是这样。
操心、烦恼、失败把可怜的爸爸折磨得苦极了:他变得多疑而暴躁,常常近乎绝望,他开始不注意自己的健康,着点凉,马上就病倒了。他没有受多久的痛苦就去世了,那么突然,那么意想不到,我们受了这个打击,有好几天精神失常。妈妈好象失去了感觉似的,我甚至怕她会发疯。爸爸刚一死,债主们就好象从地底下钻出来似的,成群结队地涌到我们家里来了。我们把所有的东西统统给了他们。我们把在彼得堡城郊的那所小房子也卖了,那是爸爸在我们搬到彼得堡半年之后买的。我不知道其余的事情是怎样了结的,可是我们自己落到了无家可归、没有栖身之处、没有饭吃的地步。妈妈害着消耗体力的病,我们没法养活自己,我们无以为生,面前只有死路一条。那时候我刚刚满十四岁。正在这当儿安娜·费多罗夫娜来看我们了。她老说她是个女地主,跟我们沾亲。妈妈也说她跟我们有亲,不过很远。爸爸活着的时候她从来没到我们家来过。现在她眼睛里含着眼泪来了,说她很同情我们;她吊慰我们的损失,怜悯我们穷困的处境,她又说这全是爸爸自己的错:说他过日子不量入为出,奢望太多,说他过分相信自己的力量。她表示愿意跟我们更亲近一点,提议忘掉双方不愉快的事;妈妈声明从来没对她怀过什么怨恨,她就落下泪来,带妈妈到教堂里去,给亲爱的(她这样称呼爸爸)做安魂祭。做过之后她就郑重地跟妈妈言归于好了。
安娜·费多罗夫娜说了很长的开场白和事先声明,先把我们的困苦处境、孤苦无依、没有指望、束手无策的情况尽情渲染一番,然后就邀请我们,象她所说的那样,到她那儿去安身。妈妈向她道谢,可是好半天下不了决心;但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也决不可能作出其他任何安排,最后她就对安娜·费多罗夫娜说,我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她的建议。我们从彼得堡城郊搬到瓦西里耶夫岛①去的那一个早上,我现在都记得非常清楚。
①彼得堡的一个区。
那是秋天一个晴朗的、干燥的、寒冷的早晨。妈妈哭了。我也觉得非常伤心;我的心都要碎了,一种说不出的、可怕的苦闷折磨着我的灵魂……这是多么沉痛的时刻啊……
二
起初,我们,也就是我和妈妈,还没有在我们的新居里住惯以前,我们俩觉得住在安娜·费多罗夫娜家里不知怎么又害怕又生疏。安娜·费多罗夫娜住在六条胡同她自己的一所房子里。这所房子总共有五间收拾得很好的房间。其中三间由安娜·费多罗夫娜和我的表妹萨莎住着,萨莎是个没爹没娘的孤儿,从小由她抚养。再一间屋子由我们住着,最后还有一间屋子,在我们的旁边,住着一个穷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是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房客。安娜·费多罗夫娜过得很好,比设想中还要富裕,可是,她的财产却难以猜测,她的事务也一样难猜。她总是忙忙碌碌,总是操心的样子,一天乘车出去进来好几回;可是她干些什么,操什么心,为什么缘故操心,我怎么也猜不透。她认识的人又多又杂。老有客人到她这儿来,上帝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样的人,他们总是为了办什么事才来,待一会儿就走。只要门铃一响,妈妈总是带着我回到我们的屋里去。安娜·费多罗夫娜为了这个非常生妈妈的气,再三再四地说我们太骄傲了,说我们骄傲得过了头,说我们还有什么可骄傲的,她能一连几个钟头说个没完。那时候我不明白这些责备我们骄傲的话,事实上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或者至少我猜到,为什么妈妈下不了决心住到安娜·费多罗夫娜家里来。安娜·费多罗夫娜是个凶恶的女人。她不断地折磨我们。她究竟为什么要邀我们到她家里来,直到现在对我来说还是个谜。起初她对我们还算客气,可是后来她看出我们完全无依无靠,没处可去,就完全露出她的真面目来。后来她对我非常亲热,亲热得都有点肉麻了,还奉承我,可是起初我跟妈妈一样受罪。她一刻不停地数落我们,她不干别的,专门唠叨她对我们的种种恩德。她把我们介绍给外人,说是她的穷亲戚,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妇,由于她的善心,为了基督的爱,她才收留下来。吃饭的时候,我们每吃一块东西,她都用眼睛盯着,可是假如我们不吃,那也还是会惹出麻烦来,她说我们太讲究,说对不起,简慢得很,包涵着吃吧,说比我们自己家里的总好些。她不断地骂爸爸,她说他想要过得比别人好,结果反而更糟了;说他丢下妻子女儿沦为乞丐,说我们要不是遇见一位行善的、富有基督精神和怜悯心的亲戚,那上帝才知道,也许我们只有饿死街头的份儿了。还有什么话她说不出来呢!听她说这些话,与其说是痛苦,还不如说是厌恶的好。妈妈老哭,她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她明显地瘦下去,然而我们还要做活,从早一直做到晚,我们接一些定活儿来做,惹得安娜·费多罗夫娜很不高兴。她不断地说,她家里不是时装店。可是我们要穿衣服,要攒点钱留作意外的开支,我们自己一定要有一点钱才成。我们积攒钱以防万一,希望将来能搬到别处去住。可是妈妈做活耗尽了她最后的体力:她一天天地衰弱下去。疾病象蛆似的,显然在吞噬她的生命,把她拖到坟墓里去。我看到这一切,感觉到这一切,受尽这一切的煎熬,这一切都是在我眼前发生的!
过了一天又一天,每一天都跟前一天一样。我们悄悄地过活,就跟不是在城里一样。安娜·费多罗夫娜直到她自己充分意识到她的威力的时候,才逐渐安静下来。其实,从来也没有谁想顶撞她。我们住的那一个房间跟她那部分房间隔着走廊,跟我们并排的那间屋子,象我已经提过的那样,住着波克罗夫斯基。他教萨莎法语、德语、历史、地理,象安娜·费多罗夫娜所说的那样,各种学科都教。因为教书她就供他膳宿。萨莎虽然贪玩又淘气,可是个聪明的小姑娘;她那时候十三岁。安娜·费多罗夫娜跟妈妈说,假如我也念点书倒也不错,因为我在寄宿学校里没有念完。妈妈很高兴地答应了,于是我跟萨莎一块儿在波克罗夫斯基那儿念了整整一年书。
波克罗夫斯基是个贫穷的、非常贫穷的青年人。他的健康不允许他继续求学,因此,我们只是由于习惯才叫他大学生。他过着那么俭朴、温顺、安静的生活,在我们屋里从来听不见他的声音。从外表上着,他的样子那么怪,走路那么不灵便,点头行礼那么笨拙,说话那么古怪,起初我看见他总忍不住要笑。萨莎不住地跟他淘气,特别是在他教我们功课的时候。他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老爱生气,为了一点点小事他就大发脾气,骂我们,埋怨我们,常常没教完课就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了。他常常一连好几天坐在自己屋里看书。他有很多书,全是很贵重、很罕见的书。他还在别处教点课,多少得些报酬,只要钱一到手,他马上就去买书。
渐渐地我更了解他,更接近他了。他是个最善良、最值得尊敬的人,是我碰到的人里面最好的一个。妈妈非常尊敬他。后来他成了我最好的一个朋友,当然,比妈妈还是要差一点。
起初,我虽然是那么一个大姑娘,可还是跟萨莎一块儿淘气,我们常常一连几个钟头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来惹他生气,惹他发火。他生起气来非常可笑,使我们觉得特别有趣。(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害臊)。有一次我们把他气得差点掉下眼泪来,我清楚地听见他低声说:“恶毒的孩子。”我忽然感到难为情,心里觉得又惭愧又难过,还觉得他可怜。我记得,我的脸一直红到耳朵根,眼睛里几乎是含着泪水请求他安静下来,不要为我们愚蠢的淘气而生气,可是他合上书,没教完课就回到自己屋里去了。我后悔得难过了一整天。一想到我们这两个孩子竟用我们的残忍行为使他流下泪来,我真难受。可见我们希望他流泪,可见我们想要他流泪,可见我们惹得他忍无可忍,可见我们强逼他这个不幸的、可怜的人想起他的艰苦的命运来!由于懊恼,由于悲伤,由于后悔,我整夜没有睡着。据说悔过能使人心情轻松,可是事实上正相反。我不知道我的自尊心怎么和我的痛苦混合在一起了。我不愿意他把我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那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
从那一天起,我开始苦思冥想,想出千百种计划,怎样才能使波克罗夫斯基一下子就改变他对我的看法。可是我有时胆怯害羞;在我当时的情况下,我下不了决心做什么事情,仅仅限于幻想而已。(只有上帝才知道是些什么样的幻想啊!)只是我不再跟萨莎一块儿淘气了,他也不再跟我们生气了,可是这还不能满足我的自尊心。
关于我偶然遇到的这个最古怪、最有趣、最可怜的人,现在我要说几句话。我所以现在讲到他,恰恰在我的笔记本里这个地方讲到他,那是因为一直到这个时候为止我几乎一点也没注意过他。可是现在有关彼克罗夫斯基的一切突然在我眼前变得有趣了!
有时有一个小老头到我们这所房子里来,衣服又脏又破,个子矮小,头发花白,行动笨拙不灵,总之,样子怪得出奇。头一眼看见他,人会以为他好象为了什么事而惭愧,好象他为他自己害羞似的。因此他总是有点畏畏缩缩,有点装腔作势;他那种姿态,他那种不自然的举止,使人几乎可以毫无错误地断定他神经失常。他来到我们这儿,常常站在前堂的玻璃门旁边,不敢走进屋里来。假如我们有谁经过那儿(我,或者萨莎,或者一个仆人,他知道仆人对他比较和气),那他就马上招手,招呼这人过来,还做出种种手势,一定得等到你向他点头,叫他一声,——这是暗号,表示屋里没有任何外人,他如果乐意,就可以进来,——老人这才轻轻地打开门,高兴地微笑着,满意地搓搓手,掂起脚一直向波克罗夫斯基的屋里走去。这是他的父亲。
后来我才详细知道这个可怜的老人的身世。他曾经在什么地方做过事,一点能力也没有,在机关里占一个最低、最不重要的位置。他的第一个妻子(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的母亲)死了以后,他想续弦,就娶了一个小市民。新妻子一来,他家里就什么都乱七八糟了。有了她谁也别想过得安逸,人人都得听她支配。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那时还是个孩子,十岁上下。继母恨他。可是小波克罗夫斯基交了好运。有一个姓贝科夫的地主,认识文官波克罗夫斯基,从前曾是他的恩人,就把孩子接过来抚养,送他上学。他这么关心他,是因为认识他那死去的母亲。她还是个姑娘的时候,安娜·费多罗夫娜照应过她,后来把她嫁给文官波克罗夫斯基。贝科夫先生是安娜·费多罗夫娜的朋友和知己,出于慷慨送给新娘五千卢布做陪嫁。这笔钱到哪儿去了,我不知道。这全是我听安娜·费多罗夫娜讲的;大学生波克罗夫斯基自己从来不爱讲他的家庭情况。据说他母亲长得很漂亮,因此我觉得奇怪,为什么她那么倒霉,嫁给那么一个微不足道的人……她死的时候还很年轻,结婚之后才过了四年。
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从小学升到某中学,后来又上了大学。贝科夫先生经常到彼得堡来,仍旧接济他。波克罗夫斯基由于身体有病不能继续在大学上课。贝科夫先生就把他介绍给安娜·费多罗夫娜,还亲自推荐他,于是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就在她家里挣口饭吃,以教萨莎她所需要的一切功课为条件。
老波克罗夫斯基由于妻子泼悍而痛苦,染上了不良的嗜好,几乎总是醉醺醺的。他妻子经常打他,赶他到厨房里去睡,最后他变得习惯于挨打、受虐待而不出怨言了。他还不很老,可是由于染上不良的嗜好,几乎头脑糊涂了。人类高尚的感情在他身上唯一的迹象就是他对儿子的无限的爱。据说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长得跟死去的母亲一模一样。莫非就是对从前那个贤惠的妻子的回忆才在潦倒的老人心里产生了对他这样无穷无尽的爱吧?老人除了讲他儿子以外,再没有别的话可讲,每星期总来看他两次。他不敢来得太勤,因为年轻的波克罗夫斯基受不了他父亲的来访。在他所有的缺点中,无疑地,头一个最重要的缺点就是他不尊敬父亲。不过,老人有时候也确实是世界上最讨人嫌的人。第一,他非常爱问长问短,第二,他一刻不停地说些最无聊、最没条理的话和问题打搅儿子工作,最后,有时候他竟喝醉了酒来了。儿子渐渐地劝老人戒掉不良的嗜好,不要再问长问短,不要一刻不停地唠叨,最后,弄到他样样都听儿子的话,象听神谕一样,没有儿子的许可就不敢开口。
这个可怜的老人对他的彼谦卡①(他这样叫他的儿子)简直不知该怎么夸奖和喜欢才好。
①波克罗夫斯基的名字彼得的爱称。
每当他来看他儿子,几乎总是带着担惊害怕的样子,这大约是因为他不知道儿子会怎样接待他,通常总是好半天下不了决心进去,要是凑巧我在那儿,他就要向我问这问那的问上二十分钟:彼谦卡怎么样?他身体好不好?他心绪到底怎么样?他是不是在忙什么要紧的事情?他在做什么?是在写东西还是在思考什么问题?我就极力鼓励他,叫他放心,最后老人才下决心进去,轻轻地,轻轻地,小心而又小心地打开门,先探进头去,要是看见儿子没有生气而向他点头,就悄悄地走进屋里去,脱下大衣和帽子,都挂在一个钩子上,而他的帽子总是皱的,有很多窟窿,帽边都掉了。他做这些动作都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不出;然后在一把椅子上小心地坐下,目不转睛地盯着儿子,瞅着他的每一个动作,想猜透他的彼谦卡的心情。假如儿子心绪不大好,老人看出来了,就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解释道:“我是顺路走进来的,彼谦卡,只待一分钟。我走了一段长路,正巧经过这儿,进来歇口气的。”然后他就不再说什么,温顺地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又轻轻地打开门,走出去,勉强微笑着,为的是忍住心中煎沸着的痛苦,不让儿子看出来。
可是有时候儿子亲切地接待父亲,老人就高兴得忘其所以了。他的脸上、他的姿态、他的一举一动,都露出高兴来。要是儿子跟他讲起话来,老人总是从椅子上微微欠起身子,轻轻地、恭敬地、几乎带着崇拜的样子回答,总是极力说些最优美的,也就是最可笑的话。可是他没有天赋的口才:他总是发窘,胆怯,他不知道把手往哪儿放,自己往哪儿躲才好,说过之后,还悄悄地暗自重复好半天,好象要纠正刚说过的话似的。要是碰巧回答得很好,老人就整一下衣服,拉直他的背心、领带和燕尾服,装出自己很尊严的样子。有时候,他的勇气鼓得那么大,胆量放得那么高,甚至悄悄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书架跟前,随便拿下一本小书来,甚至就在那儿读上一两段,也不管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他做这些的时候装出全不在意和从容冷静的样子,好象他素来可以随便动他儿子的书,好象儿子的亲切在他不觉得稀奇似的。可是有一回我碰巧看见波克罗夫斯基请他不要动书,这个可怜的老人吓得什么似的。他又窘又急,把书放颠倒了,随后他想改正错误,把书倒过来,却又把切口朝外放了。他微笑着,红着脸,不知道该怎样弥补他的罪过才好。波克罗夫斯基不住地规劝,使得老人渐渐戒掉不良的嗜好,只要看见他一连三次来的时候没有喝酒,下一次他再来,就在临走的时候给他二十五个戈比、五十个戈比,或者还要多些。有时候儿子也给他买一双靴子、一条领带,或者一件背心。于是老人穿着新东西骄傲得象只公鸡似的。有时候他也来看我们。他给我和萨莎带来做成公鸡形的蜜糖饼干和苹果,老跟我们讲彼谦卡。他请求我们用功念书,要听话,说彼谦卡是个好儿子,模范儿子,又是个很有学问的儿子。同时他还那么可笑地向我们闪闪左眼,扮个滑稽的鬼脸,逗得我们忍不住要笑,就朝着他哈哈大笑起来。妈妈很喜欢他。可是老人恨安娜·费多罗夫娜,虽然当着她的面他比水还要安静,比草还要低微。
过了不久我就不再跟波克罗夫斯基念书了。他仍旧把我当作小孩子、淘气的小姑娘看待,跟萨莎一模一样。这使我很伤心,因为我已经尽力改正我以往的行为了。可是他没看出来。这使我越来越生气。除了上课以外,我几乎从来也不跟波克罗夫斯基说话,而且也说不出来。我总是脸红,发窘,过后懊恼得躲到一个角落里去哭。
要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促使我们接近起来,那我不知道这一切会怎样结束。有一天晚上,妈妈在安娜·费多罗夫娜屋里坐着,我悄悄地走进波克罗夫斯基的屋里去。我知道他不在家,说真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到他屋里去。直到这个时候为止,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他的屋子,虽然我们住在两隔壁已经有一年多了。这一回我的心跳得很厉害,就象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似的。我带着一种特别的好奇心向四周围看了一下。波克罗夫斯基屋里陈设非常简陋,收拾得不大整齐。墙上钉着五条长搁板,上面都放着书。桌上和几把椅子上也放着书。到处都是书和纸!一个奇怪的思想来到我的头脑里,同时一种懊丧的不愉快的感觉攫住了我。我觉得我的友情、我的爱慕之心对他说来简直不算什么。他是个有学问的人,而我呢,是个愚蠢的人,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读过,一本书都没读过……这时侯我羡慕地看着那些因为书放得太多而快压断了的长搁板。我充满懊丧、苦闷和一种疯狂的心情。我要,而且马上下定决心要读遍他的书,每一本都要读,还要尽快地读完。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或许我认为我学会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才配做他的朋友。我跑到第一块搁板前面;我没一有停下来想一想,就随手抓起一本落满灰尘的旧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激动和害怕得发抖,把这本偷来的书拿回自己屋里去,决定夜里等妈妈睡着以后在小灯旁边读它。
我回到我们的屋里,赶忙把书翻开,看见这是一本旧的、书页烂了一半、到处都让虫蛀了的拉丁文原著,我是多么懊丧啊!我没耗费时间,马上回去。我刚要把书放回搁板上去,就听见走廊里有响声,不知谁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我又慌又急,可是这本讨厌的书原先紧紧地放在那排书当中,我抽出这一本来,其余的书全都自然而然地挤拢来,合得那么紧,现在没留下一点空地给它们的老伙伴了。我没有力气把这本书塞进去。然而我尽我的力量使劲推那些书。支木板的生锈的钉子忽然断了,好象故意等着这一刹那来断似的。木板的一头飞快地掉下来。那些书噼噼啪啪撒得一地。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屋里来。
必须说一下,他最恨别人动他的东西。谁要是碰到他的书,那就该倒霉了!当那些大大小小的书,各种各样的书,长的、短的、厚的、薄的都从搁板上冲下来,飞到或跳到桌子底下,椅子底下,弄得满屋都是的时候,请想想看我是多么害怕。我想逃走,可是已经晚了。“完了,”我想,“完了!我没指望了,我完蛋了:我胡闹,闯下了祸,跟十岁的孩子干的一样,我是个愚蠢的小姑娘!我是个大傻瓜!”波克罗夫斯基非常生气。“哼,您瞧,岂有此理!”他嚷起来。“哼,您这么胡闹也不害臊吗!……您什么时候才会改好呢?”他自己跑过去检书。我也弯腰帮他检。“用不着,用不着,”他又嚷起来。“没请您来的地方,您顶好别来。”可是,我的恭顺的举动使他的气平了一些。他行使不久以前作过我老师的权力,又用不久以前老师的口气,比较平静地继续说:“是啊,什么时候您才会规矩一点,什么时候您才会懂事?呐,您瞧瞧您自己,要知道您已经不是小孩子,不是小姑娘了,是啊,您已经十五岁了!”这时,他大概想验证一下,说我已经不是小姑娘的话对不对,他就看了我一眼,于是他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我弄得莫名其妙,只是站在他面前,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瞧着他。他欠身站起来,带着困窘的样子走到我跟前来,非常慌张,嘴里说出一句什么话,好象是为什么事道歉,或许是说他直到现在才看出我是一个挺大的大姑娘了。最后我明白了。我不记得那时候我变成了什么样;我发窘,慌张,脸红得比波克罗夫斯基还厉害,用双手捂着脸,从屋里跑出去。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羞得不知躲到哪儿去才好。光是他在屋里碰见我这件事,就够瞧的了!整整三天我不敢看他一眼。我脸红得要哭出来了。一些最奇怪、最荒谬的想法在我头脑里盘旋。其中有一个最狂妄的想法,就是我要到他那儿去,向他解释,向他承认一切,坦白地向他说明一切,使他相信我不是象一个愚蠢的小姑娘那样胡闹,而是怀着很好的意图的。我完全下定决心要去了,可是,感谢上帝,我没有足够的勇气。我想象得出那样我会惹出什么乱子来呀!就连现在我回想起来还觉得害臊呢。
几天以后,妈妈忽然病得很危险。她已经两天没起床,第三天夜里发高烧,神志昏迷了。我已经一夜没睡,服侍妈妈,坐在她的床边上,端水给她喝,按规定的钟点给她药吃。第二天夜里我乏透了。有时候我发困,头昏眼花,疲乏得随时要昏倒,可是母亲的微弱的呻吟声惊醒了我,我一哆嗦,清醒了一下,可是随后瞌睡又战胜了我。我痛苦得很。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自己记不得了,可是一个可怕的梦,一个恐怖的幻象,在我跟睡眠斗得非常疲劳的时刻,侵入我混乱的头脑中。我惊吓地醒来。屋里挺黑,小灯快灭了,一道亮光忽然照亮了整个屋子,时而微微在墙上闪动,时而完全消失。我不知为什么害怕起来,一种恐怖抓住我的心。可怕的梦景刺激了我的想象,苦恼压碎了我的心……我从椅子上跳起来,由于一种痛苦的、非常沉重的感觉,我不由自主地大叫了一声。就在这当儿门开了,波克罗夫斯基走进我们屋里来。
我只记得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他的怀抱中。他小心地扶我坐在一张圈椅上,递给我一杯水,问了我好多话。我不记得我怎么回答他的。“您病了,您自己也病得很重,”他拿起我的一只手说,“您发烧了,您毁了您自己,您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安下心来,躺下,睡一觉吧。过两个钟头我叫醒您,稍微歇一会儿……躺下,躺下!”他接着说,不容我说一句反驳的话。疲劳耗尽了我最后的气力;我的眼睛无力地闭拢来。我靠在圈椅上,决定只睡半个钟头,可是我却一直睡到了早上。一直到该给妈妈吃药的时候波克罗夫斯基才叫醒我。
第二天,我白天稍微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准备又坐在妈妈床边的圈椅上,毅然决定这一回不再睡着,波克罗夫斯基在十一点钟的时候来敲我们的房门。我打开了门。“您一个人坐着闷得慌吧,”他对我说,“这儿有一本书;您拿去看吧,就不会那么闷得慌了。”我接过书来;我不记得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虽然我整夜没睡,当时也未必会去看它。一种奇怪的、内心的激动不让我睡;我不能老坐在一个地方不动;我几次从圈椅上站起来,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一种内心的满足充满我的整个身心。波克罗失斯基的关怀使我那么高兴。我因为他对我的挂念和担忧而自豪。我整夜思索和幻想。波克罗夫斯基没有再来,我知道他不会来,我预测着第二天晚上的事。
第二天晚上,这所房子里所有的人都睡了以后,波克罗夫斯基打开他的房门,站在他的房门口跟我讲起话来。那时候我们互相讲的话我现在一句也记不得了;我只记得我胆怯,慌张,恨我自己,不耐烦地等待着谈话的结束,虽然我自己极力希望这次谈话,整天想着这次谈话,编好了我的问话和答话……从这一天晚上起,我们的友谊的第一阶段开始了。在妈妈生病的整个时期,我们每天夜里都在一起消磨几个钟头。我渐渐地克服了我的羞怯,虽然我们每次谈话之后我总还是为了什么而恼恨自己。可是,我带着暗暗的高兴和骄傲的欢欣看出他为了我把那些讨厌的书都忘了。凑巧,有一次我们说笑话,讲到书从搁板上掉下来的事。那一回真是奇怪,不知怎么我过分坦白和直爽了。热烈情绪和奇怪的兴奋吸引着我,我向他承认了一切……说我想读书,想求知识,说人家把我当作一个小姑娘,当作一个小孩子看待,我觉得很苦恼……,我要再说一遍,那时候我的心情非常奇怪;我的心肠发软,眼睛里含着眼泪,我毫无隐瞒地对他说出了一切,讲到我对他的友情,讲到我希望爱他,希望真心诚意地跟他一块儿生活,安慰他,使他宽心。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又慌张又吃惊,一句话也没对我说。我忽然觉得非常痛苦和伤心。我觉得他不了解我,_也许他在笑我。我忽然象孩子似地哭起来,哇哇地哭起来,自己止也止不住,好象什么毛病发作了似的。他握住我的两只手,吻着,把我的手紧紧按在他的胸前,劝我,安慰我;他非常感动。我不记得他对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我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哭了,红着脸,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然而,尽管我那么激动,还是注意到波克罗夫斯基仍旧有点发窘,拘束。好象我的热情,我的兴奋,那么突然的、热烈的、火一般的友情使他非常吃惊。也许,开头他只觉得奇怪;后来他不再犹豫,跟我一样,怀着同样纯朴直爽的感情,接受我对他的依恋、我的亲切的话、我的关心,用同样的关心、同样的友爱和亲切回答这一切,就跟我的真诚的朋友一样,跟我的亲哥哥一样。我的心感到那么温暖,那么舒畅!……我什么也没保留,什么也没隐瞒,他看出了这一切,就一天比一天越来越亲近我了。
真的,在我们夜里的相会中,在那些痛苦的、同时又是甜蜜的时刻,在长明灯的颤抖的亮光下,几乎就在我可怜的、生病的妈妈的床边,我不记得我们还有什么话没有交谈过。……凡是我们所想到的,凡是从我们心里发出来的,凡是急于要倾吐的话,我们全都说出来了,我们几乎是幸福的……啊,这是又悲伤又高兴的时刻,两种感情混在一起,现在我回想起来,仍然觉得又悲伤又高兴。凡是回忆,不论是高兴的也好,悲伤的也好,总是痛苦的;至少在我是这样。可是就连这种痛苦也是甜蜜的。所以,每当我的心变得沉重、疼痛、疲倦、悲伤的时候,回忆就使我的心振作起来,使它复苏,就跟经过白天的炎热,在湿润的夜晚,一滴滴露水滋润和复苏一朵可怜的、干枯的、让白昼的炎热晒蔫了的花儿一样。
妈妈的病慢慢好起来,可是我每天夜里还继续守在她的床边。波克罗夫斯基常常给我拿书来;起先我看书,只是为了不要睡着,后来我比较用心地看了,再后来就贪婪地读起来。在我面前突然出现了很多新的、以往我不知道的、不熟悉的事情。新的思想、新的印象象汹涌的急流一下子涌到我的心里。我接受那些新印象的时候越激动,越惶惑和费力,它们对于我就越亲切,越甜蜜地震动我的整个灵魂。它们突然间,一下子涌进我的心里,使我的心不得安宁。一种奇怪的混乱开始搅动我的全身心。可是这种精神上的压力不能,也没有力量完全把我搞垮。我是个过分好幻想的人,这倒救了我。
妈妈的病好了,我们晚间的会面和长谈也就停止了。我们只能偶尔交谈几句话,常常是空洞的、没什么意义的话,可是我喜欢使这一切有意义,有它特别的、暗示的价值。我的生活很充实,我幸福,安宁,平静地幸福。这样过了几个星期。……
有一回老波克罗夫斯基来看我们。他跟我们唠唠叨叨地讲了好半天,异乎寻常地高兴,活泼,爱说话;他不住地笑,按他自己那种方式说俏皮话,最后,他解开了他何以这样高兴的谜,向我们宣布说,再过整整一个星期就是彼谦卡的生日了,为了这件事他一定要来看他儿子;说他要穿一件新背心,还说他妻子答应给他买一双新靴子。总而言之,老人十分快活,脑子里想到什么就唠叨什么。
他的生日!这生日使我白天夜晚都不得安宁。我下定决心要送波克罗夫斯基一样东西,使他记起我的友情。可是送什么呢?最后我想到送他书。我知道他想要一套最新出版的普希金全集,我就决定买普希金这套书。我自己的钱一共有三十个卢布,是做针线活赚来的。我攒这些钱原是打算做件新衣服的。我马上派我们的厨娘,老太婆玛特辽娜,去打听普希金全集的价钱。真糟!总共十一本书的价钱,附加装帧费用,至少要六十个卢布。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呢?我想了又想,不知该怎么办。我不愿意去向妈妈要钱。当然,妈妈一定会帮我忙。可是,这样一来,这所房子里的人就都会知道我们的礼物。而且这份礼物就会变成酬劳,变成波克罗夫斯基教我整整一年功课的报酬了。我要单独送这份礼,不让别人知道。至于他教我功课所出的力,我愿永远欠他的情,除了我的友谊之外,不付任何报酬。最后,我想出一个办法来,解决了困难。
我知道从劝业场的旧书商那里,只要讲讲价钱,有时按半价就可以买到书,常常是没大用过的、几乎是全新的书。我毅然决定到劝业场去。真是凑巧,第二天正赶上我们和安娜·费多罗夫娜都要买点东西。妈妈不舒服,安娜·费多罗夫娜正巧又懒得去,于是买东西的任务不得不交给我去办,我就跟玛特辽娜一块儿出发了。
运气真好,我很快就找到一套普希金全集,装帧非常美观。我就开始讲价钱。起初他们要的价比书铺还贵,可是后来,虽然费了不少力,我又走开好几次,总算使那个卖书的减低了价钱,他只要十个银卢布了。讲妥了价钱我是多么高兴啊!……可怜的玛特辽娜不明几白我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我想起要买这么多书。可是,真糟糕!我所有的钱一共只有三十个纸卢布①,
①一个银卢布合三个半纸卢布,所以书价合三十五个纸卢布。
而卖书的无论如何再也不肯让价了。最后我一再请求,求了又求,末后总算说动了他。他让价了,可是只肯让两个半纸卢布,还对上帝发誓说,他只是为了我的缘故才让价的,因为我是一位那么漂亮的小姐,说对别人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价的。还缺两个半纸卢布!我懊丧得要哭出来了。我正在发愁,却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情况帮了我的忙。
离我不远,在另一个书摊上,我看见了老波克罗夫斯基。有四、五个旧书商把他团团围住;他们简直把他闹糊涂了,缠住他不放。他们每人都把自己的货物递给他,他们什么都递给他,他也什么都想买:可怜的老人站在他们中间,好象一个受气包似的,在他们递给他的那些书当中不知道该挑哪一本好。我走到他跟前,问他到这儿来干什么。老人看见我很高兴,他非常喜欢我,也许跟喜欢彼谦卡差不多。“哦,我在买书,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他回答我说,“我给彼谦卡买书。这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他是喜欢书的,所以,您看,我是来为他买书的……”这个老人说话素来很可笑,现在又添了非常忸怩不安的神情。不管他问哪本书的价钱,全都要一个银卢布,两个银卢布,三个银卢布的。对大书他已经不问价了,只羡慕地看着那些书,用手指头翻翻书页,拿在手里掂来掂去,然后又放回原地方。“不行,不行,这太贵,”他低声说,“可是这儿也许能找到一本什么书,”于是他开始去翻那些小薄本子、歌曲集和文选;这些书都是很便宜的。“可是为什么您要买这些书呢?”我问他。“这全是毫无价值的书。”“啊,不然,”他回答说,“不然,您只看看这儿有多么好的小书,有很好很好的小书呢!”可是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那么悲哀地拖长着音调,我觉得他因为好书太贵,懊丧得快要哭出来,眼泪马上就要从他那苍白的脸颊流到红鼻子上来了。我问他有多少钱。“哪,都在这儿呢,”这个可怜的人马上拿出他所有的钱来,那些钱都包在一小块油污的报纸里,“这是半个银卢布,这是二十个银戈比,还有二十个铜戈比。”我马上把他拉到我那个卖旧书的那儿去。“这全套十一本书,总共要三十二个半卢布,我有三十个,加上您的两个半,我们就把这套书买下来,一块儿送给他。”老人高兴得发狂,把他的钱全倒出来,卖旧书的就把我们合买的这套书全都堆在他怀里。我的老人就把书装在所有的口袋里,两只手里也拿着,胳肢窝里也夹着,跟我说好第二天悄悄地把所有的书都带到我那儿去,他就拿着那些书回到自己家里去了。
第二天老人来看他儿子,照常在他那儿坐上一个钟头光景,然后就到我们家来,带着极其滑稽的神秘样子坐在我身旁。开头,他因为心里怀着一件秘密,又骄傲又愉快,搓搓手,微笑着告诉我说,他已经把所有的书都悄悄地搬到我们这儿来了,摆在厨房一个角落里,由玛特辽娜照管着呢。随后谈话自然而然转到那盼望中的生日上去;然后老人就长篇大论地讲起我们怎样送礼。这个话题他越谈得深,越说得多,我就越清楚地看出来他心里有事,他不能,也不敢,甚至怕说出来。我老等着,不说话。起初从他奇怪的姿态,做鬼脸,闪左眼这些动作上,我很容易看出来他在暗自高兴、暗自得意,现在这种高兴和得意都不见了。他变得一刻比一刻焦灼不安,最后他再也忍不住了。
“您听我说,”他开始胆怯地低声说,“您听我说,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您知道吗,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老人非常慌张。“您瞧:到他生日那天,您拿十本书,自己送给他,也就是以您的名义,算您送的;然后我单拿那第十一本,也以我的名义送给他,也就是算我个人送的。这样呢,您瞧,您有一份礼物送给他,我也有一份礼物送给他,咱俩都有礼物送给他。”老人讲到这儿慌乱起来,说不下去了。我看了他一眼;他带着胆怯的期待神情等待我的判决。“可是您为什么不愿意我们一块儿送呢,查哈尔·彼得罗维奇?”“哦,是这样的,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是这样的……我本来,那个……”总而言之,老人又发窘又脸红,结结巴巴,再也说不下去了。
“您瞧,”最后他说道。“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有时候我要解解闷……也就是说,我要告诉您,我几乎老要借酒解闷,经常借酒解闷……我养成一种习惯,很不好的习惯……也就是,您知道,有时候外面那么冷,有时候还有各式各样不愉快的事,或者发生了什么悲伤的事,或者出了什么差错,那我有时候就熬不住,要解解闷,有时候我就喝多了。这惹得彼得鲁沙①很不高兴。
①也是彼得的爱称。
他生气了,您看,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他骂我,讲各种道理劝我。因此现在我要用我的礼物向他证明我改好了,变规矩了。我要表示我为买书攒钱,攒了好久了,因为我几乎总是没有钱,除非彼得鲁沙偶尔给我一点。这他是知道的。所以,这样他就会看出我的钱是怎么花的,他会知道我这样做只是为了他一个人。”
我觉得老人非常可怜。我稍微想了一下。老人不安地瞧着我。“您听我说,查哈尔·彼得罗维奇,”我说,“您把整套都送他就是了。”“怎么叫整套?也就是说所有的书吗?……”“是啊,所有的书。”“都算我送的?”“都算您送的。”“算我自己一个人送的?也就是用我自己的名义?”“是啊,用您自己的名义……”我觉得我说得很清楚了,可是老人很久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哦,是了,”他想了一想说,“是啊!这很好,这非常好,不过您怎么办呢,瓦尔瓦拉·阿历克谢耶夫娜?”“噢,我什么也不送。”“怎么!”老人叫起来,几乎吓了一跳,“那么您什么也不送给彼谦卡了,那您打算什么也不送给他了?”老人吓坏了;我觉得这当儿他准备放弃他自己的提议,让我也能送他儿子一些东西。这老人是个好心肠的人!我向他保证说我是很乐意送些东西的,不过我不愿意夺去他的快乐。“假如您儿子满意,”我补充说,“您高兴,那我也会高兴,因为我心里会暗自觉得好象实际上是我送的一样。”老人听了这话完全定心了。他在我们这儿又待了两个钟头,可是始终不能在一个地方坐稳,老是站起来,又嚷又闹,跟萨莎逗着玩,偷偷地吻我,捏我的手,悄悄地向安娜·费多罗夫娜做鬼脸。最后,安娜·费多罗夫娜把他从家里赶了出去。总之,老人真是高兴得不得了,也许他还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在那隆重的日子,十一点整,他做完祷告直接来了,穿一件织补得很好的燕尾服,真的穿着新背心和新靴子。他两只胳臂里抱着两捆书。那时候我们大家都坐在安娜·费多罗夫娜的客厅里喝咖啡(那天是星期日)。老人开头好象从普希金是一位非常好的诗人讲起,然后,他又惶惑又慌张,话头一转,忽然谈到一个人必须品行端正,假如品行不端正,那就会胡来,又说坏嗜好能把人毁掉,使人身败名裂,甚至还举出几个纵饮丧命的实例来,最后结束说,他这一段时期以来完全改过自新,现在的行为好得可以作模范了。他说他以前就觉得儿子的规劝是正确的,说这些他早就感觉到,全都记在心中了,可是如今在实际行动中也把酒戒掉了。他拿长期攒下来的钱买书送给他儿子,这件事就可以作为证明。
我听着可怜的老人说这些话,忍不住又要哭又好笑;是啊,必要的时候,他能把谎扯得多圆啊!那些书都搬到波克罗夫斯基的屋里去,放在搁板上。波克罗夫斯基马上猜透了真相。老人受到邀请留下来吃午饭。这一天我们全都那么快活。午饭以后,我们玩抽签游戏,玩纸牌。萨莎欢蹦乱跳的,我也不比她差。波克罗夫斯基对我很殷勤,老想找机会跟我单独谈话,可是我老躲着他。这是整整四年以来我过得最幸福的一天。
而现在净剩下悲伤、沉痛的回忆了,我要开始讲我那些倒霉日子的故事了。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的笔动得慢起来,好象不肯再写下去似的。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那么入迷、那么热心地回忆我幸福的日子中我那渺小生活的最小的细节。这种日子是那么短暂;接着而来的就是只有上帝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完结的忧愁,深重的忧愁。
(本文为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穷人》节选。喜欢的朋友可以去找本书,读全文。)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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