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走了。我和黑道大哥还有个约会……给我送点花,宝贝。野花,蓝色的,就像你的眼睛。”
——《“低俗”小说》
雷蒙德·钱德勒向来擅长游走于类型小说与纯文学的边缘,以其冷峻犀利的笔锋勾勒边缘化的“硬汉”形象,以“低俗”小说而入驻经典文学殿堂。本文节选自其短篇小说《没有麻烦就没有生意》,类型小说的开场能否抓人极其重要,而需要挣钱,这笔“生意”可不简单——
1.
安娜·哈尔西是个体重约两百四十磅、一脸温顺的中年女子,身穿黑色定制套装。她的眼睛像是闪闪发亮的黑色鞋扣,脸颊仿佛牛油般柔滑,颜色也相差无几。她坐在一张黑色的玻璃桌后面,那桌子看上去像是拿破仑的坟墓似的。她抽着烟,用一个黑色烟嘴托着,那烟嘴的长度不亚于一把收好的雨伞。她说:“我需要一个男人。”
我注视着她将烟灰掸落在亮闪闪的桌子表面,窗户敞开着,片片烟灰在一阵气流中盘旋着向前。
“我需要一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足以配得上一位格调高雅的夫人。可他还得足够强壮,能够跟一台铲土机过招。我需要一个欢场老手,同时又要像弗雷德·艾伦(三四十年代美国著名喜剧演员)那样口齿伶俐,更伶俐才好,要是他被一辆啤酒卡车撞了,他得觉得那是某个长腿美人用长棍面包在戳他的头。”
“小菜一碟,”我说。“你需要的是纽约扬基队、罗伯特·多纳特(英国电影演员)和‘游艇俱乐部男孩’(歌手组合)。”
“你可以这么说,”安娜说,“发点小财。一天二十美元,以前也是。我已经很多年不做掮客了,不过这次我是破例了。我在侦探圈顺风顺水,赚钱却不引火烧身。让我们看看格拉迪斯对你的印象如何。”
她将烟嘴颠倒个方向,轻轻敲击一台巨大的黑色镀铬信号器上的按键。“亲爱的,进来把安娜的烟灰缸倒了。”
我们等待着。
门开了,一个穿着比温莎公爵夫人还要华丽的高个金发美女慢悠悠地踱了进来。
她迎风拂柳般地穿过房间,清空安娜的烟灰缸,拍了拍她那圆润的脸颊,向我暗暗抛了个媚眼,便走出去了。
“我想她脸红了,”门关上时她说。“我猜她的脸到现在还红着呢。”
“她脸红了——而我晚上约了达瑞尔·扎纳克吃饭,”我说。“别东拉西扯了。说说事情的来龙去脉?”
“这有损一个女孩的名誉。一个红发女子,长着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睛。她是一个赌鬼的鱼饵,吊上了一个富翁的傻小子。”
“我要怎么对付她?”
安娜叹了口气。“这是个脏活儿,约翰尼。要是她有任何前科,你就挖出来,扔在她脸上。要是没有——她更有可能是来自好人家,就由你处置了。你想起来什么了,是吗?”
“我记不得上一个案子了。哪个赌徒?什么富翁?”
“马蒂·埃斯特尔。”
我刚要从椅子上站起身,又想起来近一个月生意很差,我需要钱。
我又坐下了。
“当然,你可能陷入麻烦。”她说。“我从没听说马蒂在光天化日下杀人,但他也不是善男信女。”
“没有麻烦就没有生意,”我说。“二十五块一天,最低二百五十,我就接了。”
“还得给我自己留一点,”安娜抱怨道。
“那好。城里的小工多得是。很高兴见到你精神这么好。再见,安娜。”
这回我站起来了。我的命不值钱,可是那点钱还是值的。马蒂·埃斯特尔的确是难缠的家伙,他的身后有帮手,还有保镖。他住的地方在西好莱坞,位于日落大道上。他不会动粗,可他要是动起粗来,就要出大事儿了。
“坐下,这是一桩买卖。”安娜嘲讽道。“我是个又老又穷、破了产的女人,勉强经营一家高端侦探公司,身材走形,病入膏肓,那就拿走我最后一个子儿,取笑我吧。”
“那个女孩是谁?”我再度坐下来。
“她的名字叫哈里特·亨特里斯(原文Huntress,意为女猎人)——这么看来也是一个极妙的名字。她住在艾尔·米拉诺,北西克莫街1900号楼,一个非常高档的地方。父亲三十一岁时破产,从办公室窗户跳楼。母亲去世。在寄宿学校的妹妹远在康涅狄格州。这些信息可能会有启发。”
“谁查出这些的?”
“委托人得到了一叠票据的影印件,是那个傻小子签给马蒂的,金额高达五万块。那个傻小子——他是老头收养的儿子——否认这些票据,孩子们总是这样。于是委托人让一个名叫阿波加斯特的家伙去调查这些影印件,阿波加斯特假装很擅长这类事。他说没问题,做了一番调查,可他就像我一样,太胖了,无法胜任跑腿的活儿,于是他退出了。”
“那我可以跟他聊聊吗?”
“我看可以。”安娜的下巴点了好几次。
“这位委托人——有名字吗?”
“孩子,你会有一个惊喜。你可以私下见他——马上。”
她再次轻轻敲击信号器上的按键。“请吉特先生进来,亲爱的。”
“这个格拉迪斯,”我说,“有恋人吗?”
“你就放过格拉迪斯吧!”安娜几乎是向我尖叫。“她在离婚官司里对我来说每年价值一万八千块。任何想碰她一指头的人,约翰尼·达尔莫斯,实际上都进了火葬场。”
“她总有一天要金盆洗手的,”我说。“我就不能追她吗?”
开门声终止了这场对话。在镶有木板的接待室里我没见过他,因此他肯定是一直等候在一间私人办公室里。他显然并不享受。他快步走进来,迅速关上门,然后猛地从马甲中拉出一块八角形的铂金怀表,瞪着它。一头浅色的金发,个子很高,身穿一套细条纹法兰绒套装,剪裁时髦。他的翻领上插着一小朵粉色的玫瑰花花蕾。一张精明而又冷若冰霜的脸孔,双眼下方有些许眼袋,嘴唇略厚。他拄着一根乌木拐杖,顶端嵌着银质的柱头。脚上穿着鞋罩,外表看上去有六十好几,不过我猜他实际年龄还要老十来岁。我不喜欢他。
“二十六分钟,哈尔西小姐,”他冷冰冰地说。“我的时间十分宝贵。因为珍惜时间,我才能赚这么多钱。”
“好吧,我们正试图帮你节约一些钱,”安娜拖长声音说。她也不喜欢他。“抱歉让你久等,吉特先生,可你想见见我挑选的侦探,我只能派人去请他来。”
“他看起来并不是适合我的那一类,”吉特先生说着,嫌弃地看了我一眼。“我认为一位绅士更能——”
“你不会是烟草路上的吉特先生吧,对吗?”我问他。
他慢慢向我靠近,半举起拐杖,他冷漠的双眼仿佛利爪一般将我撕碎。“你是在侮辱我吗,”他说。“我——我这种身份的人。”
“请稍等片刻,”安娜开口道。
“等什么等,”我说。“这家伙说我不是个绅士。也许对他这种身份的人来说这样说没错——可像我这种身份的人从来没有受到过别人肮脏的攻击。他配不上。当然了,除非他不是有意的。”
吉特先生挺直腰板,怒气冲冲地瞪着我。他再次拿出他的怀表,看了看。“二十八分钟了,”他说。“我道歉,年轻人。我无意冒犯你。”
“这好多了,”我说。“我早就知道你不是烟草路上的吉特先生。”
这话差点又让他发作,可他忍住了。他不太确定我是什么意思。
“趁我们在这儿,问一两个问题,”我说。“你愿意给这个叫亨特里斯的姑娘一点钱吗——作为补偿?”
“一个子儿也没,”他厉声说。“我为什么要给她?”
“这是一种默契。假设她跟他结婚。他会继承到多少钱?”
“目前,他每个月能从他母亲、我已故妻子设立的信托基金里得到一千美元。”他垂下头。“他长到二十八岁时,就会继承更多的财富。”
“你不能因为那个女孩的企图而责怪她,”我说。“至少这段时间不可以。马蒂·埃斯特尔怎么样了?有什么条件吗?”
他用一只透着紫色血管的手把他的灰色手套捏得皱皱巴巴。“债台高筑。一笔赌债。”
安娜疲倦地叹了口气,将烟灰掸落在桌子上。
“当然,”我说。“可赌徒不会让别人对自己食言的。毕竟,如果你儿子赢了,马蒂会报答他的。”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这个瘦高个儿冷漠地说。
“是的,可试想一下马蒂坐在那儿,揣着五万块现钞。要是不值一钱,他晚上怎么睡得着?”
吉特先生看起来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有人会使用暴力?”他几乎是温文尔雅地暗示道。
“这很难说。他经营的地方非常隐秘,有一帮人跟着。他要考虑自己的名声。但他身处一个骗局,他了解人们。事情会发生在——远离马蒂的住处。马蒂也不是浴室地毯,待着不动的。他会出来,四处走动。”
吉特先生再次查看了怀表,他着实生气。他啪的一声将怀表甩回马甲里。“这些都是你的事,”他严厉地说。“地方检察官是我的一个私人朋友。如果这件事超越了你的能力——”
“是的,”我告诉他。“可你照样还得纡尊降贵来拜访我们的街道。即便地方检察官在你的马甲口袋里——和那块怀表在一起。”
他戴上帽子,套上一只手套,用拐杖敲敲鞋子边缘,走向门口,打开了门。
“我只问结果,看结果买单,”他冷漠地说。“我从不欠款。我有时甚至很慷慨,尽管别人不认为我是个慷慨的人。我想我们大家能互相谅解。”
他好像眨了眨眼,然后走出门外。在自动闭门装置的气垫作用下,门缓缓地关上了。我望着安娜,咧嘴一笑。
“很可爱,不是吗?”她说。“我想从他身上赚一笔买一套鸡尾酒酒具。”
我从她身上坑了二十美元——作为预支费用。
2.
我要找的阿波加斯特是约翰·D·阿波加斯特,他在伊瓦尔大街附近的日落大道上有间办公室。我从一个电话亭里给他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声音很厚重。电话那头传来轻轻的喘气声,好像此人刚刚赢了一场吃馅饼大赛。
“是约翰·D·阿波加斯特先生吗?”
“是的。”
“我是约翰·达尔莫斯,一名私家侦探,现在正在调查一桩你之前接手的案子。委托人叫吉特。”
“是的,怎么?”
“我能过来跟你聊聊这件案子吗——我先吃个午饭?”
“好。”他挂了电话。我判定他是个话不多的人。
我吃了午饭,开车前往那个地方。那是在伊瓦尔大街的东面,一栋老式的两层建筑,门面的墙砖最近刚刚粉刷过。沿街有几家商铺和一家餐厅。大楼入口就是通往二楼的一段笔直的楼梯。在下面的登记簿上我看到——约翰·D·阿波加斯特,212套房。我上了楼,来到一条宽阔笔直与大街平行的走廊。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正站在我右手边的敞开的门口。他的额头上系着一面圆形的镜子,向后一推门,脸上带着一种迷惑的表情。他返回办公室,关上了门。
我走了另外一边,大约走了走廊一半的距离。远离日落大道那侧的一扇门上刻着——约翰·D·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核查人。私人调查员。请进。门一推就开了,通往一间没有窗户的接待室,旁边放着几把安乐椅、一些杂志和两个烟灰缸架。房间里有两个落地灯,一个吸顶灯,都亮着。另一侧的门上刻着约翰·D·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核查人。私人。地上的新地毯廉价却厚实。
我打开外面那扇门时,蜂鸣器响了,直到门关上,蜂鸣器才停响。没有任何动静。接待室里没人。里间的门没开。我走上前,听着隔板——里面没有说话声。我敲了敲门。同样没有回应。我试着去拧门把手。拧开后,我走进了房间。
这个房间有两扇朝北的窗,两侧都拉上了窗帘,遮得严严实实。窗台上积满了灰。房间里有一张桌子、两个档案柜,剩下的就是地毯和墙壁了。左侧另一扇门的玻璃嵌板上刻着:约翰·D·阿波加斯特。实验室。私人。
我想,我也许会记住这个名字。
我所待的这个房间很小。似乎对那只放在桌子边缘、肉乎乎的手来说也太小了,它一动不动,握着一支粗短的铅笔,就像那种木工的铅笔。它的腕子,光滑洁净,宛如一只碟子。衬衫袖口从外套中露出,系着袖扣,不太整洁。袖子大半垂落在桌子远处,无法看清。桌子不到六英尺长,因此他可能个头不高。我所站的地方仅仅能看见他的手和袖子末端。我悄悄地往回穿过接待室,关好门,确保无法从外面打开。我关了三只灯,回到那间私人办公室,走到桌子的另一头。
他确实很胖,胖得惊人,甚至比安娜·哈尔西还胖。此刻我能看到他的脸了——看起来就像一只篮球这么大。即使是现在,他依然脸色红润,令人喜欢。他正跪在地上,硕大的脑袋靠在桌子底下的内角处,左手平放在地上,下面压着一张黄色的纸片。五根肉鼓鼓的手指尽可能地摊开在地,露出黄色的纸片。他看上去仿佛是在用力挤压地板,实际上他并没有。真正支撑他身体的是他自己的脂肪。他曲着身子,压在自己粗壮的大腿上,身体的厚重将他支撑成如此:跪在地上,稳稳地固定着。要把他打倒需要好几个出色的阻击后卫才行。现在想这些可不太好,可我还是这么想了。我抽了点时间,抹抹自己的后脖子,虽然今天天气并不暖和。
他头发灰白,修剪得很短,脖子上的褶子就像手风琴一般。他的脚很小,许多胖子的脚都是这样,他穿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此刻它们侧着斜放在地毯上,靠拢在一起,整洁而恶心。他身穿一套深色西装,西装急需清洁。我弯下腰凑上前,手指伸进他脖子上那无穷无尽的脂肪中。那儿也许有条动脉,可我找不到,他也不再需要那条动脉了。地毯上他那两只肿胀的膝盖之间,一块深色的污迹正不断地晕开——
我跪在边上,抬起那肉鼓鼓的手指,下面压着张黄色纸片。手指冰凉,可又不止冰凉,柔软,还有些黏腻。纸片是从一本便笺本上撕下来的。要是上面留下信息的话,一定会好看得多,可惜没有。上面只有模糊而无意义的符号,不是单词,甚至不是字母。他遭到枪击后试图写点什么——也许他以为他在写些什么——可他拼尽全力留下的只是些鬼画符。
这时,他的躯体垮下了,可那只胖手还牢牢地把纸片压在地板上,另外一只手则握着那支粗短的铅笔。他的躯体嵌入了他那粗壮的大腿中,就这么死去了。约翰·D·阿波加斯特。可疑文件核查人。私人调查员。真他妈的私人。他在电话上对我说了三次“是的”。
他此刻就在眼前。
我用手帕擦拭了门把手,关闭接待室的灯,留着外间的门,这样可以从外面锁住它,离开了走廊,离开了大楼,离开了这个街区。据我所知,没人看见我离开。
3.
安娜告诉我,艾尔·米拉诺位于北西克莫街1900号楼。我把车停在经过装饰的前院附近,走向通往地下车库入口处的淡蓝色霓虹灯广告牌。我沿着安有栏杆的斜坡行走,来到一块明亮的开阔地,到处是闪闪发光的汽车,空气凉爽。一个穿戴整齐、肤色浅黑的黑人穿着一套一尘不染的连体工作服从一间透明办公室中走出,露出蓝色的袖口。他的黑发梳得滑顺无比,如同乐队指挥一般一丝不乱。
“忙吗?”我问他。
“有时忙有时闲,先生。”
“我的车停在外面需要清洗。五块钱洗一次怎么样?”
不奏效。他不是那种人。他栗色的双眼变得疑虑重重、冷漠疏远。“这样洗车真是笔好生意,先生。我可以问一下除了洗车之外还有什么要求吗?”
“有一点。哈里特·亨特里斯小姐的车在吗?”
他四下看了看。我瞧见他目光沿着一排闪亮的汽车游走,最后停在了一辆淡黄色的敞篷车上,就像门前草坪上的厕所这么不招人注目。
“是的,先生。在这里。”
“我想要她的公寓房间号,想找一条不经过大堂就能到那儿的路。我是一名私家侦探。”我给他看了看徽章,不过却没能逗乐他。
他露出一个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惨淡的微笑。“对一个打工的人来说,五美元是不少,先生。不过这差了点儿,不够让我去冒丢饭碗的风险。也就是差了从这儿到芝加哥的这点儿距离,先生。我建议你省下五美元,先生,去试试正常的出入模式。”
“你真是条汉子,”我说。“你长大了打算干什么——当个五英尺高的架子?”
“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先生。我今年三十四岁,婚姻幸福,有两个孩子。午安,先生。”
他转过身去。“好吧,再见,”我说。“原谅我满嘴威士忌的气味。我刚从比尤特来。”
我沿着斜坡原路返回,在街上闲逛,终于来到了我一开始就该来的地方。我也许清楚五美元和一枚徽章是无法让我在艾尔·米拉诺这样的地方畅通无阻的。
那个黑人此刻大概在打电话。
大楼是一栋巨大的白色石灰泥粉刷的建筑,具有浓郁的摩尔风格,前院挂着四个硕大的、已经腐蚀了的灯笼,还有高耸的枣椰树。入口位于L形的内转角,向上的大理石台阶通往一扇拱门,外框嵌有加利福尼亚式或者洗碟盆式的马赛克图案。
一个门卫为我打开门,我走了进去。大堂倒也不大,跟扬基体育场差不多。地上铺着浅蓝色的地毯,下面还垫有海绵橡胶。踩在地上脚感松软,我简直就想躺在上面打滚了。我晃到前台,一只手肘撑在桌上,对面瞪着我的服务员苍白消瘦,胡子长得可以卡在你的指甲下。他拨弄着胡子,望着我身后一只阿里巴巴的油壶,大得能装下一只老虎。
“亨特里斯小姐在吗?”
“我该怎么通报?”
“马蒂·埃斯特尔先生。”
这样做并没有比我在车库时的表演效果更好。他用左脚支撑,靠在什么东西上。桌子尽头一扇蓝色镀金的门打开了,一个沙色头发的大个子走了出来,马甲上还沾着雪茄灰,随意地倚靠在桌子一端,瞪着那个阿里巴巴的油壶,仿佛是在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痰盂。
服务员提高了嗓门。“你是马蒂·埃斯特尔先生?”
“他派来的。”
“这是不是有点区别?先生,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你的名字是?”
“可以问,”我说。“但不能说。上面的命令。请见谅我这么固执,还有这些废话。”
他不喜欢我的礼貌。他不喜欢与我有关的一切。“恐怕我不能为你通报,”他冷漠地说。“霍金斯先生,我有件事能听听你的意见吗?”
那个沙色头发的男人将目光从油壶移开,沿着桌子嗖地走到我近身处。
“是的,格里高利先生?”他打了个哈欠。
“你们俩疯了,”我说。“还有你们的女士朋友。”
霍金斯咧嘴笑道。“到我的办公室来,伙计。我们看看能否让你说实话。”
我跟着他进了那个他刚钻出来的狗洞。里面足够容纳一张小桌子、两把椅子、一只及膝高的痰盂以及一盒敞开的雪茄。他屁股靠在桌边,客气地对我笑笑。
“玩得很溜嘛,是吗,伙计?我是这里的保安。说吧。”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玩得溜,”我说,“可有时候我又觉得仿佛烤华夫饼的铁芯,沉甸甸的。”我掏出钱包,将徽章给他看,还有我证件照的影印件。
“又是个侦探,哼?”他点点头。“你打一开始就该来找我。”
“当然,只是我从未听说过你。我想见见这位亨特里斯小姐。她不认识我,但我要和她谈点事,不会吵到大家。”
他向边上移动了一码半的距离,雪茄叼在了嘴角另一侧。他望着我右边的眉毛。“开什么玩笑?干吗要去讨好楼下的黑鬼?你经费很多吗?”
“也许吧。”
“我这人好说话,”他说。“不过我必须保护客人。”
“你的雪茄快抽完了,”我垂下头看着烟盒。我拿起两支雪茄,闻了闻,将一张叠好的十美元纸币卷在雪茄下,然后放回原处。
“真不赖,”他说。“你我可以交个朋友。你想要什么?”
“去告诉她,我是马蒂·埃斯特尔派来的。她会见我的。”
“要是拿了回扣就保不住饭碗了。”
“你不会的。可我身后还有大人物。”
“身后是多远?”
我刚想伸手去取回我的十美元,但他推开了我的手。“我就冒一次险,”他说。他伸手去取他的电话,接了814房,嘴里哼着小调。他的哼哼声听起来就像是一头生了病的奶牛在叫唤。突然他的身子前倾,脸上堆出甜蜜的笑容。他的声音缓缓流淌出来。
“亨特里斯小姐吗?我是霍金斯,保安。霍金斯。是的……就是我霍金斯。当然,你见过很多人,亨特里斯小姐。这样,在我办公室里有一位先生带了埃斯特尔的口信,想要见见你。没有你的允许,我们不能让他上去,因为他不愿意透露姓名……是的,霍金斯,这里的警卫,亨特里斯小姐。是的,他说你不认识他本人,不过我看这人还可靠……好的。多谢,亨特里斯小姐。这就让他上楼。”
他放下听筒,轻轻地拍了拍电话机。
“你就只差点儿背景音乐了,”我说。
“你可以上去了,”他迷迷糊糊地说。他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拿雪茄盒,收好那张纸币。“真是个人精,”他温和地说。“我每次一想到那个女人,就不得不到外面溜达一圈。我们走吧。”
我们再次来到大堂,霍金斯送我到电梯,使了个眼色,让我进了电梯。
电梯门关上时,我瞧见他向入口处走去,大概是要出去溜达一圈了。
电梯里的地板上铺着地毯,墙上挂着镜子,还有间接照明。轿厢柔和地缓缓上升,就像温度计中的水银一般。电梯门静静地打开了,我漫步于被用来当做走廊地毯的青苔上,来到一扇上面刻着814号的房门前。我按了边上的一个小按钮,室内铃声叮当直响,门开了。
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的羊毛裙,头上一顶斜戴的帽子垂在耳边,活像一只蝴蝶。双眼距离略宽,中间似乎留下思考的空间。它们是一种天金石的蓝色,头发则是暗红色,仿佛一团被压制的火焰,不过仍然危机重重。她个子很高,不太可爱。脸上浓妆淡抹倒也恰如其分,手上正指着我的香烟上装着一个吸嘴,大约三英寸长。她看上去并不凶,可她仿佛已经听到了所有答案并记下了她认为自己可能以后会用得着的那些。
她冷酷地望着我。“好吧,有什么口信,棕眼睛小子?”
“我得进去说,”我说。“我从不站着讲话。”
她漠然地笑了,我挨着她的烟头,走进了一间狭长的房间,里面有大量精美的家具、窗户、窗帘等等。一块屏风后,壁炉里的火正熊熊燃烧,瓦斯罐上有一大块原木。这个漂亮的壁炉前有一张漂亮的玫瑰色长沙发,一条丝质的东方地毯挂在前面,边上的矮桌上摆着苏格兰威士忌,加上冰桶里的冰块,一切都让人感到宾至如归。
“你最好来一杯,”她说。“手上没有一杯酒的话,你大概也不能讲话。”
我坐下,去拿那瓶威士忌。那女孩则陷入另一张椅子中,跷着二郎腿。我想到了霍金斯在外面溜达。我能够设身处地地明白一些他的想法了。
“这么说你是马蒂·埃斯特尔派来的,”她这么说,并没有拿起酒杯。
“从没见过他。”
“我已经料到了。在耍什么花招,伙计?马蒂·埃斯特尔可是会很想听听你怎么打着他的旗号招摇撞骗的。”
“我的脚都在发抖。那你为什么放我上来呢?”
“好奇。我随时都期待像你这样的家伙。我从不回避麻烦。你是个侦探,对吗?”
我点了一支烟,点点头。“私家侦探。我想提出一个小小的交易。”
“提吧。”她打了个哈欠。
“给你多少钱你才愿意放过小吉特?”
她又打了个哈欠。“你的话让我——兴趣不大,我没法回答你。”
“别吓唬我了。老实说,你开个价?难道这是一种侮辱?”
她微微一笑。她的笑容很甜,露出整齐漂亮的牙齿。“我现在是个坏姑娘,”她说。“我不必开价。他们已经带给我了,还系着丝带。”
“那个老头有点难缠。他们说,他的水很深。”(此处俚语意指“有影响力”)
“水又不值钱。”
我点点头,喝了点酒。很棒的苏格兰威士忌。简直完美至极。“他的意思是,你什么都得不到,只会声名狼藉。你会深陷泥潭,没有出路。”
“难道你为他工作。”
“听起来很可笑,是吗?可能会有一个聪明的办法来解决这件事,可我此刻还没想到。你——或者你们,想要多少?”
“五万块怎么样?”
“五万块给你,还有五万块给马蒂吗?”
她哈哈大笑。“那么,你应该明白马蒂不想要我掺和他的生意。我只是考虑我这头。”
她双腿换了个方向。我在酒杯里又加了块冰。
“我考虑的是五百,”我说。
“五百?”她一脸疑惑。
“美元——不是劳斯莱斯。”(发音近似)
她开怀大笑。“你逗我。我应该叫你去死吧,可我喜欢你那棕色的眼睛。温暖人心的棕色眼眸中点缀着金色的斑点。”
“你省省吧,我可一个子儿都没有。”
她微笑着,在双唇间夹上一支新的香烟。我上前为她点烟。她抬起头,迎着我的目光。她的双眼中闪耀着火花。
“也许我已经不需要了,”她温柔地说。
“也许这就是他花钱雇那个胖子的原因——所以你不能摆布他。”我再次坐下。
“谁雇了谁?哪个胖子?”
“老吉特雇了一个名叫阿波加斯特的胖子。他在我之前负责这个案子。你不认识吗?他今天下午被干掉了。”
我的口气很随意,等待着大吃一惊的效果,可她压根儿没反应。她嘴角上挑衅的笑容没有消失。她的眼神没有变化,呼吸间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
“这与我有关系吗?”她平静地问。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谁谋杀了他。事情发生在他的办公室,中午或是稍晚一些的时候。这可能与吉特的案子没有关系。不过发生的时机太寸了——就在我接受这件案子之后,要找机会与他面谈之前。”
她点点头。“我明白了。你认为马蒂会做这样的事。当然,你报警了吧?”
“我当然没有。”
“你在那儿错过了一些机会,伙计。”
“是的。可让我们谈谈价格,最好是不高的。因为无论警察怎么对付我,他们知道整件事——要是他们知道的话,他们对付马蒂·埃斯特尔和你下手只会更重。”
“有点敲诈的意思,”那女孩冷酷地说。“我想我可以这么说吧。别太过分了,棕眼珠。顺便问一下,你叫什么名字?”
“约翰·达尔莫斯。”
“听着,约翰。我的名字曾经上过社会名人录。我的家庭非常体面。老吉特他毁了我的父亲——所有的手段都合理合法,就是那种卑鄙小人害人的伎俩——他毁了他,我父亲自杀,母亲去世,我有个小妹妹要送回东部的学校去。也许我并不他妈的在意怎样赚钱来照顾她。也许以后某一天我也会照顾老吉特——即使我不得不与他的儿子结婚。”
“继子,收养的儿子,”我说。“根本没有血缘关系。”
“这还是会狠狠地伤害他,伙计。这男孩几年后就会得到一大笔钞票的。我会做得更绝——即便他已经在酗酒了。”
“你在他面前不会这么说,女士。”
“不会吗?看看你后面,傻帽。你早该掏掏耳屎了。”
我站起身,迅速向后转去。他站在离我约四英尺的地方。他之前从某扇门里出来,蹑手蹑脚地走过地毯,我一直忙着耍小聪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身材魁梧,一头金发,穿着一身粗糙的便服,开领衬衫上围了一条围巾。他脸色红润,目光闪烁,不过却没有聚焦在任何东西上。他有点儿醉得过早了。
“趁你还能走路,快滚吧,”他向我冷笑道。“我都听见了。哈丽随便怎么说我都行。我喜欢。快滚,不然我打落你的牙齿叫你咽下去。”
女孩在我身后大笑。我不喜欢这笑声。我向这个大块头金发男孩走近一步。他眨了眨眼。尽管他身强体壮,却是个绣花枕头。
“揍他,宝贝儿,”那女孩冷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我喜欢看这些硬骨头弯腰求饶的样子。”
我回头向她抛了个媚眼。事实证明这么做大错特错。他大概发狂了,可他仍然能撞倒一堵墙。我正回头的时候,他揍了我。他狠狠地揍了我一拳,打在了我的下颌后端。
我往旁边打了个趔趄,试图伸直腿,不过还是滑倒在了丝质的地毯上。我头朝下向前俯冲了一会儿,脑袋毕竟不如撞上的家具这么硬实。
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会儿,我瞧见他的红脸居高临下地在嘲笑我。我想我对他有点抱歉——即便在此时。
黑暗袭来,我失去了知觉。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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