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艳:无人之境

更新:2018-05-19 17:3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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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楚源早了一班飞机到广州,订票工作人员把他身份证号码抄错了一位,打乱了他的计划。他通宵录影,来不及卸妆,回家翻出两件衣服,将身体塞在灰色捷达车里。那个司机掐灭香烟,把速度开到了100迈,残留的劣质香烟味道被风吹到他脸上,他皱皱眉,摇开了窗户,三月的风呼啸而过,像刀柄刮在他脸上。


  机场里人多得让楚源害怕,他越来越喜欢高铁,只有在最后15分钟,人才涌出来,窜进车厢里,找到自己的位置。机场挤满了提前的人,排在他前面的中年妇女要求换下午的登机牌。轮到他了,他把女儿留下的Rimowa行李箱平放在传送带上,要了靠过道的位置,方便随时去洗手间,这是年纪渐长的标志,他记得就在一两年前,坐飞机还是像孩子那样,喜欢选靠窗的座位。排队上飞机的时候,他回头看见队尾站着一个穿玫红色毛衫,墨绿色棉布长裙的女孩,头埋在宝蓝色的双肩背包里,脚底下放了一个泛黄的旅行包,楚源觉得她身上的颜色扎眼,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女孩光脚穿了一双球鞋,露出的脚踝上藏青色的字母:CC。


  飞机上,楚源脱掉棕色的皮衣,拿出电脑,想把正在写的长篇再改改,但一时思路全无,反复几次,遂一巴掌合上电脑,屏幕一下子暗了。他用余光扫过旁边西服男人膝盖上的读物,《40岁男人应该明白的30件事》,书的塑封扔在脚底下,条形码上的价格是49元,封面上的男人楚源觉得眼熟,好像在电视台里见过。他以前的记忆力惊人,过目不忘,这些年却减弱了大半,一起吃过饭的脸还得仔细辨认。楚源挠了挠头,头发上有看起来蓬松的喷雾,脑子里是一团纷乱的线。他有些恼怒地站起身,冲向洗手间,和那个穿绿裙子的女孩蹭了肩,谁也没有避让。楚源迅速地解决完,用温水洗掉脸上的粉底,他发现镜子的右下角,用口红涂了两个字母:CC。楚源蹙眉,扯了一团手纸,浸了水,把字抹花了。


  下了飞机,他给主办方的人打电话,猜想广东口音的意思是让他原地别动,会有车来接他。他倚在机场门口的柱子上,想离人群远一点,可不一会儿身边就围满了抽烟的人,他盯着其中几个女孩看,想象她们是他的女儿。


  车开了一个半小时才到酒店。楚源想起上一次来广州还是20年前,《花都》杂志办了一个青年作者改稿会,他带了新作,稿纸上还能闻见蓝色墨水的味。那次改稿会来了很多人,吃饭的时候特别热闹,天南海北的口音交汇,他还记得里面有个马国明,带了十几万字的稿子,誊抄了三份,给主编、副主编、编辑部主任每人一份,楚源在旅馆里翻过那份稿子,是一个知青插队北大荒的故事,充满着激情的回忆,他隐约觉得题材有些过时了,却握着马国明的手说这个故事太精彩了,我都被感动了。他知道那晚马国明很高兴,夜里的呼噜打得格外地响,他却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那是他第一次被人征询稿件的意见,却说了假话。后来那期青年专号,马国明的文章没登上,他却登了一个头条。马国明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但楚源却在几年后,在学校门口接女儿放学的空隙,看见阅报栏里影响力最大的那份上发表了马国明的人物速写《人民警察王善军的一天》。


  工作人员下午才到位,司机把钥匙给了他就去接下一拨客人。楚源一个人提着行李箱,他瞥见大堂里的落地镜,双肩电脑包让他的背驼得更厉害了,瘦高的身体像一只衰老的鹿。不是假期,大堂里的人依然很多,小孩子们戴着动物面具在追逐打闹,发出很大的声响,那些声音梆梆地敲击着他的脑壳,撕扯睡意。


  楚源没有吃午饭,好好地睡了一觉,连续做了三个梦,一环套一环,像电影《盗梦空间》的情景。他的身子愈来愈发沉,如果不是耳边的电话,他还要继续陷下去。


  “楚源老师,下来吃饭了。”


  他应了一声,抓过手机,里面有妻子的短信:我这周出差,抽空把物业费交一下。楚源发现自己睡了五个小时那么久,他本来想梳洗一番的,已经连续两天录影没顾得上洗澡,刚才的梦让他身体又蒸发出一些汗液。他把毛巾浸湿,撩起衣服,擦了擦身体,皮肤干燥得像被剥落的洋葱皮。


  楚源是第一个下楼的,餐厅里已经拉开了“欢迎第三届中华文学奖作家”的横幅。“作家”头上的一点掉了,没人注意到,工作人员引他入座,他们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挂了一个胸牌,没写名字。楚源觉得南方人的脸跟他们的名字一样模糊不清。


  他坐在第二桌,过了10分钟,陆续有人来了,他站起来跟每一个人握手。


  “楚源老师,好久没见。”


  “恩,是有很久了。”


  “上次还是《春风》杂志的笔会,咱们一起去天池呢。还记得您闹肚子上厕所,把手机落在酒店里了,全车人都陪您回去拿。也就是三年前的事情吧,跟昨天发生似的。”


  楚源抽回手,他觉得自己身上的汗被寒意吸干了一半。


  餐桌上的人他很多不认识,他把椅子微微后撤,跟他们保持距离。等上菜的时间,他的眼睛都看向横幅上那个掉了点的“家”字,有点好笑,又不知道身边有谁可以就此说笑一番。


  “楚源老师,吃菜啊。”旁边年纪跟他相仿的女诗人方红一边转着菜盘一边招呼他。他回过神来,赶紧就近夹了块牛肉到碗里。


  那块肉火候不够,渗着两条的血丝,楚源硬着头皮把它吃了,一边扭头向方红致意:“最近有什么新作品吗?刚拜读了你发表的那组诗,很精彩。”他不知道方红是否真的发表了什么诗歌,但知道她是一个高产的女诗人,在期刊上总是能看见她的名字,名字旁边配着相同的一张摄于十年前的照片,那时候她还是个有风韵的女人,喜欢穿紧身毛衣突显身材,现在她的脸大了一圈,鼻子却陷了下去,她穿着一件亚麻质地的墨绿色宽松连衣裙,干燥的胳膊上套了几个木头镯子,她起身夹菜的时候,镯子和碟子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昨天刚参加完一个中外诗人作品朗诵会,我觉得诗歌是没国界的,我朗诵完以后那个外国诗人一直在抹眼泪。”方红把脸转向一个男评论家,“刘老师,我的新诗集就要出了,到时候一定请您指点。”


  刘斌忙着往杯子里斟酒,酒溢出杯沿,在杯面上打转,却没有滴下来,所有人都鼓掌称赞他的技术。他俯下身,舔了一下杯面,露出厚重的舌苔。


  楚源看他的嘴,像幽暗的森林,布满烟渍的牙齿是不尽职的守卫者,轻易地放过任何一种食物,把它们吞噬进黑洞里。


  楚源觉得自己的沉默不合时宜,他解释说熬了两个通宵,却没有提录影的事情,只说在赶稿子。方红跟刘斌都斟了一杯酒敬他,说“期待大作”。他假装硬着头皮喝下去,液体在他的胃里没有丝毫化学反应,他对酒局麻木了,却故意呛了一口,装作一副承受不住的样子。


  “楚源,你的酒量大不如前啊。”刘斌认识他多年,十几年前他刚研究生毕业,进入了作协研究室,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关于楚源作品的评论。楚源收到刘斌寄来的厚厚一沓信纸,上面用钢笔写着“请楚源老师指正”。他记得自己连夜回了他一封信,大意是这篇评论如何切合他的心意,写作者跟评论者知音难觅的关系,后来搬家他翻出这篇评论,坐在纸箱上又读了一遍,觉得充满了过度诠释的味道。


  “前两年喝坏过一次,把胃伤了。”他编了一个瞎话,假装喝汤,把含在嘴里的酒吐在汤勺里,两种液体混合在一起,冒了个泡。


  “不喝酒怎么写出好作品啊?”刘斌又试图给他倒酒。


  “年纪大了,也得量力而行。”他用手轻轻挡了一挡伸过来的酒瓶口。


  “嗨,没事。你看吴洞天,他馋酒,每天都得喝个一斤八两,作品却写得越来越好,去年的短篇小说排行榜,我还给了他个第三名。”


  楚源尴尬地笑了笑,没回答,趁着两条腿交替位置,又把椅子往后撤了撤。


  饭吃到一半,一个女孩子赶来,坐在正对楚源的空位上,他把埋在盘子里的头抬起来,又放下。没有人认识女孩,多了一个陌生人并没有让场面显得不自在,他听见刘斌问她:“姑娘,你是?”


  “我叫柴柴。”女孩抬起头,跟楚源目光相接。他认出她来,是那个在机场的女孩。


  她还是那件玫红色的开衫,胸口微微撑开了第二枚扣子,皮肤上停着汗珠,她把头发扎成了一个马尾,楚源在眼镜片后面眯起眼睛,发现她右耳下有一枚小小的十字架图案。他有些得意地冲她微笑,仿佛这是只有他才能发现的秘密。


  有主办方的人过来,给他们一一介绍:“这是柴柴,是这届文学奖新人奖的得主,今年才25岁。”


  “小姑娘真年轻。”女诗人带着微微的醉意。


  “柴柴,这位是最佳诗人奖得主方红,这位是最佳评论家得主刘斌,他左边的是最佳散文家得主艾草。”在每个人的停顿里,柴柴轻点下头,笑得很浅,“这个是最佳小说家的得主楚源。”


  “我读过您的作品。”柴柴收起笑意,严肃地说:“不过最近的几部不是很喜欢。”


  大家愣了几秒,然后刘斌先笑出声来,“小姑娘眼光够高的啊,楚源可是中国第一流的小说家。”


  “哪里,是不入流才对。他们年轻人口味变了,不喜欢也能理解。”楚源喝了一口汤,汤里混着酒,他觉得自己有些心跳加快,“小姑娘,写小说几年了?”


  “三年。”柴柴的眼睛直视楚源,“我喜欢您早期的书,在飞机上还在看。”她打开书包的拉链,像要证明什么似的在里面翻腾了一下,真的把他的第一本书举在眼前,“我最喜欢这本。”


  楚源咽了一口吐沫,他觉得嘴有些干,嘴唇黏在一起,“这书很早了,恐怕那时候你没出生吧。”


  “这书是我妈的,她怀我的时候看的。”


  “那你们更应该喝一杯了,楚源,我帮你给小读者也是小作家倒酒。”刘斌把酒给柴柴倒满。


  她没有迟疑,微微撅起嘴唇,靠近瓶口,液体顺着她喉咙的曲线滑落。喝完酒,她从包里翻出一包中南海牌香烟,刘斌殷勤地递上了火机,蹿出的火苗照亮了她的脸。


  楚源放下酒杯,把椅子拉近,双腿绷直成一条线,想要看清她。


  楚源编了个理由没去参加饭后的酒局,他窝在沙发里看了一会儿书,罗贝托?波拉尼奥的《2666》,正是这本800多页的书让他感到肩膀酸痛。他看得有些吃力,开头反复读了几遍,有些地方要返回对照,他试图把这归结于翻译的原因,却底气不足。


  尝试了半个小时,他决定放弃,他打算明天私下把书送给柴柴,对那个只见了几面的女孩,他要装得不太刻意才好。


  他不知道她是否在房间,刘斌看她抽烟以后,把自己的黄鹤楼递给了她。柴柴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点燃了第二根烟,单薄的嘴唇含着烟,熟练地吐着烟圈。瓶子里的酒早就空了,看不出她的醉意。


  吃完饭,刘斌叫了他们两个去喝酒,随行的还有方红跟几个文学院的学生,楚源说自己实在太困了,下次一定奉陪,他一脚逃进了上行的电梯里,电梯门关闭的瞬间,他看见站在刘斌旁边的柴柴似是而非的笑。


  他勉强地处理了几封邮件,回答了一些媒体的采访,那些问题不是关于他作品的,而是他对一部即将上映的电影怎么看,那部电影自从五年前买走他的作品版权后,就再也没有征求过他的意见,他怀着好奇在网上看了预告片,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不显眼的位置,而情节全变了模样。楚源突然想起转让费的尾款还没有付,他试着打了个电话去问问,电话那头是轻佻的音乐声,他喂了几下,就被挂断了。


  才十点钟,楚源就躺在床上,印象里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早睡过了。白天总是有很多事情找他,揣在兜里的手机像定时炸弹,提醒着他和这个世界无尽的关联性。只有晚上,他才能安静地坐在书桌前写作,思绪在夜色里缓慢地流动。他写得越来越慢,或许是对自己要求更高的缘故,一年只能发表一个中篇,发在稿费最高的杂志上,钱直接存入女儿的账户,算是对她的补偿。


  他闭上眼睛,想了想明天的颁奖典礼上要说些什么,这个奖是出版商帮他争取的,作为回馈,换得那个被改编成电影的小说出版权。来之前,他特地去出版社看了一下样书,封面用的是电影剧照,两个当红的明星拥抱在一起,夸张的字体写着“热映电影《挚爱》原着小说”,自己的名字则被放在右下角,跟女明星衣服的颜色混在一起。那是他五年前写的一个中篇小说,杂志社还专门为这篇作品开了研讨会,有外国人联系他想翻译这篇作品。如今,那篇小说以一种舒展的姿态躺在新书里,他没想过五万字的作品也能独立成书,180页,精装封面,版式也不像在杂志上密密麻麻地很多字挤在一起,而是排得疏阔大方,有一丝暴发户的味道。


  书的版税给的不高,找他出书的小女孩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给他描绘出版业的艰难,但她保证等电影上市,这本书的销量一定不会差,超过他这几年的任何一本书。楚源知道女孩是了解自己情况的,十几年前,他每本书都能卖到五万,而现在这个数字只有一万。他最后答应了,反正已经有两年没有出版新作,中短篇小说的市场越来越差,他的名字在新一代读者面前变得陌生,等电影上映以后,这本书能让女儿在同学面前炫耀一下吧,他这么想的,就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楚源在黑暗中翻了一个身,觉得自己满脑子想的都是和文学无关的事情,他明天应该是从福楼拜还是福克纳谈起呢?他想着想着,身体就发沉了。


  半夜,他听到楼道嘈杂的声音,方红在哼着小调,刘斌在朗诵诗歌,他朦胧地听见柴柴在跟他们道别,伸出一只手把手机屏幕按亮,1:40。他挣扎着起身去上厕所,然后拉开门看了看酒店的走廊,所有的门紧闭,一个人也没有,像是场幻觉。


  六点钟,楚源醒了,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他有很久没看见日出,拉开窗帘,窗外的天空像是梦境,朦胧的,一切都不清楚。


  他下楼吃早餐,餐券上写着:白虎餐厅。幽深的回廊里空气味道潮湿,因为戒烟而重新恢复灵敏的鼻子让他闻到了一股生腐味,像冰箱里未及时清理的食物。


  餐厅里人很少,服务生用粤语小声交谈。楚源一眼就看见了柴柴,她坐在靠窗户的位置,桌子上摆满了食物,她一个人在吃。


  楚源随便拿了几样食物,犹豫着要不要坐过去,他看见柴柴向他挥手,她还是昨天那身装扮,上衣皱巴巴地贴在身上,白色贝壳纽扣多解开了一个,露出一个黑色的蕾丝边。


  “早,睡得好吗?”楚源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他戳起一只凤爪放在嘴里,细细地用牙齿剔着骨头。


  柴柴打了一个哈欠,拍了拍嘴唇,“一夜没睡,在赶稿子。”


  “哦?”他有些惊诧,“是什么稿子?”


  “一个杂志社的人物采访,拖了很久,编辑打电话威胁说再不交稿,就不发上一期的稿费。”她耸了耸肩,“一个二流的小明星,没意思。”


  楚源用叉子挑起面条,一根一根送到嘴里,“你平常靠什么为生?写小说?”


  “写小说,怎么可能?帮杂志写写采访,帮网站写写文案,你网购么?我还写过一个男款钱包的文案,卖了五千多个。”柴柴把草莓酱抹在牛角面包上,“那种钱包你不会买的,根本不是牛皮,我不想说谎,就用了‘牛皮质感’代替。”


  楚源摸了摸自己的口袋,装着红白条纹的小牛皮钱包,是女儿送他的50岁生日礼物,“我女儿喜欢网购,我不会。”


  “你女儿多大了?”


  “跟你差不多吧。”


  “嗯。”柴柴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食物残渣,“我再去拿点吃的,你还要点什么吗?”


  他摇摇头,看柴柴去挑选食物,她挑了很多甜食,盘子里摆满了精致的蛋糕往回走,脚上踢踏着酒店的白色拖鞋,脚踝细得像一根插进土里的木棍。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薄雾散去,柴柴吃光了盘子里的食物,心满意足地用纸巾擦嘴,恶作剧似的把盘子里的几种果酱混在一起,连同那些蛋糕残渣,一勺一勺地塞进空蛋壳里。


  楚源一碗面吃了很久,中途又去上了一次厕所,餐厅里空旷,却还是能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那是一种他无法准确形容出来的气味。


  柴柴捧着一杯奶茶,脸一直望向窗外,偶尔呷一口,液体从唇角渗出来。


  突然,她把脸转向楚源,指节敲了敲玻璃,玻璃很厚,像敲击一块金属。玻璃窗外,一只白色的孟加拉虎穿过绿色的石路,朝他们走来,它跳上石壁,正对着他们,慢慢俯下身体,开始舔舐自己发亮的毛发。


  柴柴说:“你看,老虎醒了。”


  颁奖典礼在下午举行,柴柴来晚了,只能坐在后面。楚源去厕所的时候跟她打了一声招呼,她换了一件衣服,藏蓝色的复古连衣裙,扣子一直系到下巴,衬得皮肤惨白。柴柴坐在最后一排,没人注意到她,她垂着眼睑,无聊地晃着小腿,膝盖骨撞击在一起,脚上那双泛黄的帆布鞋和她身上的装扮很不协调,旁边的空位上放着手机、房卡跟一包香烟。


  楚源是第一个上台领奖的作家,在他之前的年度致敬作家奖授予了一个八十岁出头的老人,老人在病床上录制了一段获奖感言,答谢的话在嘴里含糊不清。评委会念了一段授奖词后,他被工作人员请上台去,穿着青花瓷旗袍的礼仪小姐把一张一米宽的塑料支票交给颁奖嘉宾,给他颁奖的是刚在法国获得亚洲文学奖的江河,楚源记得两个人第一本书都出版在1989年,现在却变成颁奖者与获奖者的关系。


  他们握了握手,媒体提醒着要拍一张合影,楚源托着那张巨型支票跟江河站在一起,江河笑得很自然,他却笑不出来。记者们的焦点对准支票上的一串“0”,他预感到自己会因为“小说家赢取10万元奖金”而出现在新闻里,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工作人员帮楚源把支票拿下去,他走上演讲台,从衬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稿纸,是他上午刚写完的,他一字一字地照着念,没有节奏感。念着念着,他扫了一眼观众席,发现柴柴不见了,椅子上的烟也一起消失了。他就不想再继续了,他知道底下没几个人真正在听,他们把头埋在手机里或者贴在别人的耳畔。他猛地加快频率,快速地念完了剩下的稿子,台下响起有节奏的掌声。他径直走出会场,想喘一口气。


  柴柴倚在楼梯的扶手上抽烟,她的口红粘在烟嘴上,看见他来,递给他一根。


  “抽吗?”


  “戒了。”他摆摆手。


  “哦,作家很少有不抽烟的。”柴柴微张着嘴,吐了一个烟圈。


  “以前抽得多,老咳嗽,就戒了。”楚源从口袋里掏出演讲稿,顺手扔进了垃圾桶,“上午怎么没来开会?”


  “补觉啊,熬了通宵,脑子都胀了。”柴柴用指节敲了敲后脑勺。


  “他们说上午给你打电话,一直没有接。”


  “是吗?可能是开了静音吧。”


  “恩,上午的会也不是那么重要,大家讨论新城市文学的发展,每个人随便说几句,很快就散了。”


  “那我就更不用来了,”柴柴松了一口气,“我写的是童话。”


  “童话?”楚源眯起眼睛,“给孩子看的?”


  “当然不是了,我最不喜欢孩子,”柴柴用帆布鞋擦灭烟头,烟灰蹭到鞋面,“成人也需要童话的安慰,不是吗”


  “我没看过童话,”楚源摊了摊手,“我小时候很少有书看。”


  “不是那种童话,”她不屑地说,“是所谓的暗黑童话。我喜欢安吉拉?卡特。”


  “既然是黑暗的,看完不会更加绝望吗?”楚源不愿把话题逗留在一个自己陌生的外国小说家那里。


  “嘿嘿,”柴柴笑了,露出雪白的牙,“向死而生嘛。他们读了我的童话以后,就会觉得,哇,现实原来这么美好。”


  工作人员走过来,提醒柴柴一会儿要准备领奖了。楚源没有跟她一起回去,他又去了一趟卫生间,洗手的时候遇见了江河,江河跟他抱怨自从获奖以后活动就被安排得满满的,今天刚从东北飞来广州,他被邀请去给学生们演讲,但那些学生们只想得到他的签名,他签在了盗版书上,签在了《大学语文》课本上,居然还签在了写满英文单词的稿纸上。


  “我真是觉得文学在中国太不值钱了。”江河把“钱”字咬得很重,“在法国,作家是多么受人尊敬啊。”


  “嗯。”他含糊了一声。


  江河掏出一把小剪刀,对着镜子修理了一下自己的络腮胡子,“我这次在法国看见文珊了,她让我向你问好。”


  楚源怔了一下,绿色的洗手液滑在池子里,“哦,是吗?”


  第二天一早,楚源一个人在餐厅吃饭,他听说柴柴昨晚就走了。楚源眯起眼睛,看窗外的丛林,白色的老虎今天没有出现。


  “应该早点把书给她的”,他望了望椅子上的《2666》,封面上黑白相间的数字像一串密码。


  早饭后,工作人员给他送来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他的奖金,“楚源老师,这是您的奖金,扣除书的版税,还剩这些。”


  楚源把信封夹在腋下,在表格上签下自己的真名:李东军,钱让他感觉自己换了个身份。


  表格上有柴柴的名字和她的电话,电话是152开头的,他默念了几遍,记了下来。


  二


  回到家,楚源给自己煮了一碗面,他打开电视机,正在重播台湾学生反对服贸协定而冲击行政院的新闻。他看了一会儿,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容。


  他去厨房洗碗,厨房里堆满了妻子出差时买的土特产,他们很少下厨,盒子都发了霉。他下身顶靠着水池,幻想前面还有一个人,他放在水池里的手弯成一个圆弧,像是从后面搂着一个女人。


  楚源记得二十几年前那个夜晚,外面一片喧哗,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从后面揽住文珊的腰。她不像那些精瘦的女生,能碰到骨头,她腰肢的肉摸起来是软的,他在她腰上掐了一下,惹得她笑个不停,像是被触动了身体的开关。他扔掉她手里的碗筷,池子的泡沫溅到他们脸上,他横抱起她,她勾住他的脖子,他回想起自己当时严肃的表情,不由地笑了。


  窗外充满了年轻人的喧嚣声,一切仿佛与他们无关。楚源把文珊的身体放置在那张木质双人床上,只铺了薄薄一层褥子,她的身体有些不适应,像一条脱了水的鱼一样摇摆着。他擒住她的手,压在她的身体上,“不要笑”他命令道。她就真的不敢笑了。


  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大,他听见玻璃被击碎的声音,他觉得世界越来越吵,声音是炸裂般的。他带着害怕冲进她的身体,盲目地撞击着,享受着被包裹的宁静。


  一直持续到夏天,他都跟文珊在这间局促的屋子里做爱,外面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与他们毫无关联。他刚出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却躲在她的身体里,躲开那些宏大的词汇:国家、民族、命运、改革……楚源觉得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改变不了,他无法拯救别人,反而期待被救。他用汗津津的臂膀搂着文珊的裸体说:“别试图去反抗什么,一切都是徒劳。”


  楚源睡到中午才醒,他住在东四环的一个高档小区里,房子是妻子趁着房价没上涨前买的,已经十年了,不会再有任何细节能刺激他的捕捉欲。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个牛皮信封,信封的背面用圆珠笔写满了加法公式。他把钱从信封里取出来,一张一张摊开在书桌上,数了一遍。12000元,红色的钞票新旧各异,他想起过去每次取完稿费,都把崭新的钞票留下,给女儿当作压岁钱。


  桌子上摊开他从图书馆借来的资料,不同时期的中国河流分布图,他用荧光笔标记着流向。这个关于中国河流变化的纪录片马上就要进入最后剪辑,而他的解说词迟迟没有写好,电视台导演的电话催了几次,他不得不放弃手中正在进行的长篇。他在图书馆泡了一周,在那儿找最需要的史料,他和看职场小说和养生菜谱的人坐在一起,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


  在图书馆里,楚源找到了柴柴的书,封面还是崭新的,是一副女孩和猫的漫画,猫看起来让人害怕,通体漆黑,眼珠子是绿色的,射出一道光。猫躺在女孩的怀里,尾巴勒住女孩的脖颈。女孩穿着复古的紫色长裙,嘴角有浅浅的嘲弄的笑意,她的左手手指插在猫的毛发里,右手垂在体侧,长长的墨绿色指甲上滴着血。


  楚源从心里反感这个封面,让他觉得不舒服,翻开书的勒口,封面设计上印着柴柴的名字。


  楚源没想到以这种方式和柴柴相见,他从没想过要去联络她,默念的电话,有两位数字在脑海里摇摆了。


  这是一台真人调解节目。他坐在评论席的位置,桌上摊着台本,导演倒计时开始,主持人愉悦地走上台来,介绍今天要调解的家庭纠纷。她把调解人请上舞台,是一对母女。楚源抬头,抱以程式化的微笑,母女上场时戴着羽毛面具,像假面舞会般神秘。


  她们分坐在舞台的两侧,女儿显得好奇,不断旋转着座椅,一只脚搭在椅子上,一只脚点在地上,脚尖划着圆弧,她露出的脚踝上,刺着藏青色的英文字母:CC。


  楚源重又翻开台本,他对这种节目从不上心,十个案例有八个是跟拆迁有关,九个是跟钱有关。柴柴是那十分之一,她主动打电话给节目组,说母女之间感情的稀薄,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一天的交流却不超过三句。


  楚源看台上那位母亲,想起她也是自己的读者,她不像是从80年代走来的女人,态度冷静,眼神里流露出淡漠,她不认为自己跟女儿有过多的沟通必要,她已经25岁了,应该学会独立。


  台下的观众对母亲的态度发出啧啧声,他们觉得这种淡漠是对这个节目和一席观众的傲慢,他们习惯了看声嘶力竭的争吵和痛哭流涕的戏码。他们握着话筒,争抢着对母亲发表指责。


  柴柴讲了几个生活中的例子,她不愧是小说家,把那些琐事描绘得比电影还精彩,她用了大量场景的渲染来烘托彼此那种稀薄到令人窒息的感情。她伸出手臂,摄影机镜头推近,右手腕上一道崎岖的疤痕,“这是我15岁时一个人在家里做饭时烫伤的,我妈什么也没做,只让我用凉水冲了冲。”她的口气显得轻松,却让所有人都心疼。


  另一位嘉宾用一串排比句来质问柴柴的母亲,看见女儿这样你不难受么?你有没有反省过一个做母亲的职责?你是否真的爱她?


  女人摆摆手,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如果她不满意,可以去找她的父亲,质问他当年为什么不要女儿”。说完这话,她不再配合节目的录制,起身离开了现场。


  这并不是第一次嘉宾离开现场,却是唯一一次再也没有回来,台上台下乱做了一团,只有柴柴对这一切毫不意外。她跳下椅子,径直走到楚源的面前,摘下箍住她的面具,伸出手:“嗨,我们又见面了。”


  柴柴没办法回家,她说是母亲带她来的,她没有方向感,不知道怎么回去。


  她坐在角落里看楚源录完剩下的节目。他明显表现得心不在焉,她小小的影子像施了魔法,把他朝她的方向引去。


  深夜,楚源终于从台上走下来,她躲在外面抽烟,观众从她身边擦身而过,很快忘记了她刚才楚楚可怜的模样。


  “我送你回去吧。”


  “这个节目真的会有很多人看么?我爸爸会看见么?”她望着他们的背影问。


  “如果他在北京的话,也许吧。


  ”


  柴柴用脚踩灭了火星,“我只是想他能看见,我跟妈妈过得不好。”


  楚源侧头看睡在副驾驶位置的柴柴,她睡得很沉,眸子随着汽车的颠簸颤动。


  上了四环,他轻轻地摇醒了她,“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柴柴睁开眼睛,眼里挂着薄雾,“去你那吧。”


  “嗯?”


  “我说,”她直视前方,故意忽略他的表情,“去你家吧,你妻子应该不在家。”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一个晚上你都没有看手机短信,也没有接答电话,没有哪个妻子是允许自己丈夫凌晨两点不回家且不吭一声的。”


  “她只是习惯了而已。”


  “那也是逼着自己习惯,你并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男人,写作的男人都不让人放心,把爱分成很多份,但最多的那份留给自己。”


  楚源沿着小区兜了几个圈,想确定她的意思,“你真的要去?”


  “是啊,反正我也没地方去。”


  他叹了一口气。柴柴把手伸出袖口,伸向楚源的腿,往上攀爬,跟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交叠在一起。楚源深吸一口气,绷直双腿,把五指张开,从她的缝隙里穿过去,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小区里没有人,破碎的灯光泻在地上,他牵着她走下来。柴柴像一只动物,箍住他的右臂。他下意识地看向车位上方的摄像头,他不确定是否会被拍下来,但还是加快了步伐。


  他带她走楼梯,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好几次他都觉得她要跑掉,灯突然又暗了下来,黑暗里,她紧紧地拉着他的袖子。


  楚源用钥匙开门,试了三次,才把门打开。推上门,柴柴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像只蔓藤缠在他身上。他的手指从她的头发上穿过,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像抚摸着只凛冽的猫。


  “你怕吗?”柴柴问他。


  “说实话,我怕。”


  “怕她突然回来?”


  “不是,我怕我们以后不能做朋友了。”


  “可我们本来就不算朋友的。”柴柴用手指刮了刮他的鼻子。


  柴柴的小腿悬在床沿,楚源跨坐在她身上,“你确定?”


  “嗯。”她点了点头,揽住他的脖子,顺势倒在床上。他不敢靠得太近,害怕她闻到自己身上那股已婚男人的味道。她的鼻尖碰到他的眼镜,皱了皱眉头,伸手把他的眼镜扔到枕头旁,“这样你就不像作家了”。


  他的嘴贴着她的额头,含糊不清地问:“那我像什么?”


  “你像一只没有威胁的老虎。”


  楚源愣了一下,五十多年来第一次听到这个比喻,黑暗中,他把她的双臂举过头顶,把她臂窝的皮肤吮湿,轻轻地咬了一口,“那我要吃掉你。”


  柴柴敞开自己的身体,迎接着他,像只甘愿被俘虏的小兽。


  他许久没有做爱,着急地锲入她身体的最深处,他感觉自己身上能跳动的部分都在发烫。渐渐地,他有些忘形,想掌握主动,可没多久就溺在她身体里。


  楚源伸出手,想扣住床沿,寻找新的着力点,手却碰到枕头旁边的眼镜,他正在努力向顶峰攀登,全然不顾,把它挥在地下,响起清脆的折断声。


  “别去管它。”柴柴命令道,表情变得模糊。


  楚源一瞬间恍惚起来,仿佛她才是虎,而他是只发了疯似的猫。


  他满脑子都在设想没了眼镜的麻烦,渐渐败下阵来。她的双腿箍住他的腰,让他不能离开太远,他就这样被困在她身体里。他的身体压在上面,两根锁骨生硬地交错着,他觉得痛,却动弹不得,额头的汗一滴一滴落在她身上。


  楚源一大早就出去配眼镜,中午回来,他带了麦当劳,还有她爱吃的甜品。


  回到家,他看见柴柴站在书房的椅子上,她披着他晒在阳台的白衬衫,踮着脚尖,在翻看书柜的最高层。书柜把书房包围,镶着茶色的玻璃,隔着樟脑味道。书按照国别顺序排列,俄罗斯最多,日本其次。他有收集版本的爱好,一本书几个版本摆在一起。他爱惜书,读书之前一定洗干净手,所以每个版本都跟新的一样。


  “你站在上面做什么?”


  “我随便看看,你把自己写的书都摆在最上面。”柴柴指着最上面一排,有20本书,按时间摆放,署着他的名字。


  “下来吃饭。”楚源有些不好意思。


  柴柴从椅子上跃到了地上,她接过楚源手里的食物,双腿盘坐,把它们摊在沙发上。她模仿抽烟的姿势,夹出一根薯条,蘸上番茄酱递给他,“一起吃吧”。


  楚源摇了摇头,转身去给自己泡了一杯金骏眉。他端着茶杯走进来,柴柴在解决甜品,黄色的菠萝酱渗出来,掉在木地板上,他装作看不见。


  “吃完我送你回去。”


  “我没说现在要离开。”


  “你应该回到自己的家去,你母亲会担心你的。”楚源逼着自己严肃起来,房间回荡着他激烈的呼吸声。他下意识地把椅子后撤,椅背磕到书柜,蹭掉一块漆。


  柴柴挪动身体,手肘杵在书桌上,她用手指抚摸他脸上的褶皱,指腹在他眼眶的凹陷处划过。“你不会舍得我走的。”他听见她说。


  三


  收到方红诗集时,楚源也收到了刘斌的短信:下午的活动你去吗?去的话我带瓶白酒!


  楚源想了半天,才想起下午在图书大厦有中华文学奖获奖作品选的发布会,他是受邀的嘉宾。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责备自己的记性越来越差。他把收件箱又看了一遍,没有柴柴的信息,她已经一周没有联络他,凭空消失似的,让那晚变得不真切。似乎是为了找寻某种存在感,他后来又去书店专门买来她的童话集,认真地看了一遍。


  他坐在讲台中间的位置,塑料铭牌和新书摆在面前。主持人依次介绍到场嘉宾,先是奖项的赞助者,再是组织者,最后轮到他们,他们一个一个站起来对空旷的观众席鞠躬。楼道的广播依然不停地做着最后的宣传:“今天下午2点,图书大厦5楼举办第五届中国文学奖获奖作品选新书发布会,届时着名作家楚源、方红、刘斌、艾草、柴柴将于广大读者见面,结束后还有签名售书活动,欢迎广大读者光临”。


  他被要求作为作家代表讲几句,他风趣地讲自己小时候早上在新华书店五点钟排队买书的经历,现在读者阅读资源的丰富是过去难以想象的,除了开架的纸质书,还有网络读物,在繁忙的工作学习环境难以对阅读对象做出选择的时候,这套获奖作品选代表了这两年文学的最高成就,是一本可以在短时间汲取营养,又检阅文学成果的读物。


  他讲完用余光瞄了一眼坐在最边上的柴柴,她噼里啪啦地发着短信,短信波干扰到话筒的信号,发出刺耳的沙沙声,她不得不后撤椅子,把手机摊在裙子上。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几个年轻人从门口冲进来,坐在第一排,一个穿格子衬衫戴眼镜的男孩手里抱着一大束百合,冲柴柴挥了挥手。


  发布会结束,等待签名售书的人多了不少。签售持续了半个小时,格子衬衣男孩把百合花塞在了柴柴怀里,花瓣衬得她皮肤雪白,其他几个年轻人纷纷掏出手机拍照,他们笑得很大声,说要把照片放在微博上。楚源有一个私人微博账号,不发言,只是偶尔上去看看,网上太喧闹,他害怕自己陷入其中。


  主办方的人过来问,要不要一起吃饭?


  楚源清楚知道,柴柴是他留下来吃饭的动因,他已经有一个礼拜没有见她。她比上次要瘦了一些,许是穿深色衣服的缘故,皮肤衬得惨白。她穿了一件一字领的衬衫,锁骨像是一根竹签,插在皮肤里,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替她感觉到疼。


  他的妻子和文姗都是丰腴的北方女子,身上有一种柔软的荡漾的触感,柴柴许是生在南方,单薄的骨架上有一股坚硬、执拗的生命力。这生命力在楚源身上日渐稀薄,所以才如此引他注目。


  大家轮流点菜,柴柴点了一个水煮鱼和麻辣兔丁,方红笑她的菜口味太重,做法太野蛮,她点了一个爽口的萝卜泡菜,刘斌夸点得好,为了喝酒,又追加了一盘香炸花生。轮到楚源了,他熟悉了柴柴的胃口,又帮她点了两道辣菜:辣炒黄牛肉和口水鸡。刘斌笑他何时变了口味,以前出了名的不能吃辣,楚源把话题又拨回去,做人总是要勇于尝试新鲜事物的,再说这家餐厅最出名的是川菜,你们点了一桌家常菜,才是不给厨师发挥的机会。


  菜上得很快,刘斌提议大家来喝一杯,他主动帮大家倒酒,每个人杯子的深浅程度不一。楚源看了自己只有半杯酒,柴柴的酒杯却被倒满,方红说自己开车来的,只能以茶代酒。张斌提议第一杯大家都干了,谁都没有异议。楚源有些担心柴柴,透过酒红色的杯壁看她,她举起酒杯轻松地一饮而尽,又主动把酒续上。他暗暗嘲笑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大家一边吃菜,一边讲起圈子里的八卦,一个近60岁的着名作家在和自己的发妻离婚后,转身娶了一个20出头的年轻编辑,如今孩子都快满月了。一个年轻作家跟一个评论家最近在网上论战,年轻作家的粉丝把评论家逼得关掉了微博。这个事情楚源是知道的,他还特地上网去看了看,那些恶毒的话是他从没见过的,具有杀伤力的。


  有很多段子已经失去了时效性,楚源在不同饭桌上听过不尽相同的版本,出入的是细节,不变的是他们讲述时的刻薄。他从不主动讲述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哪怕被要求转述,也尽量不带任何感情色彩。作为写小说的人,他知道,在每一件能够被讲述的有头有尾的事情背后,都还有无数件无法被讲述的事情,它们没头没尾,横陈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腐烂,或者暗暗发芽。


  柴柴话不多,一直在吃东西,盘子上摞起小山似的骨头,她是怎么吃都吃不胖的体质,楚源却不行,他把手从餐桌上滑下来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捏出一块赘肉。他强迫自己把腰背挺直,外套的拉锁拉到肚脐的位置,变形的身材让他觉得羞耻。


  晚饭结束,大家在门口告别,楚源问大家有没有向东走的,他打车可以捎过去。柴柴在黑暗里转了头,走到他旁边,“楚源老师,我往东去,能顺路带我到地铁吗?”


  楚源说我们往前走走吧,这儿不好打车。他们跟人群告别,柴柴跟在他后面,穿过狭窄而阴暗的小巷,他听见她哒哒的脚步声,踩在他心里。


  他站住了。她也停下脚步,借着稀薄的月光,凝视着他。他想象自己在她眼里的模样,苍老,猥琐,颓废,害怕……他懊恼地发现找不到一个可能形容自己的正面词汇。


  这十年,他渐渐感到力不从心,不去主动招惹谁,应付与周旋是一件耗费精力的事情,他终归精力大不如前,只够支撑着写作。


  楚源望着柴柴,觉得她出现在自己的意料之外。


  残破的灯光下,他伸出手,她跳进他的怀抱里。他闻着她诱人的发丝味道,吻她的嘴唇,有些醉了。


  她带他去她现在住的地方。自从上次电视台失败的母女调解之后,她就在外面租房子住,名义上是说这样可以有利于写作。


  他们在闷热的房间抱在一起,尝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楚源清楚是自己的问题,愧疚地亲吻她的额头。他好久没有喝这么多酒了,身体发飘,有像云霄飞车不断向下俯冲的感觉,可一次又一次,他都停在半空中,落不下来。


  “我一直在想你,每天。”他把头埋在她脖颈里说,既是借着酒意,似乎又在表达某种歉疚。


  她不说话,只是更为用力地迎合他,带领他。


  后来,等到她翻滚到他上面的时候,她俯视的脸忽然变得严肃。“我要跟你认真讲一件事。”她说,“楚源,你不要再说‘想我’这样的话,我也不要听你说‘爱我’和‘喜欢我’,否则的话,我怕我们会分得很快。”


  他完全明白她的意思。


  四


  王仁甫病重的消息是方红告诉他的,他是楚源第一篇小说的责编,在几百封自由来稿里,他挑中了他的稿子,写信叫他来编辑部修改。他从北京坐三十几个小时火车到那个湿热的南方小城,王仁甫在车站等他,把他安排进了市中心的一个招待所里,请他吃了一碗米粉,要求他下午就去编辑部改稿。


  楚源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这么负责的编辑,他把他的稿子上所有值得商榷的地方都用红笔标记了出来,几十页的稿纸一片飘红。他改的每一个细节都击打在楚源心上,提供给他文本丰富的另一种可能,他说一个情节要设置多种叙事角度,一个好的作家应该选择那个最难以到达的角度,你现在是走了几个捷径,很快就接近终点,但中途的丰富性都遗失了,这话影响了楚源后半辈子的创作。他在县城住了半个月,最后交出了令王仁甫满意的答卷,那份刊物不是最有名的,却是文学品质最高的,楚源的小说被放在头条推出,立刻成了备受瞩目的文学新人。


  楚源决定去看看王仁甫,他给柴柴发了短信:我要离开北京几天。


  嗯,去哪里?


  我一个编辑朋友病重了,我想去看看他,怕以后没机会了。


  柴柴没有立刻回复,过了一会儿,楚源的屏幕亮了:我和你一起去吧。


  楚源跟柴柴的座位挨在一起。座位是楚源在网上选好的,她靠窗,楚源靠过道。飞机飞到最高的时候,楚源握住了柴柴的手,他感觉到柴柴的手想抽回,又握得紧了一些。她对着窗户看外面的云,一面轻轻地抿嘴,似乎在笑他像个小男生一样。


  王仁甫躺在肿瘤医院的床上,病房里只有他一个病人,他85岁了,本来就不高的身体萎缩得厉害,露在外面的手脚一层层褶皱挂在骨头上,银白色的头发遮不住头皮,头皮上有一块一块褐色的癍。他哆嗦着想要坐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这么看着楚源,急促的呼吸带动胸口不停地起伏着,他的脸已经浮肿,弥漫着一股即将告别的味道。


  楚源想起王仁甫当年的模样,他是一个精明干练的人,对文学又极其敏锐的把握,他掌握着通往读者内心的那把钥匙。他本不该沦落在这家效益不好的刊物,楚源问过原因,他抽了一根烟说,当时身边有两个女人,有人把这事举报给了单位,文联觉得影响不好就把下放到了刊物,安排了一个不懂文学的小伙子压着他。


  他不屑地向楚源讲述这段经历:“多大点事情,搞文学的人有哪个不多情,有感情文字才能有力量,否则干巴巴的,怎么会有读者爱看?写东西靠得不是技巧,而是感情,你爱身边的人才会爱你笔下的人。”


  楚源握了一下王仁甫的手,碰到他嶙峋的骨,他的手指把他抓得很紧,用了最后一点力量。


  “我老了,到时候该走了……”


  “别说这样的话,您得继续活下去,我还会再来看您。”楚源抽出手,几乎是逃出了病房,他充满了对即将凋谢的生命的怜悯,但更让他害怕的是,人枯萎时从前所有光芒的荡然无存,王仁甫像一株惨败的植物一样躺在那里,等着死神有空时把他带走,他没有选择体面死去的权利。楚源在楼下遇见下一批来看望的人,他更加悲哀地感觉到王仁甫生命流逝的过程是要任人参观和评点的。哪怕在他死后,依然会有人回忆这个下午他痛苦的模样,并将这作为餐桌上谈话的辅料。


  楚源走到一楼,医院金色的牌匾上反着光,他瞥见自己发白的鬓角,和失去弹性的皮肤,他也老了,离这一天并不遥远。


  他在门口看见徘徊的柴柴,她踩着地上的红色碎屑,用脚把它们搓成一个堆。


  “你怎么来了?”


  “你知道这是做什么的吗?”她指着那堆鲜艳的碎屑问他。


  “嗯?”他眯起眼睛,一无所知。


  柴柴指了指不远处的一个白色的二层小楼封闭的铁闸门,“刚刚有死掉的人从那里抬出来,家属等在你站的位置,他们放鞭炮表示哀悼,但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她戳了戳有点发愣的楚源,“我们走吧。”


  晚上,柴柴把楚源缠在她身上的手移开,“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吧,”她说。“随便哪段。”


  他愣了一下,看不见她的表情。


  楚源忽然就想到了文珊。1991年,她临去美国前,他也这么看不透她的表情。那年,他辞掉了学校辅导员的工作,出版了自己的第二本小说。80年代末一起写作的朋友们纷纷离开了中国,文珊也要走,有个五十岁的美国教授翻译了她的诗集,邀请她去西部参加一个诗歌节,她郑重地找他谈了两次,想叫他一起离开。最后一次谈话,他们坐在新侨饭店的西餐厅里,文珊穿了一条红色的苏格兰格裙,是教授送给她的礼物,他就住在饭店的十层,随时等待着谈判的结果。


  “你真的不打算离开这里吗?”


  “不打算。”


  “为什么呢?你到美国同样可以写作,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的。”


  “没有区别的,你相信我,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最后一次抚摸她的脸,她的眼泪顺着指缝润湿他的手掌,他闭上眼睛,感受她的绝望,嘴里喃喃地重复着:“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楚源趁柴柴熟睡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他整晚都没有睡,房间朝向马路,外面卡车碾压的声音跟摩托车的轰鸣声轮番轰炸他的耳朵。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着王仁甫躺在床上等候被死神召唤的模样,如果那天到来,他不想任何人来看他,可怜他,尤其是柴柴,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最脆弱的一面,不是因为会吓到她,她比他想象中要坚强,他也许只是不想被她笑话。


  他在医院门口看见她的那刻,更加确定了他对她的喜欢,在陌生的城市里,她那么坚定,坚定地踩着那些和死亡有关的红色碎屑。他觉得自己渐渐依赖上她,像一个藤蔓植物缠在瘦弱却倔强的石头上。


  这意味着她很快就要离开他了。楚源想。


  回到北京的一周后,楚源拿到了去美国探望女儿的签证,他在美国待了半年。在网上,他看见《挚爱》电影票房大捷的消息,导演宣布筹备续集,启用全新的编剧。楚源看见柴柴的名字,有一点意外。她刚出版了自己的新书,刘斌在报纸上给她撰写了整版的评论。这些都是方红告诉她的,她被邀请去了柴柴新书的研讨会,拿了两千块钱的红包。


  楚源一人回国,妻子留下来打算继续照顾女儿。回国那天,新戏的开机仪式就在他之前领奖的那家酒店举行,他心血来潮,临时改变了行程。


  到了酒店,刚好赶上发布会结束,楚源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确信柴柴也看见了她,礼貌地冲他挥了挥手。楚源还意外看见了二十年没见面的马国明,一时难以确认,他变了模样,成为了这部戏的投资人,合影的时候他站在柴柴的旁边,手自然地搭在她的腰上。


  大厅里挤满了等候采访的记者和举着条幅的影迷,他们叫嚷着,像小兽。


  楚源以人类的目光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楚源习惯了美国安静的生活,他住在纽约附近的一个小镇上,每幢房子之间离得很远,需要开车才能去到镇中心,他安静地买菜,给怀孕的女儿做饭。


  他走到前台,用信用卡订下了仅剩的一间观景房,其余的房间都被剧组的明星包下了。他把房号发给柴柴:“105,来吗?”


  进了房间,楚源拉开窗帘,这是全酒店位置最好的一间白虎观景房。远处绿色的丛林里,有一条棕白相间的起伏曲线。


  楚源走进卫生间,把浴缸放满水,他用手掌试了试温度,温度调到最高,也感觉不到烫。他脱掉灰色的衬衣,挂在门后,一只腿迈了进去。弥漫的蒸汽让他差点滑倒,他死死地扣住浴缸的岩壁,又把另一只腿迈进去。他缓缓地沉入水中,热度让他的血液循环加快,他好久没有这种充盈着力量的感觉,写作让他加速消耗自己,他只剩下一副皮囊。


  楚源把头沉入水底,血液的在大脑的血管汩汩地流动着,身上的皮肤软下来,又膨胀开。他幻想自己听见了敲门声。


  他迈出浴缸,没有擦干,直接把白色的浴袍披在身上,水分一点一点被稀释掉。


  打开门,柴柴站在门口,她变了一副模样,成熟女人的装扮,身上玫瑰花蕊的味道,从她脖颈那枚十字架里散发出来。


  他拉过她的手,关上门,把插销上锁,谁也不能来打扰他们。


  他把她拉到镜子前面,从身后抱她,手掌放在她的小腹上,顺时针旋转,掌心微微发热,她说她有痛经的毛病,这是唯一的治疗方法。他对着镜子看两个人的脸,他五十多岁了,胡茬和发茬都是白色的,洗完澡的皮肤垮得要掉下来,如果不是跟她在一起,他从不提醒自己关于年纪这回事。周围人总说他比实际年龄要年轻。他喜欢穿皮衣,每周坚持运动,用海洋型香水。现在想想,这都是在掩饰他衰老的事实。


  柴柴穿了一双高跟鞋,他仅有的一点身高优势也不明显了,他跪在地上,帮她脱鞋,她的脚很小,脚踝上CC两个字母还是那么滚烫诱人。


  他把她抱到床上,摊平她的身体,耐心地触动她身上的机关。


  中途,楚源抬起头,看见窗外那只白色的虎正在朝他走来,一步一步,像应和他深入的节奏。虎俯下身,趴在窗户前,瞪大双眼,全神贯注地见证这场仪式。到迸发的一刻,虎张了口,激昂地嘶吼,声音隔着玻璃也能听见,楚源望向它嘴里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突然感觉到了害怕,像是坠向地狱的通道。


  他从梦中醒来,床上有潮湿的痕迹,门外始终没有响起敲门声,这个世界只有他跟这只虎的存在,像进入了无人之境。

  刊于《收获》2014年4期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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