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 田威
安康
从汉中顺汉水而下,沿秦岭南麓行车三小时,就到了安康。安康如她的名字,是家常而富足的。但从修复的古城墙上望下去,汉水流经这一段,却显得更野了些。不是悍野,是野气,湿地、沼泽、滩,黑色的野鸭子成群泡在水中,像是在打盹。滩上,还有成群、成片、成一字长阵的妇女在洗衣服,她们花花绿绿的,和清癯的河水、疏阔的天空,对比明朗,让人见了,说不出的喜乐。应该是捣衣吧,用捣衣的木棒,反复地锤打!秋已深了,秋水清癯,捣衣声此起彼伏,传得很远……再传回来,有如来自古代的回响。
问她们洗了多久了?笑答:几辈子了。
水边也有男人在洗摩托、电动自行车。几辈子以前,想他们一定是洗驴、洗马的,有咴咴的马鸣。去长安赶考是骑马,送荔枝博美人一笑也是骑马。而归隐者是乘船,顺水漂流……那是另一个话题了。
从城墙的小北门钻进去,就到了今天:车水马龙,满街行色匆匆的人,像一个在追着一个走。几个不为人流所动的人,让我凝视了多会。一个坐街边的中年男人,把高粱捆成小把,仔细锤打,继而编成扫帚,挂在几步外的小店里。一个回族大爷,在一块黑板上写字,很慢很认真,简朴而又庄严。
还有双溪寺的一个居士大哥。他身子略歪斜,不良于行,却用支撑自己的棍子,去挑地上一只烟蒂,动作别扭、吃力,却很坚持,我想帮他,却又想这可能也是种修行吧,于是算了。寺在路边,被高楼环抱着,是一座小小的古建筑。我对他感慨道,要好好保存啊,千万别动它了。他摇摇头,虚眼望去,又用手缓缓比划下,慢慢说,看,墙都有些斜了,该修,还是得修的。
文昌路附近有座文庙。问路,却都说不晓得。酒店女服务员说,我就住文昌路,从没听说过。我说地图上标得有啊。她说,瞎标,骗人的。男服务员说,好像是有,从双溪寺穿过去能到。我重回双溪寺,碰壁而归,根本穿不过去。就在寺门外又请教两个摩的师傅,他们面面相觑,随即一笑,好像我脑子烧坏了。
我不甘心。博尔赫斯说,发现某种迷宫中心的方法,就是始终向左转。于是,我就在那一带不停地左转。后来,在一条十分狭窄、叫做洪学巷的空巷里,遇见一对母子。我再次向那位母亲请教。她看起来还较年轻,像个知识妇女,略微想了想,就给我指了方向:走到底,向右转,再向右看,就是了。
终于,在东井街和府学巷的交接处,我找到了文庙,这时,已快要关门了。
文庙还是很大的,也能看出,基本上是近年在原址重建的。空旷的院子里,只有一个老大爷和小孙孙在玩耍:小孙孙在摆弄塑料冲锋枪,爷爷拿手机不停给他拍照。我问老爷爷,为啥那么多人不知道文庙呢?他也很疑惑,良久,喃喃道,是啊,都应该知道的啊。
丹江口
清晨,随了汉水出安康城,顺流驱车,过了白河,就进了鄂西北,一路擦着河南的南部走。秋深了,天色阴沉,高速公路路况良好,且空旷得前后难见一辆车,可天晓得为什么,小车限速80,大车70,摄像头密集,跑起来必须压抑。压抑,恍如天色的阴郁。
路两边的农田阒无一人,散落的农舍也没炊烟,大概十室九空,人都进城打工了吧?偶见的几个活物,是在路边啃草的山羊。想起我任教的学校,有家文具店老板娘,乡下出来,快二十年没回过老家了,白胖而富态。“我们生产队只剩下一个人没走了。”我问清楚了,是一个人,不是一户人。一个人守着一片空屋和望不到尽头的庄稼地,什么感觉?最好是没感觉。
压抑中来到丹江口。我很多年,都把丹江口和牡丹江混淆在一起。牡丹江是听来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一句台词,浮想联翩,认定是个牡丹花盛开之地。当然全错了……可童年记忆就那么顽固。来丹江口看看,也是要刻意换脑子。
丹江从河南南下,和汉水交汇,水势陡增,却被一条大坝拦了起来,这就是丹江口水库,形成亚洲最大的人工淡水湖。我以为可以驱车直上大坝,然而且慢。坝上有武警、保安,上去得买票、坐观光车,一人65元。时已中午,冷风嗖嗖,站在坝上看内外,一边是拦蓄的浩渺之水,一边是平阔的河床,汉水疲沓东流。向上望,楚天灰蒙蒙,但也还是辽远的。扶栏俯瞰,却吓我一跳:一叶小舟,正在巨大的闸门边晃晃悠悠,小舟上,站了一个农民,两只黑色鱼老鸦……宛如遗世隐者,逍遥于无穷淼淼。然而,很危险。
我对工作人员说:“太危险了。”
她很同意。“是危险。”
“应该让他离开。”
“对。”
“应该有人管啊。”
“是啊。”
可看见谁在管。
大坝上遇见一对观光的情侣,襄阳人,听说我们要去襄阳,力荐道:“一定去要北街啊,哪儿吃的、玩的啥都有。”
下了大坝找吃的,岸边一排鱼馆子。点了两斤野生鲶鱼石火锅,老板娘问:要辣,还是不辣?答:微辣。
吃了才晓得,所谓辣,就是微辣;微辣,则基本不辣。这儿是湖北,华中,四面八方的味道跑到这儿,都被中和了。中庸之道的中。吴清源大师的自传就叫《中的精神》。
出了馆子,不进城,径直走国道,顺汉水下襄阳。国道坑洼不平,路和汉水之间,有狭长的菜地,间或有低矮的农舍。有车、有人在慢行,有人立在门口闲看。后来下雨了,车窗打得啪啪响,车窗外,倒看不出一点儿仓惶,车和人依旧慢行,门口也还有人在闲看。人如蝼蚁,这雨水和日子,想必是每天的常态,也就没啥好仓惶的了。
襄阳
汉水流到襄阳,又变得肥腴,满河床都是盈盈的水,穿城而过,北岸是樊城,南边是襄城,有点像被莱茵河切割的布达-佩斯。可襄阳比布达佩斯古老得多了,我儿时读《三国演义》,对襄阳是心心念念的。据说,120回的《三国演义》,有39回的故事都在襄阳发生的。争天下,莫非就是争襄阳?
秋已深了,还有群妇女在汉水边洗衣,两条汉子在水中扑腾,俄尔上岸,从容拿出备好的一大可乐瓶自来水,从头到脚慢慢冲洗,像表演,嘴角有睥睨的笑。岸上立着大牌子,上书:严禁洗衣、游泳。
风平浪静。下游又筑了一条坝,想浪也不可能。浪漫?则是另一回事了。沿汉水蜿蜒着清代老城墙,齐整而又水渍斑驳,颇不雄伟、高峻,略有轻功者可以一纵而上……然而,它是可爱的,有点迷你型。
从临汉门钻进去,就是北街了。城楼下的街口,有个大爷在编棕叶扇子。说是大爷,也只比我大几岁,但秃头、魁梧、结实,比我强壮得多了。他腿上扎了御寒的绑腿,坐姿宛如一员武僧,身旁停了一辆带篷的电动三轮车,扇子编好一把,就顺手挂在车篷边。还挂了块牌子,写着名字和电话,姓何。我买了两把小扇,30元。何大爷高兴了,但笑得还是比较克制的。他说自己13岁就学会了编棕扇,18岁当兵,复员后做过水、电、焊工。退休了,每天送小孙孙上学后,就在路边编扇子,等小孙孙放学。问每天能编多少把?答:“四把。”没再问能卖多少把。
北街是条仿古街,吃的,一般。卖的东西,纪念品大多是义乌批发的那种,特色还不如何大爷的扇子。也有卖百货、鞋帽、衣服的。一家衣铺门口,有个中年妇女在号啕大哭,不是服务员小妹拦住,她头已撞墙了!是钱包被偷了。
终于进了家米线店吃午饭,干净,人气也旺,一碗下去,周身热乎乎的。邻桌坐了四个十七八岁的大孩子,两个穿迷彩的男生,一个黑夹克女生,还有一个也是女生,黑毛衣、黑呢外套,很女性化,却表情最冷傲。一个穿迷彩的男孩话最多,声音像女生,却不是娘娘腔,可能是个假小子,连比带划,说高兴了还起身走几步,后来掏出三根香烟,自己一根、迷彩一根、黑夹克女生一根,都点燃了,惬意地吐出烟雾来。黑毛衣女孩不抽烟,也不说话,可那三人都有点看她的眼色。她嘴唇厚实,偶尔歪下嘴角笑笑,眼睛里多的却是不屑。像一个有点孤傲、有点孤愤的女诗人。
荆州
汉水流到武汉,和长江交汇。我们的车轮也就在此大拐弯,折而向西,逆长江而上,去荆州。
抵达古城前的一段路,灰尘滚滚。低矮的古城墙终于在望时,我心情有点像鲁迅写故乡,怎么会是这样呢?然而,要记起她的雄伟,却又说不上来了。童年时候,我的故乡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关云长骑了赤兔马、提了青龙刀,出了城门洞,眼前大江一横!这才是荆州嘛。全是忽悠。我所见的城墙下,哪有江,只有一洼护城小河。
城门洞进去是条仿古街,赫然钉着块牌子:张居正街。此街1号,是座粗糙的水泥仿古建筑,也有牌子,是“张居正故居”,门票20元。我当然不会进去。问小饭馆老板娘,里边有些什么呢?她想了想,谨慎回答:有一座张居正的塑像,还有些纪念品。故居的位置,从前在下边,后来搬迁上来的。我又问,张居正还有后人么?她说,有呢,应该有的。
也许有,但愿有,也许已经没有了。张居正是万历朝的一代权臣,死后被抄没家产,家人或自杀、或充军,结局是十分骇然的。今天的荆州有阳光,小饭馆里吃喝谈笑的本地人,窗外一根竹竿上,晾晒着杀后洗净的一只鸡、五条鱼,早早有了些年节气。我搓着手,把张居正放下了,心里暖融融的。
五条鱼,都在一尺余长,三条是武昌鱼,扁而肥腴,耷着小小的头,是温驯、任命的表情。另两条从未见过,身形细长如刀,鱼腹纯白,嘴巴尖锐、上翘,瞪着大眼,满眼都是:我不服!请教老板娘,答:“大白刁。”好桀骜的名字。
大白刁是荆州特产,生长于几公里外的庙湖。点了一条两斤的大白刁,做成干烧的端上来,汤汁都收到鱼肉中去了,夹一筷子入口,耐得嚼,相当有滋味。这是入鄂以来,吃到的第一道好菜。
李庄
我去李庄参加一个活动。临走问80老母,“晓得李庄么?”老母答:“咋不晓得呢!到处都卖李庄白肉嘛。”我哈哈大笑。答得不错,却有点滑稽。
李庄距成都300公里,属川南宜宾,金沙江、岷江在此交汇。两江交汇,当地人坚称是“三江交汇”。为啥?因为从宜宾起,金沙江正式称长江。咬定“三江交汇”,也就铁定宜宾是长江第一城,而李庄,则是第一镇。
七年前头一回去李庄,是深秋,临近江边,感觉嗖嗖风冷,继而是江上隆隆巨响,有如锤在心坎,让人不舒服:那是无数作业的采沙船。抗战中,中研院史语所、同济大学等南迁至此,傅斯年、董作宾、李济、梁思成、林徽因等客居李庄,留下许多遗迹和轶事。瞻仰了一些旧址,飘满黄叶,游人寥寥,几分寒意砭骨头。后来天黑,在空坝上摆一大桌酒菜,为一个朋友做寿。自然吃了许多白肉,是煮熟后,用大片刀薄薄地片下来的,卷在筷子上,蘸作料一口吞了,慢慢咀嚼,味道媲美大白刁。
这次再去,我已素食三年多,白肉是不会吃了。时令已在初冬,却难得出了太阳,金黄通透,长江宛如暖流,人晒得周身舒坦。镇上的建筑,临江的,几乎都是水泥仿古楼宇,做餐饮、客栈。民国的遗迹,则都隐在老街巷和田畴中。去上坝村瞻仰了上次错过的营造学社旧址,也即是梁思成、林徽因旧居。相当的简陋和寒素,最触目的,是一大张硬邦邦的木板床,即林徽因长时间躺卧处:她曾经是一位绝世美人,躺在这儿时,已是瘦成一把骨头的病人了。不过,这把骨头也可以称之为脊梁。民国的才女列出来,冰心、凌淑华、张爱玲、萧红、丁玲、林徽因……林的文学成就并不是最大,却是唯一让我肃然起敬的,就算只为这所冬冷夏热的乡下老房子。他们住了六年,梁思成写出了《中国建筑史》。
大自然倒是慷慨的。披衣靠着门框,一抬眼,就能看见滔滔长江。“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王国维称之为千古壮观的景致,触眼即是,这该是会让他们感慨、慰藉的吧。
我是趁着阳光好,和两个朋友在江边喝了一中午花茶。邻桌还有两个女诗人在喝茶、吃零食,用手抓着大头菜、萝卜干痛嚼。再远点,同济大学七十年前留下的操场上,李庄中学的学生正在奔跑。长江擦肩而过,出三峡、过宜昌、经过江汉交汇、下南京……在海洋中消失,再升腾为蒸汽,行云播雨,重返陆地。
何大草
作家,小说、散文、诗歌、绘画的创作者。1962年生于成都,1979-1983年就读于四川大学历史系。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
出版有长篇小说《刀子和刀子》、《盲春秋》、《所有的乡愁》等8部。中年转向绘画,已在报刊发表画作70余幅。2016年夏,在成都轻安举办个人画展《红色与逍遥》,为时一个月,部分画作被私人收藏。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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