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经营二手小汽车。一天,天气炎热,两位客人骑着一辆嘉陵摩托,在我档口停下来,到车展场上兜一圈后,走进我的办公室。我赶紧站起来招呼。其中一位笑容可掬地伸过手来,用家乡话对我说:“老乡,你好。”
本县地语言有多种。我的家乡是离县城七十多公里的边远山区,和县城语言不同,因而听到乡音,倍感亲切。我兴奋地握住他的手:“老乡,你好,欢迎你,请坐。”
我们互报姓名。他说:“我姓谢,名人民,叫谢人民。”
“哎呀,名字很有意思。”我笑着说。他也笑了:“是父亲起的。”
我忙着递烟、斟茶。他咕嘟咕嘟连喝了几杯茶:“不好意思,路上太阳猛烈,口太渴了。”我忙说:“老乡,别见外,茶水有,喝个够。这么老远,坐摩托很辛苦。”
他说,此次来找我是经朋友介绍的,想来买辆二手小货车——“的士头”。我告诉他,现在没有现车,但可以帮找。他爽朗地说:“没问题,但要抓紧时间。”
他说,他在镇里工作,为了带动全镇农民开山种果,增加群众信心,镇开发一个果园,上工地得带工具,摩托车不合用了,需买“的士头”。
我问:“你在镇里工作,管种植?”
和他同行的人急忙回答:“他是镇第一把手,是书记。”
“哦?你好,谢书记,有眼不识泰山。”
“哎呀,都是‘打工仔’嘛,耕田、种果的。直呼名字就好。”
嘴上客套着,但我还是以怀疑的眼光打量他:一米六几的个子,身材微胖,平头短发,上身穿旧白褂子,褂子汗斑点点,下身“半筒裤”,裤脚也已走了线,脚上穿一双建筑工专用的平底胶鞋。皮肤黝黑,脸上有两道深深的帽痕。与其说是书记,倒不如说是“耕田大爹”更为恰当。
做二手车生意来客不少,但成交率低,不成交的理由很多。因此,客人无论怎么说,我已不会太介意。可是,面对这位老乡“书记”,我却感到不可思议。尤其当我问到他的“坐驾”时,他指了指门前的那辆变了颜色的嘉陵摩托,我心中更是怀疑,觉得他简直是明目张胆地骗我。如果不看在一口乡音的份上,真想当面戳穿。试想,这年代怎么还会有这个“模样”的镇委书记,哪个不是衣冠楚楚、好车进出?来田间“视察”,估计无非是让人打着伞站在高高的道路旁“远眺”。能脱下自己的袜子,让“雪白”的脚摸摸黑土,吸吸“地气”的,恐怕比二手车成交率还要低。为了带头种果,坐一辆旧摩托走上近百公里地买“坐驾”,而且又是“的士头”,谁信呢?
但一转念,又觉得自己想法有点多余。来者都是客,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于是,我平静下来,耐心地给他们添茶。
我问:“老乡书记,你想买哪牌子、什么档次的呢?”
“老乡呀,什么档次,我不懂,牌子也不晓得,只要是发动机有力气就行。关键的,价格不能太贵,要控制在三万以内,不得超标,镇财政有困难,多钱支不起。”
也许他察觉我对他有所怀疑,便笑着站起来,从裤袋里拿出一扎现金:“老乡,按行规办,先给你两千元定金,余下车到付款,分文不欠。”
这下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书记,别急嘛,多喝杯茶再说。”他说:“这次来时间紧,下次再喝,有机会。”
临走,他又特别握住我的手叮嘱:“麻烦你,拜托了,请你注意质量,价格也不要超标。”
摩托车吐着轻烟离我而去。
二
十天后,我按他的要求送车给他。他所在镇是县里最边远的山区,有九十多公里路,加上山路难走,到镇时已是下午三时。
办公人员从乡下唤回书记。他放好摩托,解下“麦苗帽”,拍打一下身上的尘土,笑着走了过来,握住我的手:“老乡,辛苦你了。”
他走近“的士头”,左看右看,打开车门,跳上驾驶室,发动车,把了把方向盘,又瞧了瞧内饰,满意地说:“很好,很好,太好了。我叫财务提款给你。不超标吧?”
我说:“没有。”我把发票递给他。
“这么新的车,两万八,太值了。”他爽快地笑起来,“上车,带你看看我镇的果园,顺便试试车的力气。”
车子在山道上奔驰。我打开车窗,尽情听着高山松涛的呼号,“瀑布”的飞洒,欣赏着青葱翠绿——黄榄、荔枝、龙眼、黄皮、菠萝蜜等水果尽收眼底。
书记把车开到 “山庄”。
沿途进去,是一片竹园,竹园里有几间平房,屋顶上架着“山庄”两字。“山庄”很幽静,能听到潺潺水声,鸟儿在叽叽喳喳的叫。
服务员笑眯眯地迎接我们:“书记,好久不见,总不肯来我们这儿吃饭呀。” 服务员二十多岁,天真活泼,有点“牙尖舌利”的。
“没钱,怎敢来?”
“书记大人没钱,谁有钱?想赚您的钱倒是很难。”她摆摆手:“书记,今天吃什么?”
“老样的,两人套餐。”
服务员笑说:“我认识的当官的,最吝啬的就是您。没有您这样招待客人的,市里来人您也敢这样招待,不如一个村里人大方。如果我是大官,这样招待我,我就开除您,让您回家放牛去。”
书记听后,哈哈地大笑起来:“你这个死丫头,何方神圣,竟敢如此辱骂本官,你就不怕我让你老板炒你‘鱿鱼’?”说完,他又补了一句:“死丫头,我是吃饭饱的,不吃菜饱的,你懂吗?”
服务员也哈哈地笑着走出房间:“好咧,菜马上来,书记您带客人先喝茶,稍等。”
菜上来了,一碗鸡汤,一碟豆腐,一盘青菜。味道特别的鲜美,很香、很香。
三
又一年冬天,一辆“的士头”载着锄头、铁铲叮叮当当地在我门前停下来。我知道是他来了。
“您好,谢书记。”我招呼他坐下来,端上一杯热茶:“看您这副相,镇里肯定发财了,又要换车了吧?这一次给您挑豪华的,几十万的。”
他哈哈笑起来,摸了摸平头,擦了擦眼睛:“老总呀,你就别见笑了吧,你给我选的车这么好开,我怎么会换车?这次登你‘三宝殿’,是有事相求。”我笑说:“听您指示。”
他环视了一下,说:“那我们换个地方谈好吗?”
“好。”
我带他进办公室,关起房门。
他小声说:“我这次来是想向你借钱,用途是还债。”
“还债?”
“是的。”
“赌博啦?”
他哈哈笑起来:“哪会?”
“借多少?”
“一万元。”
接着,他一五一十地陈述着借钱的理由。一年前,其儿子考上外省大学,费用要两万余元,一位做小工程的朋友知道了,便主动地借两万元给他。他对朋友说,肯借钱是雪中送炭,是及时雨,很感激,但无能力一次性还钱,而且至少要两年才能还清。朋友满口答应。可是刚过一年,尚欠一万元,朋友催逼了。原因是这朋友认为他“不够伙计”,没给他承包镇政府新大楼及开发区建设工程。
我听完没说话,径直去打开保险柜,递给他一万元:“够了吗?”
他拿起来,恭敬地接着,说:“够了够了。谢谢你,我写借据给你。”他摸出记事本,边写边说,“因为我爱人打零工,工资低,全家开销主要靠我工资,攒不下大钱,只能分批还给你,每月还一千元。”
“不用写,随你便,有了就还。”
我打开了房门,他还是坚持塞了一张借条给我。
他走出大门,向我挥挥手,跳上“的士头”。车上工具又乒乒乓乓地响了起来。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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