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沉稳、老实而不得志的米立方在美国十多年,三十多岁终于应聘成为一所高校的教授,他替学校创建了中文专业。可是在美国而不会谈“政治”又只有硕士文凭的米立方又终于被博士朱舜替代了。他终于爆发了,离校的时候寄了一封给自己的信到系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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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是早上他去系办公室的时候取回来的,信不是他的,但却在他的信箱里。信是米立方的,米立方一个学期前已经离开了学校,原因很简单:米立方是钟点教授,没有博士学位,所以,系里招聘了朱舜,而米立方虽然为系里创建了中文专业,可是没有足够的课让两个中文老师教,自然要先满足全职教授,而按课时教课的“幽灵教授”是否出现,全靠是否开了足够的课程并且有足够的学生注册。
朱舜盯着信封看了很久,信是从普林斯顿国际教学部寄来的。系秘书放在他这里,意思大概反正是关于中文的广告,以前是米立方联系的,现在呢,都归你吧!既然不是私信,又是广告之类——比如书店就经常寄些样本和目录——那打开也就无妨了。何况米立方已经不能负责中文系,这里是我负责,我当然有权打开。他想。
朱舜打开了信。果然,是普大国际语言教学部主任的来信,信中称米教授和他们建立了很好的关系,说在今年六月份,会在北京召开一个国际性外语教学研讨会,以前多是西语系的,比如意大利语、法语等,现在特别希望东方语言系的教师们可以参加。为了鼓励,普大出部分资并协调负责会议人员的住宿培训等等,还有一些补贴,条件只有一个:参会人员一定要全程参加,并交付很合理的费用。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朱舜庆幸自己来得及时。他一月份接受了这份工作,从纽约上周搬到新州,全是为了女儿:女儿在罗格斯上研究生,自己考虑再三,还是搬过来离女儿近一些好照顾。再说,当时在大学也就是几个钟点的,听说这里招聘,他经过几轮拼杀,终于拿到聘书,实属不易。当然,他对米立方的离开也有一些歉意:毕竟自己的到来,抢了他的饭碗,可是这也是没办法,谁叫他没有博士!自己可是有先见之明,一年前通过函授在中国把比较文学博士拿下,美国现在经济不景气,中国越来越牛了,自己的博士头衔这所私立大学是承认的。
好,这次如果能去成这个会议,发表个几篇论文应该没问题,那么自己的职位也就保住了,而且顺便还能回去探亲。学校鼓励教师们自己找渠道建立学术上的关系,他正为这个事犯愁,因为别的教授都有自己的项目,就自己初来乍到的,没人帮衬。朱舜深知米立方这三年确实为学校做了扎实的工作,而自己捡了个现成,但那又怎么样?他现在是负责人!
朱舜给系主任打报告,很快就批下来,钱也批了。这就叫得来全不费工夫!朱舜很为自己得意,根本忘了米立方的存在。
2
黎明如蚕丝,细,轻,持续地向外吐;梦断断续续地裹着米立方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迟早是要咬破了它的。因为他已经试图了好几次。但他仍在等,等它吐完最后一口丝,只有那样,他才能真的摆脱它的束缚。
他曾经有个很美好的梦。三年前,他被招聘到莱迪大学教中文。至今他还记得系主任琳达面试他的情景。
那天米立方穿得很正统:黑西服黑皮鞋,领带是生日的时候老婆给他买的,都挂在衣橱里小半年了,还没有机会戴。那是条浅灰色的丝绸领带,上面有细细的浅蓝色斜纹,低调古雅。老婆铃儿送给他的时候说,三十六岁,本命年,你一定时来运转,鸿运高照啦!铃儿比米立方小五岁,是个会计师。她是个大大咧咧的女子,从来不想一年以后的事情,眼前快快乐乐的就好。而米立方不仅喜好仔细考虑一年后的计划,甚至明天要做什么都会提前滴水不漏地想好。所以,刚过本命年的他,眼角已经有了纹路,也冒出几根白发了。而铃儿虽然当了妈,还像个小姑娘似的。朋友们聚在一起,大家都说米立方是个好丈夫好父亲,铃儿很幸运很幸福。
米立方不得志。他来美国十来年,读了两个硕士,毕业后徘徊在找工作和继续读博之间,最后钟爱文学的他,决定继续读一个英美文学的博士。然而就在他已经通过面试、学校准备发放录取信的时候,三岁的儿子小志被查出患有自闭症。铃儿不知所措,只对着米立方落泪,米立方经过一个星期的痛苦思考,决定放弃读博,在家照顾孩子,同时干些兼职的灵活儿,确保太太的工作。
琳达在会议室面试了米立方。琳达五十出头,银灰色短发,眼睛是绿色的,高鼻梁上架副带链圆框眼镜,嘴唇很薄,向前略噘起一点儿,说起话来好像可以一下子就挑出你的错误。琳达是西班牙语教授,博士,一年前被提升为系主任,她野心勃勃,准备大刀阔斧地干一番,所以弄来一个东方语系的名额。虽然她并不懂中文,愣是写了两门课的大纲让学校通过了。但是预算并不是很多,她就可以招聘一名临时的中文教授。学校的意思,是看看情形再说。琳达明白,她不气馁,因为她知道只要办起来,有了响动就不愁以后没钱没影响。
“请你做个小demo。十分钟,迷你小课。”琳达对米立方说。
“好的。”米立方有备而来,胸有成竹。他打开公文包,拿出几张彩色复印的纸,递给琳达和现场的几位教授。“我在十分钟内教给大家十五个中文字词,我保证,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忘记。”
别看只是个临时职位,来应聘的有十几个,其中不乏博士们。琳达在众里寻他,挑中了米立方。琳达看中他有两点:一,这个人的确肚子里有货,而且不张扬。看他那条领带,就知道他是个低调的家伙。那么以后如果把他辞掉,估计也没什么麻烦。二,这个人很有计划性,办事周密。那么让他再计划几门正经的高级中文课程,比如开些中文历史文化、商务之类的课,他也没问题。好,就是他吧!反正没多少钱,这家伙其实是有些屈尊,不过这在大学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3
刚刚一学期,米立方的课就上得风生水起,不但没有中途退课的,还有哭着喊着要加入的学生。到了期末的时候,学生评价也颇高。两份新课计划也已经递上去,琳达告诉他:“一定会批下来的,到时候你就可以上三门课,是全职的待遇。”
米立方也很高兴。在给学生写邮件的下面,他都是写的米教授,可是仍然有学生会叫他米博士。这让他又喜欢又惴惴不安。毕竟自己不是博士,可是,那声Doctor Mi的称呼怪好听!于是他也就不去纠正。再说,他虽然没有博士学位,可是也有两个硕士呵,这也不是虚的,毕业论文还得过学校奖,发表在专业刊物上。只是后来他一直没有找到一份全职工作,又为孩子所累,就没有再继续做学问。
现在,他似乎看到了一线光明,不禁做起个五年计划:教课是没问题的,这琳达和学校都看见了,那么,也许他们会破格给我一个全职教授的职位。也许,我还可以一边教书一边修博士学位,这样虽然累点,但为长远考虑是必要的,以后腰杆子也硬气。然后再到学术刊物上,哪怕是一年一篇吧,发几篇论文。再和邻居各个大学,比如普林斯顿,罗格斯,西东大学的中文系搞好关系,办些有影响的活动,何愁没有个好前程!米立方是个稳扎稳打的人,他不是在胡思乱想,这些的确都是很有可能的。只可惜,他只是一个学究,一个保留了中国传统的学者文人,完全不懂政治。
4
还是同样的会议室,琳达面试了朱舜。朱舜五十出头,身材消瘦,脸色灰暗,眼睛不大,说话的时候声音也不大,但除了很简单的问题回答Yes 或者No,他没有直接回答的。
“你在雪城大学教书多少年?”琳达问。
“我是1998年耶鲁毕业,然后去了加州两年,在加州理工大学做比较文学研究和博士后的工作。后来,05年吧,去了雪城大学,就一直在那里教学和做研究,一直到现在。有快十年了吧。”朱舜的回答好像是要给人很多信息,问一答十。
琳达不喜欢这个人。但是她也知道,眼前这个城府很深的家伙就是要替代米立方的人选。因为现在学校已经给予中文教学很高的重视,需要上一个档次了。教授必须是博士,必须具备足够长的教学经历和学术方面的成果,更重要的,是要有一些今后与各系部门之间打交道的本事。而这些,米立方都没有,所以裁掉他是必然。从良心上讲,琳达有些替米立方惋惜,而且她自己还曾许诺过给米立方全职的待遇。她稍微有些过意不去,但这念头一闪而逝。同情心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况且,她已经接到通知下学期就会去国际对外管理处任处长。系主任的工作马上就要交出去,她的新世界是上层管理阶层了,这里的事情正好也圆满解决。
“工作上的事情,你可以找米立方给你介绍一下。他比较熟悉。”琳达在朱舜第一天来上班的时候说,“我建议你去听听他的课。你要一个学期教三门课,那么米教授的课就要交给你才能保证你的课时。你看你们怎么交接,你们都是中国人,好说话吧?”
“好的,没问题。主任您放心,我教学经验快二十年,我——”
“你向系秘书要一下米教授的联系方式,下课后你可以去找他。”琳达打断了朱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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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舜第一次来听米立方的课,是带着他自己整班的学生来的。这样既可以省去自己一堂课的辛劳,又是按要求来旁听同行的课,一举两得。
米立方是个计划周到的人,但是他没有想到教室里会多出一倍的学生。那堂课正好是自我介绍对话复习,看到这么多孩子,他临时改变了教案,因为他相信学语言就一定要多练习说。他要每个学生起来练习用中文介绍自己,包括朱舜班上的学生。
“大家好。我叫麦克。我来自爱迪生,我的家里有四口人,爸爸,妈妈,姐姐和我。我是大一学生。”
就这样,每个学生都尽量用课文里学到的用语来组织自己要说的内容。发音五花八门,那是自然的,米立方及时给予纠正,让大家一起重复发音,不仅可以明白地说出来,还可以懂别人说的。这种教学效果就学语言来说是很好的,但是他忽略了一点,就是今天不是二十个学生,而是四十个,这样一一练下来他已经没有时间教新内容。而要命的是,米立方忽略了朱舜,他作为全职教授,是来旁听他讲课,并会给出评估的。这堂课单一枯燥,很明显没有体现教师的教学方式方法。
还有十来分钟就要下课的时候,米立方想起了朱舜。他对全班说:“今天我们很高兴有一位朱教授来到我们课堂。下面我们请他来自我介绍一下。”
朱舜站起来,走到前面,没有看米立方,而是用英语开始了自我介绍:“我是朱舜博士。下个学期我可能是你们的老师了。我教大家中文和中国文明史。我知道米教授和你们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要代替他,心里觉得有些内疚……不过你们也可以尝试一下不同的教学风格,我还要开其他课程,以后我们可以多见面,期末我会请大家吃饭。”
米立方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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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还没结束,米立方已经得知自己下学期没有课可教。他和朱舜同时教CHN100,也就是中文初级班。因为朱舜教的那班学生大多数都没有继续注册CHN200的课程,而自己的学生都注册了,但是,全职教师必须保证一学期教三门课,朱舜的不够,就把米立方的那个班接过去,顺理成章。而米立方另外两门课是高级课程,只有秋季才开的。现在看来,秋季朱舜也会接管过去。所以下学期米立方就变成了“幽灵教授”。
系秘书已经通知米立方交出办公室钥匙给朱舜,还有电脑的密码。米立方看到邮件,他用了最无力的一种反抗形式,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悲。他给秘书米歇尔回了封信:“亲爱的米歇尔,密码我忘了。我的电脑可以直接让IT部门重新设置。钥匙会邮寄给你……”
最后一堂课的时候,米立方又戴上了铃儿给他买的那条灰色领带,出门时特意在镜子前多逗留了几分钟。玲儿看着他有些奇怪,问:“怎么啦?今天这么帅,要去相亲吗?”
米立方微笑了一下:“比相亲重要。”
“哟!那是啥呀?又有面试吗?”
“不是,逗你玩呢。今天最后一天课,下周就期末考试了。”
“那有啥呀?干吗穿得这么正式,不就是学生吗?下学期不是还见他们?”
“嗯,善始善终嘛。我教了他们快三年了,孩子们挺可爱的。”
“你呀!自作多情。毕了业谁还记得你?”铃儿摇摇头,上班去了。
自作多情?也许是吧!这么些年来,米立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踏踏实实的人,也曾一直相信只要有本事,又肯埋头苦干,总是会有成绩的。但是现在看来,这条路在美国也是行不通。“政治”这个词,在大陆像流行病般的敏感,米立方从来不谈。到了美国,他常听美国人把这个词挂在嘴边上谈论,而每一个公司,每个学校,每个系每个教研组,都有“政治”。这个词的外延比中国人嘴里的要大得多,还包括了文化、种族、待人处事的技巧、与人沟通的方法,还有如何排挤他人让自己得到提升,但又不让别人骂自己的一种处世为人哲学。这些,米立方来美国十几年了,还是没有学会。相比之下,朱舜就比他聪明得多,朱舜更知道在学生、领导、同事和教学等方面,哪个才是更重要的,哪个是可以在关键时刻丢弃的。
米立方望着镜中的自己,眼睛微红,脸色灰暗透着疲惫,眼角有些下垂;刚过四十,前额的头发已经稀疏了,而且很有一些白发耀武扬威地从鬓角和其它地方往外蹿。下巴也松弛了。这是我吗?当初那个满面红光、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哪儿去了?
不甘心呵!自己也是苦哈哈地奋斗了这么些年,书也读了不少,学位也拿了不止一个,不就缺个博士头衔吗?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机会呢?凭什么朱舜啥本事没有,教得那么烂,就能一来就是全职教职?就能随便把我的课拿去?
米立方走出家门,他的脑海里又在做计划了,不过这次,他的计划不是平时的那种,他要来点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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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科研项目的计划题目都是用数字表示的,有的是根据启动年份,有的是月份,总之是有个代号,比如中国的“八六三”计划,就是一九八六年三月启动。而上世纪的那个“五七干校”也是因为五月七日领导人发表了一份讲话,从此开始了铺天盖地一场灾难。而这些计划中,有一种叫零计划,这是指计划前期的动案,即初期方案,真正的计划可能实施,也可能停止而就此流产。所以零计划要设想出所有可能产生的后果,好的坏的,大的小的,这样真正制定起方案来就可以准备充分。
米立方制定的就是零计划,而且他的计划中,只有一种结果:就是致对方于死地。
米立方把信投入信箱之前,又最后看了一眼,没错,那是普林斯顿大学的信封,收信人是自己,但邮寄地址是莱迪大学外语系。
信掉进邮筒的时候,米立方的手哆嗦了一下,他仿佛听到信“咚”地和自己的心脏一起跳了一下。也许这样做太过分?其实他并没有把握。第一,那个人要收到信而不转回给我;第二,那个人要去申请经费才行。其实成功的可能很小,不到一半。但是,哼,愿者上钩,我又不是没给你机会,而你,却一点儿机会也没有给我!米立方“咕咚”咽口唾沫,撇撇嘴。心里默默地骂了句F开头的英文单词。然后他拍拍手,转身扬长而去。
(实习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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