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青春如歌的正午

更新:2018-05-21 23:4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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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生坐在木墩上,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十分卖力地编着缝纫机。由于编得不顺利,他先是骂手中柔韧的青草是毒蛇变的,然后又骂正午的阳光像把钢针一样把他的头给扎疼了。后来有只蜜蜂落在他的肩膀上,他就歪过头觑着眼对蜜蜂说:“你蜇呀,蜇完我你也就小命没了。我又不是花,满身的盐气,弄得你死时连点甜头也尝不着,你要是觉着合算,就蜇呀?”

  

  蜜蜂大约意识到不合算,虽然陈生蓄意挑衅,它还是识时务地飞走了。这时王来喜慌慌张张地走进陈生的院子,对他说:“陈生,求你个事,把我家的马给杀了吧。”

  

  陈生抬头问:“那马怎么了?”

  

  “它淌眼泪。”王来喜顿了顿手,说,“都淌了三天了。”

  

  “它吃草么?”陈生问。

  

  “吃。”王来喜说。

  

  陈生又问:“拉屎么?”

  

  “拉。”

  

  “那它知道睡觉么?”陈生再问。

  

  王来喜点了一下头。

  

  “它能吃能拉又能睡,杀它做什么?”陈生坚决地说,“我不干。”

  

  “它淌眼泪,都淌了三天了。”王来喜说,“杀完马,我送你一双大头鞋,半新的呢。我知道咱俩的脚是穿一路鞋的,正合适。你去年冬天穿的那双鞋我也看了,都张嘴了,该扔了。”

  

  “它淌眼泪有什么。”陈生用平淡的口气说,“人不也淌眼泪么?人淌泪不稀奇,马淌泪也不稀奇,它淌几天兴许就会好了。”

  

  “我们又没惹它,它平白无故淌什么泪?”王来喜伤心地说,“让左邻右舍的看了,以为我们怎么虐待了它。”“准是你们把它使唤过头了。”陈生开始继续编他的缝纫机,他对王来喜说,“你们一年四季不让它着闲,有时还把它租出去让外来的人耍,它不伤心才怪呢。”

  

  王来喜知道陈生要是不想做的事,你就是跪下求他也无济于事。何况他正在编东西,这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杨秀,王来喜觉得自己来得也不是时候,于是就面色凄惶地离开了。

  

  陈生自从前年冬天从城里告状归来,整个人就变了个样子。首先他变得大胆了,无论什么人都敢顶撞;其次他杀生的本领忽然被升华到一个高度,宰瘟猪、勒疯狗这些令人生畏的事,他做起来却得心应手。所以有了杀生的活大家都来求陈生,一求即应,他不取报酬,随便你给他一件旧衣裳、两只碗或一双袜子都行。这两年夏季的正午,陈生都雷打不动地坐在院子里用青草编各色东西。他都是编给杨秀的。他编了两口箱子,箱子里又有一些围巾、戒指、项链、手帕等东西,他称它们是“压箱底儿的”。箱子虽然好编,但因为体积大,用草多,单单编它就几乎用了一个夏天。他的房间里因为这些草编物的陪衬,总是散发着一种不同寻常的香气。他每编完一样东西都要和杨秀说说话:“你不是要箱子么?有了!你看它多能装东西呀。”当然,有时他编得得心应手、游刃有余的时候也不由自主地和她说话:“我知道你稀罕这东西,你别急,就要编完了。”

  

  有时正午有雨,陈生就躲进棚厦里编,雨一停,他又抱着草出来。而如果是晴天,陈生永远都是坐在正午的阳光下,垂着倭瓜似的扁圆的头,一丝不苟地为杨秀营造着一个全新的世界。青草在他眼前湖光般闪烁着,他仿佛已经抓住了杨秀的手。

  

  开始时人们以为陈生疯了,后来发现他待人接物还很正常,说话办事也都有准,就料定他的脑筋没有出现太大的毛病,只不过是他进城告状遭到耻笑而受了点刺激而已。

  

  陈生开始数落杨秀了:“你不是早就想要一台缝纫机么?我给你造缝纫机,你却一直跟我捣乱,你中午没吃好么?你要是这样,我就先上王来喜家了。你也看见他刚才来了,他家的马淌泪了,淌了三天了,让我把它给杀了。可我不能杀马,它淌淌泪又怎么了?我得去看看,他家喂给它的草是不是沤了?再不就是饮它的水不干净。”陈生从木墩前站起来,回屋喝了一舀子凉水,然后就抄着手去王来喜家了。他弓背抄手的样子仿佛害了肚子疼。他碰见的人无论长幼都一律唤他“陈生”,连四五岁的孩子也这么叫,可他并不恼,一律“嗯”地答应一声。

  

  陈生在老婆杨秀没死前,老爱晚上抄着袖子到邻居家看牌。他自己不会打牌,但就是喜欢看,他站在一个人的背后,一站就是一晚上。每当他不由自主地发出嘿嘿的笑声时,必定是他盯着的这人抓来了大王或小王。所以打牌的人都不愿意被陈生盯着,陈生一站在背后,这个人准输牌。事后陈生总是说:“我见你抓来了王,怎么还赢不了?”别人就没有好气地说:“我把那王给阉了。”陈生便红了脸,轻轻嘀咕道:“王也长着那个东西?”牌迷们有时为了拒绝陈生的造访,就早早把门闩上,以图玩个尽兴。然而不屈不挠的陈生会翻墙而入,仍然站在一个人的身后始终不渝地看,并且常常发出那种有针对性的笑声。

  

  “陈生,你怎么一见到王就乐?”人家说他。

  

  “我乐了么?”陈生委实有些慌张了,他张口结舌地说,“我没觉着乐呀。”然而他确确实实地一看到王就嘿嘿乐了。

  

  陈生的老婆死后,他仍然在晚上时抄着袖子去看牌,不过他不专盯一个人看了,而是转着圈地游动,最后悄然无声地停在一个人的身后。他停下的地方,这人必定抓着了王,只是他不再发出嘿嘿的笑声了。

  

  陈生之所以落下了看牌的毛病也在于杨秀。这个他花三千元娶来的瘦女人特别喜欢在晚饭后鼓捣破烂。女人胃不好,终日打着干嗝,面色青黄,喜欢耷拉着眼皮,仿佛她随时随地都会撒手人寰。她这种老是处于弥留之际的样子曾经深深地吓着了陈生,但时间久了他就习惯了。女人一旦翻腾起陈生家的旧物,眼神就顾盼生辉,仿佛她掘到了金子一样,虽然说有些东西她已经翻腾了好多次。

  

  晚饭一过,杨秀就去折腾旧物,陈生便到邻居家看牌。等到牌局散了他回到家,女人已经钻进被窝了。陈生就不满地嘟囔:“你老是先睡,咱们怎么有孩子?”于是不由分说弄醒她,长驱直入侵犯她。杨秀从头到尾唉哟叫着,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然而陈生三年多来把最好的力气都使上了,却是劳而无功。杨秀的肚子仍然瘪瘪的,因消化不良常常发生咕咕的叫声,陈生便怀疑她怀了一窝鸟。

  

  陈生若是回家早了,有时会发现杨秀擎着根蜡烛在仓房里东翻西翻的,样子像只老鼠。旧棉絮、废铁丝、玻璃瓶,甚至连生锈的农具都能使她振奋不已。她浑身上下被灰尘笼罩着,不住地咳嗽和流鼻涕。陈生常想杨秀比他小二十岁,还处在玩的年龄呢。他娶她的时候已经三十八岁。当媒人把这个又黄又瘦的丫头领到他面前时,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因为他一直想要一个胖女人。以他与女人交往的惟一一次经验,他觉得那样的女人禁闹腾,搂在怀里热气足。那三千元的付出并没有使他称心如意,是他颤栗的惟一原因。后来媒人说,胖女人都被那些出更多钱的人给领走了,剩下的自然是瘦骨伶仃的,不过杨秀比你陈生小二十岁,是个黄花闺女,这不是白白捡了大便宜?再说未必胖女人才好,鸡肥还不下蛋呢。陈生觉得这是命,于是就听了媒人的话,到集市上买了一挂鞭,两朵红绒花,一床绿色和粉色的被面,还有崭新的暖水瓶、脸盆、镜子等东西,把杨秀娶回家。接着,他又在第二年春天抓了一头猪崽和十几只鸡雏儿,由杨秀在家喂养。

  

  杨秀如果再胖一些,可能会比较好看,因为她的眉眼生得周正。可她就是瘦,而且婚后日瘦一日,仿佛在为陈生节衣缩食。她吃起饭来总是心慌意乱的,一副累极了的样子,握筷子的手恹恹无力,陈生就逼她多吃,直吃得她眼里涌上眼泪,一个劲地打干嗝,陈生这才不再强迫她。每当杨秀多吃了一点,他就备受鼓舞,仿佛看到一双稚嫩的小手就要来抓挠他的胡子了。

  

  邻居们见杨秀从不出来串门,就问陈生:“她整天在家干什么呀?”“想她的娘家吧。”陈生随口说道。其实他知道杨秀生母早逝,父亲又续了弦,后母带来三个孩子,对她很刻薄。家中的哥哥娶了嫂嫂后也不容她,她没家可想。

  

  “怎么还不见她显怀?”男人们开起玩笑来就肆无忌惮了,“没把种子撒错地方吧?”陈生就憨然一笑,说:“没错,她就是个瘦,长胖了就会有了。”王来喜的女人坐在房檐下流泪。这个女人勤快得出名,就是哭也不闲着,手中穿着一串辣椒。她见陈生进来,擤了一把鼻涕说:“你不能把马给宰了,我还没同意呢。宰了马,地里的那些活谁帮着干?”“马现在还淌泪?”陈生问。

  

  “不淌了。”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说,“都是清早起来时淌。”陈生便朝马厩走去,打算看个究竟。“来喜遛马去了,给它散散心。”女人抹干了眼泪,对陈生说,“自己找个地方坐吧。”陈生并没有找地方坐,他还是到马厩去了。他首先察看槽子里的草,用手一摸比较干爽,放到鼻子下也没闻出霉味,这才放心地又去看墙角装豆饼的袋子。豆饼也新鲜着呢,陈生尝了一小块,觉得自己都能吃,香而微甜,马不会消受不起的。至于饮马的水桶,陈生将其中的剩水舔了舔,没觉出什么异味,陈生就兀自叹息一声,说:“日子过得好好的,怎么说淌泪就淌泪了呢?”陈生便想这匹马兴许是老了,走到穷途末路了,因而感伤落泪。陈生出了马厩去问王来喜的女人:“这马多少岁了?”“九岁了。”王来喜的女人说,“生小回的那年它来的。”“九岁也不算太老。”陈生说完,见一个空的鸡食盆就在眼前,他正愁没地方坐,就把鸡食盆翻过来,一屁股坐上去。

  

  王来喜的女人慌忙说:“陈生,这鸡食盆用了七八年了,底儿都薄了,你把它给我坐塌了,我用什么喂鸡?”说着,她飞快脱下一双鞋,将它们甩给陈生,说:“垫着我的鞋坐吧。”陈生吓得一耸身站了起来,他举起空鸡食盆,将底儿对着太阳,看看有没有光从背后漏过来,见它仍是完好无损的,这才小心翼翼地把盆端端正正放回原处。

  

  陈生把那双鞋并排摆在一起,慢悠悠地坐上去。鞋是千层底的灰布鞋,布已经被刷洗得耸起无数纤维,毛茸茸的。因为这鞋刚从女人的脚上下来,还留着她的体温,所以陈生觉得一股热气从屁股底下窜了上来,令他耳热心跳,仿佛他坐着的是女人的一双奶,这种预感使他不由自主地欠着屁股,惟恐压出奶水来。由于坐得矮,陈生只能高高地支着腿,他缩着粗脖儿,眯缝着眼,两只手松松地垂在地上,一副受刑的模样。王来喜的女人不由嗔怪道:“你只管放稳屁股坐,这鞋皮实着呢,不怕压。”陈生在她的鼓励下便放任自流地坐实在了,他立刻觉得一股奶水“8———”地冒了出来,不由“咦”地叫了一声。

  

  “那鞋又没长牙,咬着你的腚了?”王来喜的女人说,“你‘咦’什么?”“我坐出奶水来了,你不让我‘咦’行么。”陈生很认真地说。

  

  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陈生,人死不能复生,你不能老想着杨秀。她死了比你享福,她不管吃不管喝,只是一个睡,你不能老让她缠着你。”陈生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唔”了一声。

  

  “你就别给她编那些东西了,她在那儿该使的该用的缺不了。你该为自己想想,你都过四十的人了,家里还没个暖被窝做饭的,你就不想再找一个?我们都帮你打听着,有合适的就给你牵个线。你自己也要积极点,到外面做工时碰到中意的就献点殷勤。”陈生又抬了一下眼皮,轻轻“唔”了一声。

  

  这时王来喜的小儿子小回挎着半篮豆角回来了。他穿着双露着脚趾的鞋,见到陈生就扮鬼脸,说:“陈生,我问问你,你那年进城告状是怎么告输的?他们是怎么把你给撵回来的?”陈生抬起头,刚要说什么,王来喜的女人就光着一双大脚站起来,她喝斥小回:“怎么摘了半篮就回来了?再去把它给摘满,越学越懒了!”小回龇了一下牙,说:“我渴了,回来喝口水还不行么?”“你不是带水了吗?”“我喝光了,这天多热呀,那点水哪够我喝!”小回理直气壮地回屋舀水喝去了。

  

  陈生说:“你看你们家,没一个人是闲着的。孩子们天天都在地里干活,你还不知足,让他们一个个累死你就高兴么?孩子口渴了,回来喝口水你还说他,我真是不想再进你家的门了。”王来喜的女人并不恼,她淡淡地说:“陈生,孩子不能惯,他们从小干活就投机取巧,长大了哪能有力量顶起门户过日子?”陈生却按他的思路继续说下去:“就说你们家的马吧,一到冬天它就被套上爬犁上山让人给耍。你说我就是闹不明白,人怎么还要花钱玩!那些人穿得花里胡哨的,看着就不顺眼!马在雪地上一跑就是几个钟头,累得一身的汗气,挂着满身的白霜,可那些来玩的人坐在爬犁上还又笑又唱的!”陈生越说越气,他的胸脯不由剧烈地起伏着。

  

  “还不是为了挣游人的几个钱。”王来喜的女人抽了一下鼻涕说,“大冬天的,来喜也陪着马跑来跑去的,他也是五十岁的人了,容易吗?”“那马还有个不淌泪?”陈生说完,又一顿头“咦”了一声。

  

  小回喝完了水,他走向院子。他的汗褂已经湿透了。他见了陈生仍是一副挤眉弄眼的样子,怂恿他回答他刚才提出的问题。陈生领会了他的意图,不忍心让小回失望,就说:“我那年进城告状,还不是因为那个运动会?老天爷不长眼,那年冬天没雪,急得那些人跟猴子一样上蹿下跳。结果呢,花钱买雪往山上背,铺了薄薄的一层还让西北风一夜给刮没影了。结果又去别处弄雪雇人往山上背,足足花了好几十万块钱。你说为了玩就花好几十万块钱,这世道是不是就不像话了?这些钱能给多少得病的人开刀?!我就告他们去了!”陈生用巴掌拍了一下地,抬高了嗓音说。不过他把鸡屎拍在了掌心里,他也不在乎,就势往裤子上一蹭,气咻咻地说:“人要是不玩也死不了,要是得了病没钱开刀就得等死。他们只看重那些活蹦乱跳的人,却不管要死的人,这像话么?!”陈生越说越激动,他的身子扭来扭去的,一双鞋已经从他屁股底下滑了出来。

  

  “就是,这些人该告!”小回添油加醋地挥舞着胳膊说,“不过怎么就告输了呢?”“他们说我脑筋有问题了,你说我的脑筋怎么会有问题呢!”陈生终于被怒火给顶得站了起来,他跺着脚说,“那年咱镇上来个挑着担子卖鸭梨的,他卖六毛钱一斤。我给杨秀买了四斤梨,这就是两块四毛钱,我给他五块钱,可他偏偏找给我两块八,多找了两毛,我还给他,他还生气,还教训我,说他虽是个卖梨的,但不要别人施舍。我就问他四乘六等于多少。”陈生拍了一下大腿说,“他还理直气壮地告诉我,四乘六不是等于二十二么?你小时候不好好念书,连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明白!”小回便笑得身体像波浪一样起伏着,王来喜的女人也笑得拿不稳手中的活了。

  

  陈生用手轰了一下朝他飞来的一只绿头苍蝇,接着说:“你说我的脑筋怎么能有问题呢?我不糊涂,什么事心里都有谱儿!”“那你告状时是怎么跟城里的官官说的?”小回问。

  

  “我先说让他们赔我媳妇,他们就问我为什么?我就说杨秀得了重病,因为没钱,住不起院,开不起刀,只能在家硬挺着,就把一个大活人给挺死了。你们有张罗运动会的那些钱,能给多少个人开刀,杨秀就死不了了。后来他们就笑,笑得一个个像摊稀泥一样,再后来、后来———”陈生嗫嚅着,脑门开始冒汗,他结结巴巴地说,“他们、就、就说为了、这个玩,城里的马路、都、都加宽了,还有、还有……反正、是不能、不玩的,然后,然后……”小回恶作剧地说:“然后他们不就是问了你的名字,又问你在哪儿住,给咱们镇子打了电话,派人领你回来,说你疯了,是不是?”“小回!”王来喜的女人正言厉色道,“快滚回地里干活去,怎么学得这么油嘴滑舌的?”小回仍嫌没把陈生逗过瘾,接着说:“谁说杨秀死了?你不是天天都在大中午时给她编东西吗?”陈生歪着脖子,眼睛直直地看着什么地方,双手空空垂着,这回不仅额头流汗,鼻涕也出来了,他哆嗦着嘴唇,说:“就是,我得回家了,给杨秀的缝纫机还没造完呢———”陈生说着移动脚步,可他前进的方向不是门,而是篱笆,他被挡住去路,他自言自语着:“这是怎么了?”这边王来喜的女人已经把陈生坐过的那双鞋捡在手中,当做手榴弹投向小回。一只打在他胸脯上,小回颔了一下胸;未等胸再挺直,第二只鞋又打在他右耳上,那右耳就像大公鸡的冠子一样腾地红了。小回急了,他疼得跳了起来,带着哭腔说:“别人都逗陈生,我逗逗怎么就不行了?”

  

  “你这个没大没小、伤天害理的东西!”女人光着大脚板,噼里啪啦地朝小回冲过来。小回想到挨揍的滋味实在不好受,就逃之夭夭。走时连篮子也没带,他是否还会去摘豆角,只有追随着他的阳光才会知道了。

  

  陈生被王来喜的女人给领到门外,女人急得连鞋也没顾上穿,她哄孩子一般地对陈生说:“你别急,等等我回去穿上鞋,我送你回家。小回晚上回来时我揍他!”陈生甩了一下手说:“我知道家,眼睛也好使,不会走到河里去,你送我干什么?你的辣椒不是还没穿完么?还有你们家的马,一会儿它回来再淌泪怎么办?你这么多的事,还要送我,我又不是小孩子……”陈生唠叨着,放开脚步往回走。王来喜的女人一看他走的还是路,就叹了口气,由他去了。

  

  陈生的晚饭是在付玉成家吃的。是油煎的土豆饼,陈生足足吃了六张,吃出一串叽里咕噜的屁来,惹得付玉成的三个丫头嘻嘻地笑。付玉成是个木匠,很瘦,但却娶了个胖老婆,这曾让陈生艳羡不已。然而这个肉乎乎的女人一连气生下了三个丫头,管计划生育的人让她去结扎,吓得付玉成带着老婆去外省的亲戚家躲了半年才回来。回来时女人的肚子又鼓了,第二年开春时倒是生下个男孩,不过是个畸形儿,头比正常婴儿大三倍,胳膊和腿却很细,整天躺在炕上咿咿呀呀地叫,除了吃喝拉撒睡,什么都不懂,都三岁的孩子了,连爸妈都不会叫,愁得付玉成白了头,而他的老婆则瘦了很多。他们再也不敢继续要孩子了,怕老天跟他们家做对,再送给他们一个累赘。别人都叫这孩子“付大头”。陈生很喜欢逗弄他,他也认得陈生,一见陈生来了,嘴角就流涎水,因少见阳光而格外白嫩的小手就做出抓挠的样子,陈生就会用自己的袖子把付大头的涎水揩干,俯身吧吧地亲他的脸蛋。

  

  付大头眼睛很圆,头上的几撮茸茸的黄毛还是从胎里带来的,他不再长头发。他的三个姐姐很喜欢他,平时老搔他的胳肢窝,虽然他没什么反应。她们还争着给他喂饭和洗脚,全然把他当成了个卡通玩具。不过轮到他把屎拉在炕上,三个姐姐都捂着鼻子跑了,处理此类事的永远都是付大头的妈妈。她常常是一边擦屎一边擦自己的眼泪,有时就把屎弄到眼角上了,招得苍蝇往那儿飞。镇上的小孩子都知道付大头是个畸形儿,所以开始时都喜欢来付玉成家看这孩子,完全把他当怪物打量,付玉成就不高兴,每天早早就关门闭户。孩子们在家长的教育下也觉得老去看付大头会使付家的人难受,于是就都不去了。但陈生是可以去的,因为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全镇最不幸的人。一个最不幸的人去看一个不幸的人,那个不幸的人的家庭就仿佛看到了一缕曙光。所以陈生一来,付家人就给他让座、端水,有时还留他吃饭。陈生也不客气,让吃就吃。不过那些饭基本都是他给赶上的,没有单独是为他准备的。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付玉成却常常打发女儿去请陈生,炖了一锅有肉的菜或是烙了几张糖饼,都不会让陈生错过口福。有时付玉成会请陈生喝几盅,喝过酒后就说自己命苦,打小没了娘,生了三个丫头,好不容易有个儿子还是个废物,他担心他和老婆都死了以后,付大头会没人管,“早知真不该生他。”末了总有这句话像供品一样庄严出现。陈生便梗着粗脖很仗义地说:“你放心,你们俩死了我管付大头。你们明天死,我明天就管!”他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令付玉成哭笑不得。最近付玉成常指使陈生抱付大头,这孩子不得抱,一颗大头沉得陈生都托不住,弄得他手忙脚乱,惟恐那头稍稍一偏就会挣断细脖子而落到地上。因为大凡又熟又大的倭瓜总是把牵着它的蔓儿扯得越来越细,最后是那瓜彻底脱离了蔓儿。陈生可不想让付大头的脑袋那样和脖子分了家。所以付玉成再让他抱时,他总是倍加小心,结果那孩子流的涎水把他的肩膀弄得又湿又粘的,洇出股馊味儿。付家人见陈生能把付大头抱在怀里了,就怂恿他抱出门,去河里玩,看看付大头进了水里害不害怕。陈生就咬着舌尖缩着肩膀说:“不行不行,要是把他掉到河里淹死了怎么办?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又不是故意的,淹死了我们也不怪罪你。”付玉成说。

  

  “你们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怪罪的。”陈生说,“这孩子多稀罕人呀,要是我把他带出去给淹死了,你们还不得想他想出毛病来?”陈生今晚是被付玉成的二丫头给喊来吃土豆饼的。陈生吃完,还喂了付大头一碗蛋炒饭。付玉成不让儿子吃土豆饼,嫌他卧在炕上不消化,夜里会因肚子胀而吭唷乱叫,扰得一家人都睡不实。但陈生觉得付大头应该尝尝土豆饼的味道,所以喂过他蛋炒饭后,陈生还伸出钟乳石般的舌头让付大头来舔,他自认吃了六张土豆饼,舌头上凝滞的土豆饼的味够醇的,可付大头偏偏不舔,害得陈生伸累了舌头,涎水滴答而下,落在付大头的脸上。付大头大约以为那涎水是泪水,嗷嗷地哭起来,一发而不可收。付大头虽然年幼,但哭声却跟大老爷们似的,粗哑得很,极具沧桑感,以致于邻居曾误认为是付玉成在哭,都在私下为他叹息同情。“唉,他这辈子真够可怜的,养了这么个傻儿子。”所以付大头每每哭过的第二天,付玉成若是在镇子里碰见听闻了哭声的人,人家就会劝他:“唉,老付,摊上了就不要太焦心,把自己哭坏了怎么好?”付玉成也不解释,他觉得那跟自己哭也没什么区别,因为他们父子间的不幸是一脉相承的。尤其是碰到黄连德,付玉成才知道自己的苦难有多么深重。黄连德家也生了个傻子,不过他能在街巷中自由行走,他今年十一岁,能帮黄连德放放羊,虽然他放羊归来常常把羊丢下两三只,害得家人回头再去找,但总算没有傻到一无是处的境地。黄连德平时青黄着脸,皱着眉头不爱说话,一碰到付玉成却和颜悦色地问寒问暖,殷勤备至。所以付玉成最怕见到黄连德,远远瞥见他的影子就要绕着走掉。这也使得付玉成发誓要找到一个比自己更不幸的人,常常见见他,使自己的不幸削弱和减缓一下,让他在残酷的生存面前还有喘口气的机会,结果陈生就像隆冬埋伏在冰层下的青蛙一样,被他生生挖掘出来。他那与年龄不相称的天真与悲凉境遇使付玉成获得了某种安慰。

  

  付大头很少当着陈生的面哭,他以往展览给陈生的都是会心会意的笑容。所以付大头一旦忘乎所以地哭起来,陈生便有些慌乱。他先是哄,给他拿闹钟看,还煞有介事地动手上弦,将闹钟贴在付大头的耳朵上,让他听时针有力行走的“咔嗒”声,然而付大头却不为所动;陈生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吓唬他有条饿狼正从山上下来,他再不歇了哭声就把他血淋淋地吃到肚子里,把肉咬成泥,而把骨头嚼成渣。可付大头依然我行我素,哭声如群山般连绵不绝。陈生见他软硬不吃,就怀疑自己可能突然长了犄角或者满脸生了麻子,连忙唤付玉成的二丫头把镜子拿来。陈生单身时,偶尔还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老得快不快,娶媳妇的可能性还有几成。自他和杨秀结婚后,陈生就不看镜子了,因为杨秀就是他的镜子,杨秀会说:“你的眼皮怎么耷拉了,累了就快去睡吧。”杨秀也会说:“你的胡子该刮刮了,要不老李家的孩子下次见你还会喊爷爷。”杨秀还会说:“咦,这些天你怎么瘦了,今晚就别往我的被窝钻了。”陈生透过杨秀,已把自己看得一清二楚。杨秀死后,陈生就把镜子放在枕头底下,因为杨秀爱照镜子,他认为活生生的杨秀还藏在那里。所以他一挨枕头就常常梦见杨秀,有时她在淘米,有时在打干嗝,更多的时候则是在翻腾破烂。

  

  付玉成的二丫头把一面萝卜大的镜子捧给陈生。陈生没有看见犄角,也没发现麻点,这使他放了心。但他面前的这个人却使他有些陌生,脖子粗粗的倒没有变化,奇怪的是眼角的皱纹怎么那么深了?还有那嘴唇,怎么起了一层老茧似的白花花的皮?至于那粗粝的胡子,它怎么变白了?陈生被悲哀深深地攫住了。他放下镜子,捧着头号啕大哭。他这一哭倒把付大头的哭声给止住了。陈生哭得眉眼不分,天昏地暗,付玉成怎么也劝不住,只能由他去。陈生最终哭累了,他抬起腿晃晃悠悠地往家走。由于他不看路,踢翻了一盆水,还踢飞了一只凳子,付玉成就要送他回家。陈生说:“今天我是怎么了?王来喜的娘们要送我回家,你也要送我回家,我的家让嫦娥给搬到月亮里了不成?”付玉成的女人就轻声嘱咐:“那你可要慢些走哪。”“我丢不了。”陈生说,“我闭着眼都能到家。”“你要是心里还难受,就去看别人打牌吧。”付玉成说。

  

  “我不能回去太晚了,杨秀该着急了。我给她的缝纫机也没造好,她恐怕都生气了。”陈生边说边出了屋子,他一到屋外就被月亮吓了一跳,因为它圆满得把牛乳般的光芒铺了一地。陈生就拣着栅栏旁的阴影走,他怕把均匀散布在路中央的月光给踩出疤痕,那样路就不好看了。陈生的衣袖常常挂在栅栏上,他走得小心翼翼,所以一到家门口就有一种探险归来的快感,他哑着嗓子冲屋里喊:“杨秀,我回来了,今天的月亮真明呀!”他推开门跌跌撞撞地走进黑暗。他从城里告状归来后就不锁门了,因为他确信杨秀还在屋里。杨秀没有答应,倒是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陈生,我都等你三袋烟外加蹲两回屎的工夫了,你又去看人家打牌了?今晚谁抓王抓得最多?”陈生夏季种地,冬季出去打零工。由于缺碘,他不仅脖子粗,腿也是罗圈的,这使他走起路来总给人一种骑着什么东西的感觉。他吃饱了喝足了最喜欢摩挲脸,仿佛他的脸是花蕾,一经摩挲就会露出盛开的笑容。虽然他平素表情有些木讷,但若是听见放映队来镇子了,他就会神情活跃起来,逢人就会问:“要演电影了,知道演啥么?”别人知道陈生喜欢看带点男欢女爱情节的影片,于是就逗他:“演搞对象的呗。”陈生的脸就立刻红了,但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非要帮答话的人干点零活不可,劈柴、钉仓棚或者起猪粪等等。看电影的时候,他总是夹个小板凳早早就去了场院,有时天还没黑,银幕也没挂起来,陈生就到镇政府的食堂去偷看放映员吃什么饭。他个子矮,扒着窗户向里看时必须踮着脚,有时里面灯影昏暗,他看不清吃些什么,就把脚给翘酸了。灶上的师傅若是刚好出门泼一盆脏水或者丢一些垃圾,就会看见企鹅一样的陈生,便吆喝他:“陈生,你也进来吃吧!”吓得陈生跌倒在地,然后迅速爬起来,一溜烟地跑掉。他看电影时总是坐在第一排,双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得很。每逢银幕上的人拥抱或者接吻了,场院里就会突然静寂下来,人们都在耳热心跳、敛声屏气地欣赏,只有陈生,他会不由自主地发出暧昧的笑声,一如他在牌局上看到了某个人抓来了王一样。有时那电影干瘪得很,没有一点有情调的内容,陈生看后就万分失落地叹息:“这样的事怎么也能上电影?”有一回电影上的情调倒是很足,那是部译制片,男女主人公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亲昵的镜头,陈生就几乎是从头嘿嘿地笑到尾,其间还自言自语地说:“你看人家活的!”不过影片即将结束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骤起,幕布被刮得波浪似地抖动,男女主人公拥吻的镜头也就一波三折地呈现。陈生没有看真切,待放映结束后他就赖着不走,非要放映员把结尾给他重放一遍不可。放映员恶作剧,就把那个镜头给他定格了,陈生望着银幕,分外伤感地说:“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人怎么就不活了?”有关陈生的笑话还很多,所以外出找活干的民工总爱带上他。陈生干活实在,又常出惊人之语,给他们在异乡的劳作生活增添了许多欢乐。不过杨秀在世时陈生不乐意出门,他怕杨秀错过了怀孕的时机。以致有一次在外地给一个有钱人家的老母亲修墓园,修着修着陈生就扔下镐头不干了,他蹲在地上,两眼发直地看着一双蝴蝶在嬉戏。别人就问:“陈生,你怎么了?”陈生说:“怎么了?你们看那对蝴蝶啊,他们耍得那么好,人怎么活得不如它们?我想杨秀了,我不干了,要回家了。”陈生说到做到,他抓起衣服,拔腿就走,回家去当那只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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