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转的大门

更新:2018-05-22 00:08: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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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叶搬到四楼这个小单位已有两个多月了。


  在旺角区,这类型的唐楼都有点历史,没电梯,残旧而失修,但胜在租金特别便宜。小叶早前的租约满了,即使业主肯减租,但他还是决定搬迁。——未雨绸缪,他们这一代,仍年轻,因经济萧条,却比上一代更恐慌,更没安全感。谁也不知道下个月下一季是否饭碗不保,所以租金精打细算。又碰上这个超便宜的房子。


  幸好没能力供楼,不致负资产。


  同事中有一个唤“龟苓膏”的,扳着脸,转数又比人慢,好像同谁也合不来,大伙都不大喜欢他。


  某天,“龟苓膏”被辞退了。


  此时,他们才开始怀念起他来:“那时有『龟苓膏』在,大家都比较安心,因为要炒人,他必是首选,有人垫底,暂时轮不到自己。”


  “现在走了一个又不再请人,他的工作我们扛了——但危机更大。”


  谁是下一个呢?


  “自然流失”,人心惶惶。


  小叶在报馆当夜班,收工时间是凌晨两三点左右。


  有时他们去吃消夜,回家时,旺角区仍有等待接客的,或有客可接由马夫领路要做“五味”的北姑,深秋也一件小背心上阵。霓虹光管半死不活地闪烁着,因为短路,总发出“口丝口丝”的怪声。各人为口奔驰,不夜城不敢言倦。


  小叶辛苦了一天,摸黑上楼梯,累得就地已可睡倒。


  他永远不清楚有些什么楼上楼下的邻居。


  这天,他工作时头痛不已,本来还是强忍,不敢早退,遑论请假。渐渐,整个社会各个阶层的打工仔,没有人敢擅离工作岗位。一走,就被占座。


  还是熬不住。


  感冒得连吃四颗止痛药也不济。终于大伙劝他早点收工。黄昏时分,他头重脚轻地爬楼梯。


  平日没机会留意,现就着一点斜晖,又走得慢,可以看清楚地下的铁闸是黯绿色的,二楼的大门残留着过年挥春,还有一个倒转的“福”字,象征“福到”。这家人一定相当老土。


  三楼,即他楼下的住户,不知是什么人。看看那道门——


  慢着——


  那道门——


  小叶回头,真奇怪,那道门是倒转的!


  他以为自己头痛眼花,或是二楼倒转的“福”字错觉。


  回头再走下几步,那道门真的与众不同。为什么认为是“倒转”呢?因为一般的木门有个防盗眼,在成人的视线水平高,而这门,防盗眼很低。


  小叶满腹疑团:


  “平常也不发觉,为什么大门那么奇怪?”


  于是他半蹲身子,自防盗眼望进去。


  正常而言,由外往内是看到模糊的镜影,缩小的。


  小叶看到一片红色。


  “难道这家人的装修是红色的吗?”


  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来。


  蓦地,防盗眼闪过一个黑影,然后停住了——像里头有人,正正地用眼睛对准他的眼睛。


  黑遮住了红。


  小叶一怔,有点意外。


  再看,那黑眼睛仍在,似乎等着他。屏息静气。对峙着。


  一阵寒意,小叶陡地站起来,后退。仓卒间踢翻了一碗水。


  那碗水相当满,就放在门旁,踢翻湿了一地。连他的鞋袜也湿了。


  “莫名其妙!”


  小叶嘀咕。真没公德心。


  回家后倒头便睡。痛楚叫他忘了第一次与邻居的对望。


  大概十一点半,女友阿惠下班来看他,肚子也饿了,便下楼吃饭去。一边告诉她:


  “二楼的大门倒转了。”


  “也许里头住了个矮子,或者伤残人士,所以防盗眼才调低一点。什么『倒转』?”


  到了二楼,阿惠笑骂他:


  “根本很正常。是你自己病重,所以眼花!”


  仔细一瞧,如同所有大门般,没有异样。他自正常的防盗眼看进去,哪有一片红?一切恍如迷梦。


  “我没有眼花!”他强调。


  “走吧,饿死了,吃饭最重要。”阿惠扯着他。


  翌日中午,小叶找着当日地产公司的经纪,假装着:


  “我有同事想租楼,这附近有同样的房子吗?像我的budget最好。”


  “你那间是特别便宜的了,其他都得贵上30%。”


  “三楼呢?我楼下那间——”


  “那间租不出。”


  “明明有人住呀。”


  “不会。”经纪斩钉截铁道:“已经空置近一年了。”


  “我自防盗眼望进去过——”


  “叶生对不起我约了客看楼,改日再谈。”


  经纪匆忙地跑掉。中止话题。


  小叶觉得事有跷蹊,心忖还有点时间,所以折返再看一次。


  跑上三楼梯间,忽见一个老婆婆,拿着一瓶水,注满门旁的碗。


  “阿婆!”他轻呼。


  老婆婆猛然吃惊,整个人弹跳一下。定过神来:


  “叫人大声一点——像个小孩,吓死人!”


  “你为什么加水在碗中?”


  “口渴就要喝水啦。”


  “谁口渴?”


  “总之有人要喝。”


  “——是——三楼的住客吗?”小叶问:“他们自己不会烧吗?”


  “你住几楼?”


  “我新搬来不久,住四楼。”


  “你住四楼当然没事。”阿婆道:“我住二楼就惨了!”


  “究竟三楼发生什么事?”


  三楼曾经火灾。


  为了生活,单亲家庭的妈妈要上班,把小孩锁在房子里。小孩自己煮饭,竟全屋烧着了。小孩也活活烧死了。消防员破门而入时,他的手抓着门把,变成焦炭。


  “几时的事?”


  “一年多以前了。”阿婆说:“业主把房子装修好再出租,没一个住客住得长——”


  小叶明白了。


  他明白那日自防盗眼望进去时,他见到什么。


  “唉,我住二楼。小孩晚晚大力跺足,天花板怪响,吵得睡不着。他说唇干舌燥,全身发滚,好辛苦,好口渴——要喝水。”


  她沉吟:


  “总之两三天水一干便跺足着我添。明明昨天早上才加满的,不知为什么,今早又在闹——原来水泼泻了,只好再加。”


  水,是小叶慌乱之际踢翻的。


  他心知肚明。


  门,一度“倒转”,方便困锁在内的小孩外望。他没有眼花。


  小叶终于也没有搬走。


  他住四楼,小孩矮小,骚扰不到他,只欺负楼下的阿婆。


  再者,为了便宜的租金,可省则省,他为何要浪费?


  比起失业、贫穷、病痛、朝不保夕的恐慌,小鬼算得上什么?自己饥渴时,谁来同情添一碗水一碗饭?人,还得靠自己。


  他比它强多了。


  或者说,他已没资格选择怕不怕了。


  (编辑:葛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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