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场大雪,矿山里的山峦就全白了。下过雪的天气好像不是冬天了,好像比冬天要暖和一些,甚至会让人在内心里产生一种春天般温暖的感觉。
翟玉花觉得,那种感觉已经越来越明显了。每到丈夫下班的时候,她就会感到心情紧张起来,跟丈夫在一起日子过得越久,到时候就越紧张。丈夫是国营煤矿的下井工人,下井工人常常会有那样的情况,好好的一个人,去下井了,后来就再也没有回来。刚结婚的时候,她真是记不清自己有没有过那种紧张心情,好像是养了大女儿以后,记不清从哪一天开始,突然就有了那种紧张感,后来是养一个孩子加重一回,养一个孩子加重一回,她已经养了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那种紧张感随着孩子的增加,就越来越厉害了。其实呢,日子一直是平平安安地过着,可每到丈夫下班的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就会想起周边的邻居们,这个男人死了,那个男人伤了,好像自己的男人不死不伤又不太可能,她总是被那种想法吓得心情紧张。
下了一场大雪,矿山里的山峦就全白了。下过雪的天气好像不是冬天了,好像比冬天要暖和一些,甚至会让人在内心里产生一种春天般温暖的感觉。平常那些光秃秃、黑乎乎的山峦,一下子就全白了,白得有点耀眼。翟玉花自言自语地说,这么大的雪,整整下了一天,没想到正好在这个时候,说停就停了。这是什么时候?是丈夫下班回家的时候。整整一天了,翟玉花都在时断时续地想到雪,上午下雪的时候,翟玉花想,反正自己的丈夫在井下上班呢,雪下得再大,也下不到井下去,下就下吧。到了下午的时候呢,她的心情就有点紧张了,心想雪该停一停了,该下得小一点了,要是还下得那么大,她想到了丈夫出井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拿上一把伞,到井口去等着?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挺可笑,矿上自古以来,都没听说过有哪个女人在下雪的时候,会拿着一把伞到井口去等男人,要是那样的话,那个女人和那个男人,都会让煤矿人笑话的,可她觉得女人是应该拿着一把伞等在井口的。你想想,丈夫刚一上井,突然看见妻子拿着一把伞,站在雪地里,心情会怎么样?当然,丈夫肯定会害羞地说,你真是的,你真是的,你这不是来给我闹笑话,不是让我出洋相吗?丈夫说是这么说,可心情是什么心情?你能猜出来吗?翟玉花笑了,觉得自己的想法真有意思。她看着连绵起伏的雪山,笑模笑样地说,这雪,停得正是时候。等丈夫的时候,她总得想点事情。她总是一边想事情,一边做饭炒菜,不那样忙起来,就紧张得心里难受。她想着花样做饭,想着花样炒菜,饭菜做好了,她就用料炭灰埋住炉火,把饭菜放在笼屉里。最让她感到心里高兴的事情就是,把白瓷小酒壶倒满酒,热在一个盛着开水的大搪瓷缸子里。等丈夫一回来,赶紧把饭菜端到桌子上,丈夫一伸手,总是最先抓起搪瓷缸子里的那个白瓷小酒壶,丈夫就笑了。井下寒气大,下井工人上井以后,都要喝一壶两壶温热的白酒,好像没有一个下井工人说过他不喝酒。
回忆起来,翟玉花的日子都是那样过过来的。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开始想想做什么饭,炒什么菜,热酒。刚好都准备好了,丈夫也就进来了,看见丈夫进来了,心里紧张的感觉就咚一下掉下去了,就像心上压着的一块石头,咚一下就掉下去了,心里一下子就好起来了,就笑起来了。天天都是那样的一个过程,但天天都觉得那个过程很新鲜,很像是第一次。翟玉花像往日一样,做好了饭菜,温好了酒,望着茫茫雪山,等待着下井归来的丈夫。
那一年,丈夫36岁。她32岁。
就是从那个雪天起,丈夫再也没有回来。留下了她这个32岁的小媳妇,留下了11岁和8岁的女儿,还有5岁的儿子。
和她相好的邻居杨小丽经常到她家来陪她说话,她总是跟杨小丽说,唉,你是不知道呀,我跟我丈夫过了十多年了,连一回脸都没红过啊,我一想起那一天啊,就要心疼死了。
那是一个下雪天。
春天的时候,翟玉花终于觉得自己应该从灾难中走出来了。她咬紧牙关,把5岁的儿子锁在家里,到街办小煤窑去下井挣钱,要把丈夫给她留下来的三个孩子养大成人。有一天,为了多挣点钱,她在井下多干了几个小时,回家回晚了。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月光下,好像能看书写字,那是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她的心情好像也因此好了许多。她为自己今天多挣了一点钱而心里高兴,看到月光这么好,也心里高兴。她沿着山坡小道,穿行在山坡上的家属区里,气喘吁吁地走到了自家门前,她推开小院门,突然看见月光下的两个女儿,你靠着我,我靠着你,坐在家门前的水泥台子上睡着了。她赶紧唤醒两个女儿,着急地说,小芳,你咋不领着妹妹回家睡觉,你咋领着妹妹睡在外面?小芳朦朦胧胧地说,我和妹妹坐在这儿等妈妈呢,等着等着,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她说,你弟弟呢,弟弟在家吗?小芳说,我给弟弟用开水泡了一个馒头,弟弟吃了馒头,玩了一会儿就睡觉了。翟玉花觉得有两道凉凉的泪水,顺着鼻唇沟两边慢慢地往下淌。她说,妈妈以后不再加班了,下了班就赶快回来。第二天是礼拜天,翟玉花本来跟队里说好了,说是不想休息了,想多上一个班,可天亮以后呢,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说她不去加那个班了,要带着三个孩子去逛逛自由市场,给孩子们买衣裳,买鞋。她叹了口气说,唉,自从你爸爸走了以后,快一年天气了,啥也没给你们买过,你们穿得破破烂烂的,真像没爹的孩子了。
三个孩子高兴地嬉闹起来,你捅我一下,我捅你一下,一下一下地捅得翟玉花心里很舒服。
她领着三个孩子在自由市场里转来转去,拣最便宜的衣裳和鞋给孩子们买了,刚要领着孩子们回家的时候,5岁的儿子却闹腾起来了,儿子哼哼唧唧地不愿意离开自由市场,哼哼唧唧地要吃苹果。儿子哭腔哭泣地说,妈妈,我就要一个苹果,就给我吃一个苹果就行了。翟玉花瞪着眼睛说,小亮,你走不走?你要是再闹,妈妈可要打你了啊!她拽着小亮的胳膊,使劲往外拉小亮,小亮往后扭着屁股,死活不走。翟玉花气急了,照着小亮的屁股打了一巴掌,打得小亮哇一声哭号起来。她打哭了儿子,儿子哭,她也哭,旁边的人们伤心地说,唉,要是孩子的爸爸不死,孩子哪能连个苹果都吃不上呢?
翟玉花不舍得给孩子买苹果,她觉得孩子们没衣裳穿肯定不行,但没苹果吃,不是照样能活下去吗?翟玉花的公婆远在农村,她经常要给公婆寄点钱回去,她的父母也远在农村,她也要寄钱回去,再加上三个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就是把她当作钱分成十八份儿,又怎么够用呢?
四年以后,经人介绍,翟玉花认识了采煤工吴刚,吴刚丧妻,说是身边有一个孩子,翟玉花同意和他一起过日子,可吴刚搬到翟玉花家来过日子的时候,居然一下子带来了三个孩子。翟玉花看出吴刚面有难色,就非常温和地说:“没事儿,一个孩子能过,三个孩子也能过,我自己的孩子骨肉亲,你的孩子我也亲。六个孩子,将来都是好孩子。”
过中秋节过年的时候,翟玉花总要拿着前夫的相框子擦一擦,然后再摆在箱顶上原来的位置上。相片里的男人,是一个魁梧的男人,四方脸,大眼睛,黑乎乎的两道眉毛。相框子靠在墙上。相框子前面摆上一碟一碟这菜那菜,炒出每一道菜来,翟玉花都要搛一小碟菜,摆到前夫面前,还要摆上一个白瓷小酒壶,摆上酒杯。等所有的菜都炒完了,她会恭恭敬敬地站在前夫面前,点上三炷香,双手捧着香,把香插在香炉里。然后再倒满一杯酒,说一句,喝酒吧,今天是中秋节呢。到了下一次的时候,就会说,喝酒吧,今天过年呢。跟前夫说完话,她才转过身来,对坐在炕上围着桌子的一群孩子说,吃吧吃吧,开始吃吧。孩子们早就等不及了,都伸出筷子,哗哗哗地搛菜搛肉,筷子碰得咔咔乱响。平时,吃饭的时候,翟玉花总要对吴刚说,给你酒。吴刚就会高兴地点点头,冲着翟玉花笑一下。可过中秋节过年的时候,翟玉花给前夫上完香,敬过酒以后,就再也不提酒的事情了。吴刚会显出不太高兴的样子,自己来张罗喝酒的事情。大概在吴刚心里,总会有点不太高兴吧。
翟玉花是怎么对待过去和今天的呢?每年春天,她要带着自己的孩子到百里以外的乡下去探望先前的公婆,送去米面衣料送去钱。到了秋天,则随着吴刚回到吴刚的老家,去乡下探望现在的公婆。那时候的下井工人,大部分都是从农村招来的农民轮换工,转正以后,才变成了煤矿的正式工人,所以下井工人的父母大部分都是农村人,下井工人娶的老婆,基本上也全是农村姑娘,翟玉花就是从农村嫁到矿上来的,后来丈夫死了,才被政策照顾,由农村户转成了城市户。前夫的婆婆去世以后,公公又双目失明了,她就经常去探望公公,给公公洗脸洗脚洗身子,她还买了推头推子,给公公推头,刮胡子……眼泪从公公的眼缝里一滴一滴流淌出来,翟玉花就温情地说,爹,您别怕,尼大虎活着,我是您的儿媳妇,尼大虎死了,我还是您的儿媳妇,我只要能腾出时间来,我就回来看您,等您有一天老了,我埋您。老汉的眼泪就流得更多了,老汉流着眼泪说:噢……噢……噢……
有一次,吴刚在井下砸伤了腰,很严重,躺在炕上不能动了。吴刚说,你看看我,连地都不能下了,这拉屎尿尿咋办呢?
翟玉花说,你看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不管你似的,我是不是说了,我不管你?
吴刚吞吞吐吐地说,我给你增添的负担太多了。
翟玉花下班回家,一边给孩子们做饭,一边给吴刚熬中药,有时还得给吴刚倒屎倒尿,真是忙得够呛。她接了前夫的工亡指标,已经是煤矿的正式工人了。她在机电科上班,具体工作是到人们家里去查电表,收电费。
有一天,吴刚带来的大儿子在街上和卖肉的人玩耍,不小心被刀子把大腿捅了一个一寸多深的口子,父亲恨铁不成钢地骂孩子,赌气不管孩子,孩子的伤口血流不止。翟玉花的儿子小亮,下学回家,看见哥哥满腿是血,吓得哇哇号哭,边哭边跑到妈妈上班的单位去告诉妈妈。翟玉花吓坏了,急忙往家跑,跑回家以后,一边给孩子包扎伤口,一边生气地嚷道,你给我说说,根根是孩子,还是你是孩子,根根的伤口流血流成这样,你却赌气不管,你咋这么不懂事,咋跟孩子生气还这么生?吴刚说,我躺在炕上一个多月了,让你伺候了一个多月了,你说你又上班又伺候我,还要伺候孩子们吃饭睡觉,你已经够辛苦了,可他还这么不争气,我……我……
从此,炕上又多了一个病人。翟玉花给丈夫端屎倒尿熬汤药,还得给受伤的孩子打针换药,还得给一群孩子洗衣做饭,她肩上挑着男人、妻子、母亲、医生的多副重担,每天都在超负荷运转。吴刚父子俩爱吃挂面打鸡蛋,翟玉花就天天给他们父子做一顿挂面打鸡蛋。吴刚看着她日渐消瘦的样子,竟然滴落着滚烫的热泪说:“唉,我们父子俩,欠你的太多了,这让我咋感谢你呢?”
翟玉花说,什么你们我们的,我就是不爱听这种话,咱一家人能不能不说两家话?
吴根根自从腿上的刀伤好了以后,好像一下子就变了一个孩子,一下子就懂得学习了。每天晚上,吴根根都学到很晚很晚,常常是手里捏着笔,趴在书上就睡着了。终于有一天,吴根根收到了一份大学录取通知书。
翟玉花说,这可得好好地庆贺一下呢。她领着几个孩子,在自由市场里采购,让这个孩子提一塑料袋子西红柿,让那个孩子提一袋子白菜,再让其他孩子提点葫芦茄子豆角什么的,当然还要买些猪肉,还有鱼,还有鸡。孩子多,不愁东西多了拿不了。
翟玉花一样一样地炒菜,炒出一个菜来,吴刚就往一个小碟子里搛一点菜,再炒出一个,吴刚就再搛一小碟。吴刚把一碟一碟菜,板板整整地放在翟玉花前夫的相框前。翟玉花假装没看见,不住气儿地在灶火前炒菜。
吃饭的时候到了,吴刚点了三炷香,双手捧着香,一边往香炉里插香一边说,大虎兄弟,老哥给你上香啦。上完香,还冲着相框,意意思思地点了几下头。点了几下呢?好像是三下。点完了头,吴刚低声地说,大虎兄弟,咱们家今天有喜事了,你喝酒吧。
吴刚回到饭桌边坐下,翟玉花给吴刚倒满一杯酒,没说话,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酒杯,推到吴刚面前。然后又倒满一杯,放在自己面前,说,我今天也喝一杯。又倒满一杯,端给了吴根根。吴根根噏动着嘴唇,好像一时半会儿说不出话来,噏翕动了好一会儿嘴唇,终于说话了,他说,妈,我不会喝酒。这是吴根根第一次管翟玉花叫妈,叫得翟玉花心颤了一下。翟玉花说,你喝,不会喝也得喝,男子汉哪有不喝酒的?
吴根根端着那杯酒,手有点颤。
翟玉花说,来来来,咱们干一杯,咱们干一杯。
三个人端起杯,碰杯。
孩子们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吴根根看着翟玉花,看着看着,一仰头,就把酒喝进去了,那杯酒,一下子就把孩子的眼泪给呛出来了。
(实习编辑:白俊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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