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故事

更新:2018-05-24 21: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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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霍炫吉

  直到现在我还会梦到:1966年冬日黄昏,我倚在开往北方的列车中,我的新娘为我朗读莱蒙托夫的诗,她总细细的说:“好听么,我再给你读一首吧”。

  1

  在我8岁前,“父亲”只是一个想象中的概念,他我心中最大的迷。在我们家族中,大家每时每刻都会感知着他的存在,却都默契的回避他,他是一个在人间和牌位之间徘徊的影子,是一个禁忌。即使是我妈妈,在我反复的逼问下也只是含糊其辞:“他去远处了”。我的好奇心被这神秘的咒语激发,在家里没人时不断挖掘他的遗迹:我在书房中寻到几本英文书,我妈妈是不懂英文的,况且上面有着男性的秀丽笔记,我拿铅笔去追随每一个笔迹,顺着那蜿蜒的曲线无限追溯,到他最初落笔的时光;在柜子最上面的小皮箱里,我找到一套白色西装,拿皮尺测量,它的主人足有一米八高。我把西服挂在屋子的最高处,整个下午坐在地上仰望它,阵阵的风将它吹得舒展荡漾,我情不自禁地去抚摸那隐形英雄的袖口,幻想他带我去远方;最后我在妈妈床边的抽屉夹层里发现了她隐藏的秘密:一本相册,和一叠信。我知道这是揭开封印的时刻,一切神秘的终点,迫不及待地打开相册:一位身着军装的年轻男子正冲着我笑,眼睛里发出光,那种我在梦的最深处反复预设的光,来自原始洪流时代吸走一切声音和图像的光,如今它毫无掩饰的出现在面前,我说不出话也听不见声,伏在上面嚎啕大哭。一个小时后,拆开信时,发现上面有太多的泪痕,在模糊的字迹中我认识了我的父亲:1938年,他20岁,从大学里投笔从戎,参加黄埔军校第十五期;他参加过第三次长沙会战,随后远征缅甸,受过重伤;1946年他被授予上校军衔;后在东北、苏北作战;1950年秋天,在镇反运动中被枪决,那时我刚出生。

  尔后,我最喜欢1940年父亲在黄埔军校的毕业照和父母1948在天津的结婚照,在没人的时候触摸上面的每一寸,直到相册被烧成了灰。

  2

  作为一个狗崽子,沉默与忍耐是最适宜我的原则,我侥幸地上了高中,可那是1966年,烈日灼人。身边的同学先后的投入到“触动人灵魂”的运动中,旗帜飞扬,司令遍地,空气中飘浮高音战歌和革命的尘土,全是血的味道。而我不许革命,只能是被斗争的对象。我妈是极明智的,在革命小将来抄家前就把所有的书籍、文玩、照片、衣物和记忆堆成小山,点燃火柴,她像一块冰在边上直直站了一夜,直到风把灰烬吹灭。一拨拨来抄家红卫兵都失望而归,而我和我妈恭顺接受凌辱的态度也使他们提不起劲,我们成功的自保了。而住在我隔壁的好朋友陈廷,父亲在五七年被划为右派,这次又是受冲击的重点目标,一波红卫兵来他家抄东西,他父亲脾气倔,跟他们理论,这种无力的反抗激起了他们骨髓里的恶毒体液,把陈先生按在地上剃了阴阳头,还逼他跪在地上,拿鞋底抽他的脸。陈廷是个比他父亲还倔强的人,看到父亲受辱他再也忍不住了,抄起菜刀向正在打他父亲人头上砍去。

  当天半夜,陈廷12岁的弟弟领我去市三中收尸,我一把扯掉他脖子的反革命牌子,背他回家,他弟弟哭了一路。在火葬场,我们想让他干净体面的走,给他冲洗,发现他的膝盖快被打碎了。把大伤口用针缝上再裹上纱布;再给他换上白衬衫、蓝色工装裤、白球鞋,伤口服帖的藏在衣服下面;还把他的眼镜拾回来、掰了掰,端正地挂在脸上;最后用发油梳了个类似领导人的背头,他生前从没用过这玩意。他看起来完整如新,一如既往的风采卓然,只是脑袋瘪了一块。

  抱着骨灰盒回来时,他弟弟的啜泣声越来越小,已经耗尽力气,听天由命的气息压了上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这孩子不说一句话,即使听说杀兄仇人死了时,也没太大起伏,他变成了块石头,多年以后,石头开花。在他弟弟的声音越来越微暗的同时,我也变成了哑巴,但一个声音开始在我身体里隐约盘旋,时小时大,我却听不清楚。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我在周围见识了各种杀人和自杀的方法:有人把筷子塞进鼻子,狠狠向桌面一嗑。我对所见的死亡越来越习以为常,漠然,因为我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活着。

  我打听到那天去陈廷家的红卫兵组织叫“燕山风雷”,成员都是干部子弟,陈廷砍的人是他们的头头,叫庄磊,陈廷并没有砍死他,只深深一刀剁进了他的肩膀,他的老头子是我们市的组织部长,40年代在华北局工作,是刘少奇的人。杀了陈廷之后的两个月中,“燕山风雷”风头无量,出名的凶狠让牛鬼蛇神和造反派红卫兵们闻风丧胆。我在一次批判大会碰到庄磊,暗暗观察,他看起来瘦小、机警、故作老成,穿着象征高贵身份的呢子军装,右臂打着绷带,所有的力气都赞起来用来喊口号,打起人来凶狠无比。见到他第一眼,时刻盘旋在我身子里的回声变成了洪水,冲垮了每个孔道和血管,呼啸而来,我紧咬牙关不让他们向外渗出一丝,浪潮便带着血味回流进心脏。那声音是:我要杀了他。

  从夏末到初秋,我时刻在暗中留意庄磊的行踪,在梦里反复试验干掉他的手法,梦境与现实开始混为一体。我不光哑了,而且聋了,听不到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也听不见之前内心的回声,只有兹兹的白噪音。在长达两个月的追踪中,我渐渐认识到复仇是一项精密复杂的工程,是一丝不苟的科学,全情投入去追求最精准的结果。靠仇恨支撑的动力是廉价的,当仇恨略微冷却,恐惧就会把你吞噬,让你丢掉刀,让你跪下去。我不再仇视庄磊,而把他视为待捕的猎物,我熟知他每个亲信、每个行动、每块肌肉结构。每当在瞄准镜里看到庄磊在那里又蹦又跳,意气风发的指挥伟大事业,我就流出最轻蔑的笑容,在我眼中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许多年后我才发现我的一切有力品质都在这次猎杀中表现出来。这是一场耐力和冷静的比赛,着魔的猎人始终隐藏在暗处,不紧不慢的跟着待处决的猎物,等待他的力量在无知狂热的奔跑中一点点衰竭,瘫倒在路旁,等待他的眼神里充满空洞和迷茫,这时再慢慢在暗影中走到他身边,抚摸他脖子上的大动脉,精准地结束这一切,一切都顺理成章。

  当你学会耐心等待,一切都来的很快。在10月初,刘主席在北京失势,政治是最快的导体,在一秒内北京的恶火就点爆了他家的房子:庄磊的老头子被打倒,“燕山风雷”像块豆腐一样被别的造反派一棍打碎,庄磊瞬间被还原成一个卑微的个体,一只被阉了的狗崽子,唯一没变的是他缠着的绷带。庄磊的爹妈都被关押了起来,被抄家后他不敢住在政府大院了,躲进他爷爷遗留下来的破旧房间里,在一栋老居民楼的三层的最尾端。那是教育系统的住宅楼,他那一层有四户人家,全是老师,已经被运动成了活死人。尤其是庄磊的邻居,五十岁的老鳏夫,50年代就得了恐水症,就算我他当面把庄磊杀了,他也会捂住嘴躲到被窝里叫,天助我也。庄磊每天傍晚快六点时,都会赶在楼下副食店关门前去买点吃的,在顺便在周围胡乱一走,大约七点钟回去。我眼瞅着他的体型越来越小,从矫健的狼变成了恐光恐风的兔子,时刻有苍蝇围着他嗡嗡响。我深呼口气,知道他的死期该到了,再拖一会他不被别的仇家干掉,也会自己跑到火车前面,被分解成成更孤独的个体,庄石石石。

  1966年10月19日,雨,这天是庄磊的死日。我准备好一根钢绳,一副手套,拿我妈买菜的布袋子做了个黑头套,一把三棱刀,特意穿着一双大两号的解放鞋,又备了一双合适的新鞋。庄磊还是按照规律出门,我随后就潜进了三楼的楼道里,把他家门口的电灯拧暗了;往他的门缝里塞了一个大厚信封;然后藏在死角的杂物堆后面,没人能注意到我已经戴上手套和面罩,紧紧攥着钢绳。在淅沥沥的雨声中和心跳声中我分辨出那个死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灯光太暗,庄磊摸索几秒才打开门,果然踩到门口那信封,低头去捡,我一个箭步窜出来用绳子勒住他的脖子,那力道能把他的脑袋直接勒下来,猝不及防加上右臂受伤,他根本无力反抗,连完整的呜咽声都吐不出来,腿踹进一堆煤球,没过多久便像小提琴的尾音一样,抽搐几下便瘫软了,无声无息的死在了家门口。我把他的尸体拖进屋,合上门才感觉到我身上像被大雨浇透,手臂颤抖,垂不下来。足足坐了十几分钟后,我才呼吸正常,摘下面罩,打开他家的灯,看到他的眼睛都快爆出来了,完全变形了,死透了。接着我把他吊到卧室的房梁上,伪造出自杀的现场,擦干净脚印。最后我捡起他掉落在地上的烧饼,边吃边看他家的一张合影,显然是被人打破又重新粘起来的,照片里的他也就十岁左右,笑容烂漫,我从没见过他笑,不禁抬头望望他挂着的尸体,在昏黄的灯光下缓慢旋转,吱吱呀呀,影子打在墙壁,像一条黄狗。

  关上他家的门后,我看了看表,7点16分,迅速离开,朝着我家的反方向围着城兜了个大圈子,在没泥的地方把鞋换下,把手套和头罩拿刀划碎丢在四处。走到护城河时,暴雨大作,我筋疲力尽,靠在老旧的护栏上,一股恶心的感觉突然从五脏六腑挤出来,大口灌着雨水,止不住的痛哭,嚎叫。远处桥上跑过去一群去市政府夺权的造反派。

  3

  其实我的手法很拙劣,但庄磊的死没引起任何波澜,永远没人会关心一个丧家犬的死活,何况在这个泥沙俱下的时代。而我却失去了那亢奋的活力,越来越觉得我和他其实都是被人掏空的黄狗,在黄狗之间莫名的互相残杀中,我杀了他,也仿佛杀了我自己。此后庄磊的鬼魂时不时的来到梦中骚扰我,尽管我知道从始至终他没见过我的脸。

  11月底,在大串联的余晖中,身边的同学们依旧不断挤上去北京的火车,朝拜地上的红太阳。我却随着两个孤僻而大胆的同学搭上去东北的火车,人们向水蛭一样附在车厢的各个角落,我们被夹在过道上,没什么话可说,看着外面的雪原,不断抽烟。快到达沈阳时,一伙造反派把火车拦下,拉着小伙子们下车,给我们递烟,发热饭,敬酒。等我们吃饱喝足后,号召参加他们的“钢铁雄狮”组织,去沈阳夺权,还往我们每人手里塞武器,我领了两颗手榴弹。我们坐着他们的卡车进了沈阳,在冲锋前溜走了。沈阳市中心战作一团,我们在缝隙中跑到火车站,钻上了一列准备开往四平的货车,我们藏在车厢里等了几个小时却不见有车有动的意思,同伴耐不住饿也不听我劝,执意要去买吃的,他俩刚走十分钟,汽笛就响了,我大声喊他俩的名字,幻想在最后一刻他们能从远处跑过来,抓住我伸出的手臂,跃上火车,但最后我只好把他们的行李扔在孤零零的站台上,独自北上,从此我再也没听过他们的消息。[NextPage]

  我一路走走停停逛逛,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在开往哈尔滨的火车上,我在晃晃荡荡的人流中占到车厢连接处的一个据点,身边的角落里,一个女孩背对着我蜷缩着身子睡觉,脊背像猫一样微微起伏,身下还垫了几张报纸,不合时宜的爱干净。我没过多关注她,盘在肮脏的地上发呆,过了好一阵开始抽烟。享受在劣质的烟味时,我听到背后的阵阵咳嗽声,我连忙把掐掉烟,回头看她正在侧对着我整理头发,那时是黄昏,她闪耀光泽的头发,白净柔弱脖子,略微有些肥的小手,一切都凝结成一幅油画,当然,画面里还有我破旧的棉袄。其实这幅启示录般画面上每丝神圣的色彩和笔触我都记得,但我把这一切封在水泥棺材里,我不敢用记忆触碰她的面庞,甚至不敢在用最微弱的震动在唇齿间摩擦出她的名字,任何一点来自远处的回声都会引来不可遏制的洪水,卷走一切。

  她保持着抱膝蜷坐,时而看窗外发呆,时而像我这边不经意一瞥,更多的时候是掏出书来看。她身上淡淡的香气把我的天灵盖掀起来了,久经风月后我才知道那是少女的乳香。我总大胆野蛮的多看她几眼,但最终还是低下头,无事可做,无话可说,不过我能感觉出来,她并不讨厌我。半天后,我们就有了无声的默契,我会在停车时出去抽烟;晚上她蜷缩着睡觉时,我把行李轻压住她的大衣衣角,这样让她暖喝点;在她伸懒腰时给她腾出空间;挤去买饭时帮她带了一份。吃完饭后,她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细声细语的问道:“你也去哈尔滨吗?”

  慢慢的,我们的话多了起来。她来自南京,和我同病相怜,也是个与同伴走丢的狗崽子。闲聊时,她说亲近我的第一原因是:我没穿绿军装。咋一听我觉得有些好笑,沉淀了几秒我品出了其中的苦涩滋味,她看出了我眼睛里溢出的怜爱,羞涩的低下头。我连忙找个别的话题,问她总在看什么书,那时我第一次听到莱蒙托夫这个名字。她自告奋勇的要为我读几首诗,花瓣从她的嘴唇里吐出来,冥冥之中,像一把钥匙打开密封已久的箱子,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点亮了自我从童年时代就隐约存在的,那些被束缚在语言和想象力边界内的情感。在那超越语言界限的世界,铁轨消失在前方,火车变成透明,折射出一切的色彩,车厢里的人们结成石像,石像被四面八方的微风吹散,散在空中化成花瓣,花瓣落在我们的手中央,宇宙里只有我和她。九十年代我在横穿美国时,在荒凉的公路上又回想起这一幕,下车呆望着路边开花的仙人掌。

  十二月底的哈尔滨,最冷的时刻。我们尝了红肠、格瓦斯、大列吧、罗宋汤。在中央大街和兆麟公园终日乱晃。拉着冰橇带她横穿结冰的松花江,我多希望夕阳和她吱吱的笑声就这么无限延伸下去,永不靠岸。

  我们终归要搭上南归的火车,回到一团狼藉的故乡。一路上我们的话越来越少,但默契越来越深。她习惯了我的烟味,习惯了用眼睛交流,她的眼神愈加的忧郁;她把整本诗集给我读了三遍,我还听不够;我还给她偷偷展示了那两颗手榴弹,她吓坏了,可爱极了;每晚我都看着她睡觉,一米六左右的她,蜷缩起来就像个小兔子,有次在她熟睡时我亲了她的脸庞。

  出了山海关,我该回家了。在一个叫龙家营的小站,我送她上继续南行的火车,那天下着小雪,火车晚点了很长时间,三三俩俩的乘客在我们周围不耐烦的闲晃,我们只坐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直到在上车前,她紧紧抓住我的手,道了句保重。我们在火车内外呆呆地凝视着对方,我挤出微笑,机械的挥挥手,直到火车把她带走,直到下辆火车驶进。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南京寄来的信,上面有她的千言万语,还有一幅素描画:在飞雪中相拥的两个剪影。我再也没见过我的新娘。

  4

  1967到1968年夏,我再次变成了着魔的猎人,庄磊的鬼魂和伟大舵手发动的全面内战都无力骚扰我,我深居简出,和她通信是我唯一的事业。她寄给我的每张信纸和照片我都吻了一万遍,我想念她,凭空幻想出和她一切的好未来,幻想出一张钉在墙上的受子孙瞻仰的我们俩的合影。她的出身和境遇很不好,父亲被关进牛棚,但她很有韧性,一直没说过太多的苦恨(也是怕被人查到),直到1968年夏,我再收不到她的信了。我在焦躁中度过了整个夏末和秋天,连陈廷和庄磊的死日都忘了,我时刻想跑去南京找她,但各处的武斗让南北铁路瘫痪,而且不久我就被安排去内蒙插队。直到1970年我才用探亲假去寻她,邻居只说她们家搬家了,不知去了哪里,当晚我在长江边上醉的像条瘸了的狗,抱住一盏昏暗的路灯不撒手。1976、1979、1985、1986我再次去找她,毫无消息。每次火车跨过长江大桥进入这座潮湿的江城时,我都要深深地吸一口气,看着桥下万家灯火闪烁。

  1968年深秋,我主动报名去海拉尔插队,这是我解决生计的唯一出路。我妈没多说什么,默默帮我把行李准备好,我走前那晚隐隐听到她在哭。临走前我把那两颗手榴弹包好,藏在离我家不远处的老城墙根,隐约觉得我可能某刻还要寻求它们的庇护。

  18岁到28岁,我在海拉尔整整待了十年,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我插队的地方离苏联只有200多公里,所以1969年中苏冲突时,我们知青被调到满洲里修了两个月防御苏联装甲部队的工事、挖防空洞,每日挣一块钱。

  初到海拉尔的两年,我被大队分配放羊,和一个高个子的上海知青结成小组,没过半年他就被呼伦贝尔篮球队相中了,调去打球,只剩下我每日放那200多只羊。在那里,两个相近的大队也足有80多里的路程,偶尔骑马驰过的蒙民都是人间闯进来的流星,风、草、羊才是这世界的本体。长久的寂寞,我怕失去语言功能,开始和羊说话,抱着羊羔说,骑在头羊身上说,和它们说我的家乡,我的新娘。后来我开始唱歌,唱知青之歌,内心再慨然的悲歌也只不过一离开你的身体便被风与草吞没,从目所能及的边际看去,你就是一个白云下手舞足蹈的哑巴,谁听见?谁在乎?草原是人世间荒凉的最深刻隐喻,我慢慢悟到了,我所处的时代并不是最坏的时代,只是一个最直白、坦诚的时代,世界本就如此。

  1970年,公社招知青当赤脚医生,我及时的抓住了机会,告别了羊群。赤脚医生的培训极其简陋,我只跟着一个小诊所医生背了背各种药和器械的使用方法,再和当地的老喇嘛学了点土药和类似巫术的治疗法,便出徒了,骑上一匹黑马在各个大队游走,下马套上白大褂。我天生的有力特征再次显示出来:细心、冷静、勤学、善于观察,注定了我是个不赖的乡村医生。一般的小病不在话下,我还为13个女人接过生,给4个受惊吓的小孩子叫过魂,协助过市防疫站控制1974年的鼠疫。我沉默严肃的性格和精密的工作态度,使得患者分外信赖、尊重,在牧民和知青之中我越来越有威望。当赤脚医生也让我生活条件也改善了很多,虽没有固定工资,但公社会给我补助,患者会给我一些馈赠。那时我抽的都是三角一包的好烟,奶制品和肉几乎成了日常食品,那是我一生吃肉最多的几年,在和女伴做爱时流出的都全是牛奶。

  经常在各个大队间游走,我认识这一带所有的知青。我会拿多余的烟和肉和他们换点东西,尤其是书。看书成了我最重要的消遣,有哲学、历史(和“他老人家”一样,我们都是资治通鉴研究者)、当然还有能搜集到的所有莱蒙托夫的诗歌,大量的阅读助我在1978年考上了大学。其中有三个失落的北京知青,手头有很多书,来往之间我们成了好友,他们的见识和知识都让我暗暗佩服,林彪坠死在温都尔汗后,时局变化东风起,他们顺利回家,保送上了大学,二十多年后,我们又自然流动到一起,结伴进行最血腥的猎杀。我还见证了3个知青长眠于此,一个死于肺病、一个骑马摔死、一个自杀。自杀的那个小伙子出身不好,他和女友都不想再在草原上放羊放骆驼了,女友为了调到县城里工作和他划清了关系,和民兵队长睡了。而他在应征煤矿工作时只得到了嘲讽。他跑到一个很偏僻的一个山洞,把炸山的雷管塞在嘴里,两头接上电线,连在了绑好的电池端口。在他失踪5天后,我们才找到他,洞子里是满地的烟头,尸体旁边有个简易的指南针,他倒向的是家乡的方向,我格外心疼他,因为他也是南京人。

  在夏天,我会骑马两个小时去贝尔湖。贝尔湖方圆八百里,洪荒时代的遗腹子,水波夺人魂魄,时断时续传来最远古的呼声,在这里讲不了人类的语言,时间停滞不前。去过许多很陌生很遥远的地方后,我愈加确信,贝尔湖就是世界的尽头。我在湖里游泳后,会吸吸烟,看看书,有时还能扎条鱼来吃。“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确实如此,也不止如此。有次我骑马到湖边时,刚越过一个小丘,一个刚脱下衣服的蒙古少女身体袒露在我面前,我认识她,我曾为她爸爸治过胀气病,喝过她端上来的奶茶。在直直对视了几秒后,我扭头骑马走了,她肆无忌惮的笑声从后面追了过来。在那之后我心有点空落落的,希望在湖边再遇见她。过了半个月后,我如往常一样赤身裸体爬上岸,看到她正坐在岸上对着我笑;我毫无顾忌地荡到她面前,依然对着我笑;我也笑了笑,将她扛起,到背风的小丘下,一把扯开了她的袍子,摘下饱满的果实和盛开的花朵。此后我们经常相会,假如当时的间谍卫星够精密,会看到绿海中缠成一团的白色小浪花,浪花冲击的再激烈,也没人听见。只是有次在浪潮的最中央,差点喊出我南京新娘的名字,海水一瞬间就退潮了,岸上剩下死鱼死虾。由于我掌握着当时最尖端的生育规划技术,所以并没有造成后遗症,后来她慢慢发现了我的冷酷无情,又找了别的男伴,嫁给了他,生了三个孩子。

  草原的长久生活,胡子长满了我的脸。那些曾经的梦渐渐褪色,庄磊的鬼魂依旧是保持着青少年形态,那种故作老成的姿态愈发可笑,在他最后一次无力的索命时,我轻蔑的笑了,他那稀薄的影子便烟消云散了。而关于她的回忆,我已经筑好了节流的大坝,她已成为坠入海底最深处的一块玄铁,在我死的时候作为我的墓碑。

  又过了很久的某天晚上,在梦里,我时刻跟着一个年轻男性的背影,却看不到他的脸。他领我登上峨眉金顶;见识了长沙漫天的大火;穿过瘴气丛生的雨林;最后他换上一身白色西装,挽住我妈妈的手,他们回过身笑着向我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走向远处的光亮。惊醒时,我发现枕头边全湿透了,骑上马,在白月亮中走了一夜。第二天我收到了妈妈病逝的电报。

  再过了2个月,伟大导师驾崩,一个时代终结了。

  5

  1978年初,给公社领导恰当的礼物后,我放下药匣,回到家乡。一回去,便加入了我们那里最好的高考补习班,那里都是和我一样心怀太多不甘的人,每人都是个密封的故事盒子,其中有陈廷的弟弟。夏天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高校,在那里结识了许多日后中国最有力的人士。临走前,我把那两颗手榴弹翻了出来,丢进了公园的湖里,那都是黄狗和绵羊用来证明自己无能的道具。我已经明白了如何存活,如何拥有真正的力量,如何在黑暗帝王的尸体上抢夺领地,如何在横渡死海,如何指鹿为马,如何陆上行舟。关于我后三十年的故事,人们在大众传媒可以随便看到,那些干巴巴的廉价故事已经成为供人口头狂欢的材料,我只对外展露那日积月累附在我表皮上的权利的棺椁,散发着让人迷恋又畏惧的死亡气息。没人知道,在棺椁的最底层铺满了玫瑰花,花丛中放着一张我父母的结婚照,放着一本莱蒙托夫诗集。

  (实习编辑:王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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