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范迁
全家人都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男人摸索着下了地,准备燃了油灯出去察看,女人一把拖住,轻声道:孩子他爹,月黑风高的,许是过乱兵呢。先不开门,或许等一阵就会走的。
姐和他也醒了,披了衣,蹑手蹑脚地走进堂屋来看动静。
女人一回头,咬牙低声叱责道:死丫头,说了多少遍了,不管有什么事,别死出来。还不回房去!要你娘骇死啊。
姐被女人骂回房去了,他却在屋子里的暗影中藏了起来。
拍门声继续,‘嘭、嘭’的响声在黑夜里听来格外惊心。男人耐不住了,火柴一闪,燃起油灯。擎了来前院,低声喝问:谁?
拍门声停了一下,一个北方口音道:老乡开门。
男人手中的油灯一颤,追问道:你是谁?否则咱不开门的。
老乡,行行好,俺是一个兵,受了伤。
男人犹豫着,门外那个声音又道:老乡啊,救俺一命。
女人赶出来,正看到男人卸下门闩,一个瘦削的身影晃进了门。
在微弱的光晕中,他看见那人穿了黑色军服,撑了杆枪,一条腿瘸着,过门槛时绊了下,一个站立不稳,作势要倒,男人赶紧扶住,小心地搀了进到堂屋来。
那兵进了屋,就在地上蹲下,男人拿了一把小凳子放在他旁边,他也不坐,只抬起头来问道:老乡,可有吃的嘛?一天没吃东西,俺饿坏了。
男人朝女人转过脸去,女人眼中满是责怪的神色,荒年加兵乱,家里人都没得吃的,今天晚饭就是每人一碗红薯杂米饭。但男人坚持着,女人只得转身到灶房去。
当女人端了一碗红薯杂米饭出来时,看见那个小兵扶了桌子,裤子褪到腿弯,而男人蹲在地下,正给他包扎。那兵嘶嘶叫痛,男人说:小老总,你忍一忍,没摸到子弹,看来没伤到骨头,十天半月就好了。
包扎完毕,那兵系上裤子,接过女人手里的海碗,再蹲到地下,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吃到一半,却抬起头来:大娘,没肉吗?
女人不作声,家里是还有一小块咸肉的,小孩子们馋了好久,她没舍得,本来准备给偏瘫卧床的阿婆熬点汤喝。那兵又说:大娘,俺可是维护地方才受了伤啊。
维护地方?这地方都让兵们维护成烂棉絮了。
女人还是不动,男人说话了:去看看,如果有的话就弄点来吧。老总打了仗,流了血,吃点肉是应该的。
女人万分不情愿地到后面去,他浑身冰凉地在方桌下躲着,好奇地看小兵携进来的那枝枪,枪就搁在方桌旁的柜子上,伸手可及,他偷偷地摸了一下枪身,死沉的,阴冷的,如有鬼气附着的。赶快缩回手来。
灶房飘出香味,他的注意力全被吸引过去了,他见过那块宝贝咸肉,用张油纸包着,吊在梁上。他和姐在后山上挖来野荠菜,娘就取下那块咸肉,在锅里擦一擦,然后再煮野菜。说是沾点油腥。只有两次,他看见娘割了咸肉放锅里煮,一次是大舅妈死了,娘煮了一大块让父亲带过去,另一次煮了一小块给姐吃,他在一边流口水却没份。娘只让他喝了几勺汤,说你姐流了好多血,要补身子。
他没发现姐身上有受伤的迹象,只认定了娘偏心。
香味越来越浓,他晚上吃下的那几个红薯早就抵不住了,胃里如五爪搔心,等会娘一定会剩一点给他,上次没吃上,这回无论怎么都该他了。
只见女人捧了一个碗出来,放到那个兵面前,赔笑地说:兵爷,我们小户人家也只有这点东西了,你趁热吃,吃完就走吧。实在是没有更多的东西招待你了。
那兵也不答话,捧了碗,用手取了碗里的肉送到嘴边,只听见腮巴子咀嚼的声响,三下两下就把一浅碗的肉吃完。抹把嘴,很响地打了个嗝。
女人又催促说:兵爷,好走了,我们小户人家担待不起……
那兵却说:大娘,俺走不了,你看俺这腿。
女人急道:兵爷你行行好,我们小门小户的,没地方,也没多余的床铺被褥,真的不方便,还是请你另找地方吧。
那小兵突然变了脸,凶横道:妈的,老子受了伤,借你的屋歇几天又怎的?黑天黑地的,你叫老子去哪里找宿处?
看到这个跟她孩子差不多大的小兵一口一个‘老子’,女人哆嗦着嘴说不出话来,男人插进来说:小老总,我们家只有两间房,有老人有小孩,真的没地方让你住。
那小兵说:俺就睡在这堂屋里好了,没事的,有稻草的话拿两捆来铺地下……
男人把女人拖到灶房里,他听到爹娘低声但激烈地争执,爹的意思是至少今晚让兵住下,明天再想办法把他送走。娘说这人拖了杆枪,身上血淋嘀嗒地一股戾气,家里还有老人小孩,住这儿我不放心。爹说:你这是被乱兵吓怕了,那么小的一个兵,比阿妹大不了多少,腿上还带伤,想必也不会作出什么事来。就是混吃混喝两天,也会走的。娘说:这些年我见了兵就发悚,什么坏事做不出来?你不见他那么横?爹说好啦好啦,今天也没办法了,明天再说吧。去柴房里抱两捆稻草来……
嘴馋的他还惦记着那块肉,偷偷地摸进灶间,只见灶冷盆空,一点肉星子也没剩下,大失所望。正好被抱了稻草进来的娘撞见,一顿好骂:半夜起来撞鬼啊!仔细抽你个坐东朝西,还不快滚回去房去睡觉。
他一溜烟地逃回房去,钻进阿婆脚后跟的被筒里,阿婆用脚踹他,他不应,阿婆一直踹,他只得钻过被筒,躺到跟阿婆并排的枕头上。阿婆一面喃喃地念佛,一面抽了空盘问。
来谁了?
一个兵。
走了?
没。
住堂屋?
嗯。
天作孽,唉!
到底年幼,他嘴里含含糊糊地跟阿婆说话,一面就睡了过去。
但老阿婆一宿无眠。
早上醒来,他把昨夜的事全忘了,走进堂屋,突然看见一个不认识的人坐着,吓了一跳,过后才想起是昨夜摸上门的那个兵。爹正陪了说话,那兵该有十七八岁,没戴帽子,光了个乱蓬蓬的脑袋,黑瘦脸膛,有一股田鼠般的狡猾神情,小眯眯眼骨碌碌地转。身上的那套军装很破烂了,从脱线的绽口露出来的是花衫子。他一面跟男人搭话,一面摆弄着手里的步枪,把枪机拉得咯咯响,又从口袋里掏出几颗子弹,啪地压上膛,咔嚓一声上了枪机,又举枪向屋外作瞄准状。吓得男人连忙劝阻:小老总,可不敢乱来,仔细走火,伤了人就不得了了。快把枪子给退了。那兵笑笑,把枪靠在肩上:俺班长说了枪要常过过膛,生锈了就麻烦了。俺这枝枪可是正牌的汉阳造,值个六七十大洋,金贵着呢。男人说小老总,咱乡下人,看到枪就怕,还是先把枪子退出来,就吃饭了,吃了饭,咱陪你去镇公所吧,你那腿要上点药,还有,说不定队伍上找你呢……那兵慢吞吞地退出子弹,说:队伍打散了。上哪儿找?镇公所就甭去了,你屋里宽敞,俺就住这儿挺好。男人再想劝说,无奈一下找不到词,只得坐在那儿赔笑,干搓手。
女人在灶间做饭,大声叫他把饭给阿婆端去,进了厨房之后,女人把一个大碗递给他,低声说:跟阿婆一起在房里吃,馋死鬼,吃了别嚷嚷。还有,叫你姐千万别出来。他懵懂地捧了碗进去,饭是红薯稀饭,用筷子在稀饭里一掏,就掏到一块咸肉,那是娘埋了在碗底,他吃得满口生津,那一小块肉没几下就下了肚,意犹未尽。
姐说她要上茅房,他说娘叫你别出去。姐说不行,憋得慌。他说外面有个兵坐着。姐说他坐一天人就憋一天嘛?他说那个兵有枪。姐撇了嘴说烧火棍罢了,一个丘八,还不准人上茅房嘛?他说不上话来,只嘟囔道:娘说的,骂你我可不管。
堂屋里,男人正劝诱那个兵到镇公所去:小老总你如果肯照应的话,我家里倒有些小意思奉送。那兵斜了个眼看男人,很感兴趣似地。男人咽了下口水,继续说:一块大洋钱,货真价实,叮当响的袁大头。可是咱家里倾其所有的了……正在此刻,门扉一响,姐走出房间,穿过堂屋向后院茅房而去,那个兵眼一下直了,盯着姐的背影一眨不眨,直到姐穿过灶间到后院,才回过神,问男人:是你闺女?男人答道:哎,是,是小女,已经说了人家了。那个兵诡笑了一下:南边的女子就是长得好看。
男人没办法,到后面跟女人计议如何打发这个找上门的麻烦,堂屋里剩下他和那个兵,那兵向他招手,他怯怯地站住不动。兵说小兄弟你过来,想不想放枪?过来,俺教你。他像是被蛇催眠的兔子一样身不由己地走近去。那兵把枪放到他手中,枪身很沉,他人小力弱都举不起来。那兵托了他的胳膊肘,教他左手端了枪,右手虎口贴紧枪把,手指扣扳机,然后偏头屏气一扣,‘砰’地一声放了下空枪。姐正上完茅房回来,进屋只见一枝枪对准了她,吓得一声尖叫,那个兵和他都笑了起来。
听到响动,女人冲进屋来,看到这情景脸色发了白,不由分说对了他就是一巴掌,狠了劲地甩,他被打得头昏眼花,立时腮帮子肿起来,嘴里一股血腥味。女人大喝一声:滚进屋去,再在屋里持枪弄棒的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又转回身去对那个兵说:兵爷,你哪不好教,偏叫小孩子打枪。他又不懂事,惹出祸来,咱家哪担待得起?天都要塌下来了。那个兵阴阳怪气地说:大娘,俺家乡有句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俺和小兄弟玩耍罢了,又没真的放枪,你也别咋咋咧咧地打孩子给俺看,俺不吃这一套。
女人气得发抖,甩脱男人的拉扯,冲到那个兵前面:兵爷,做人要有良心,昨夜不开门放你进来,不是饿死,也要冻死。两餐饱饭吃过,竟然在家里舞枪弄棒的。枪子儿不长眼,伤了咱家谁,跟你没个完。
那兵抬了抬眼皮:吆,大娘,别跟俺来那套死不死的,从十四岁起当兵,鬼门关里也走了好几回了,阎王爷胡子都拔过,已经逑都不怕了。吃你两顿饭又咋的?当了兵老百姓就得管饭。叫你声大娘是给了面子,叫你老婆子又怎的?哼,妈的。惹急了老子,一把火烧了这个破镇子……
男人急忙插进来打圆场:小老总消消气,别跟女人家一般见识。孩子妈,你少说几句不行?小老总他是跟孩子逗着玩。去去去。
女人被男人硬搡出了堂屋,一边还嘀咕:当兵的没一个好东西,你看他那个横样!只会糟害老百姓……
安抚了女人之后男人又回到堂屋,看见那个兵脸色不好,眼里阴冷,嘴上嗤嗤地冷笑着。男人便陪了笑脸,继续拾起刚才的话头:小老总,家里老的老,小的小,实在是不方便。小老总如果肯照应的话,咱一定奉送路费,绝不食言。
那兵阴着脸,不作声,男人便从怀里摸出那块带了体温的银洋,两个指头掂起,放在唇边吹了一下,银洋发出嗡嗡之声。那兵伸出手来,男人犹豫了一下,随即把银洋放入那只摊平的掌心里。那兵把银洋反来复去地端详一阵,又放进嘴里,用力咬了一下,再看看银洋上留下的齿痕。随即放入口袋,说:再住一晚,俺明朝走。
男人忐忑不安地走进灶间,告诉女人兵答应明朝走了,千万不要再惹他,变卦了就不好办了。又去老阿婆住的屋,悄声告诫姐弟俩,今天就多耽在屋里,别出去,晚上拴了门再睡觉。
阿婆说:听见了吗?要疴屎撒尿就赶快去,省得到时候又被你娘抽嘴巴子,半个脸肿得像个窝瓜似的。哎,上完茅房顺便把你娘那个针线篓子给我带进来,衣服烂成这样,你娘也不好歹帮你补缀一下。
他怯怯地挨出门来,见到那个兵蹲在那儿把枪拆卸得一段一段的,再遂件拼装起来。他很想看,但又怕娘的巴掌,只得拖了脚步去茅房,再拿了爹娘房里的针线篓子,回来时,看到那兵已经把枪装回去了,正躺在草铺上睡觉。
全家都如坐针毡,只等这一天挨过去,屋里悄无声息,傍晚时女人胡乱弄了些吃食,众人吃完早早上床睡觉。他的脸肿得厉害,一挨了枕头就疼醒过来,只得时醒时睡,半夜间被尿憋醒,想去茅房又不敢。只得蜷紧了身子,迷糊中,忽然听见门上有悉嗦地响动,听听又没有了,只想是老鼠,便又睡去,恍然中听得门轴‘叽呀’一声,一条白花花的人影闪了进来。他一吓,急忙睁眼看去,只见那个兵精赤条条地一丝不挂,直往睡在阿婆另一边床上的姐摸去。
一切都发生在瞬间,姐只叫了半声,就被捂住嘴,那个兵跃上床去,把姐压在身下,用力地扯撸姐的衣服。他惊骇之极,欲叫喊,却喉头如堵发不出声音,且惊带急,既骇又怕,只觉得身底下一热,憋久了的那泡尿顺势而出,淋淋漓漓地洇湿了被窝。
老阿婆却没敢睡着,这当口,只见她费劲地撑起身来,在枕头边摸索着。床的另一边,姐被捂住嘴巴,嗯嗯呀呀地舞手扎脚,拼了命地反抗,当兵的虽然伤了腿,可身强力壮,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哪是对手。姐挣扎了一阵,被那个兵揪了头发,把脑袋在床沿上‘嘭 嘭’地猛磕几下,再摁在被窝里,一边就把裤子扒了下来。[NextPage]
就在兵即将压上姐的身子之际,只听到‘哇’地一声惨叫,那兵往上一挣,接着一头栽下床去。此刻门被推开,男人举了油灯,赤了脚跑过来看动静。微弱的油灯下,那兵,一手捂着后腰,撅了个光屁股在地下打滚,一注暗红色的血从他指缝里淋漓渗出来。床上,阿婆篷了一头白发,敞着怀,两挂干瘪的奶子如布袋般耷拉着,左手巍颤颤地撑了身子,右手赫然是一把带血的剪刀。
女人接着撞进门来,见了地上的景象,先是呆了半晌,再是发疯似地蹦跳起来,照了地下的兵一阵猛踹,脚脚都落在那条伤腿和腰眼:叫你这个畜牲糟蹋咱闺女,叫你这个畜牲糟蹋……一边踹一边哭,那兵光着身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一声都不吭。
踹了一阵,又想起闺女,忙去察看。姐已经提上了裤子,蓬了头,羞愧欲死,正趴在被窝上哭泣,看到女人过来,愈加伤心,和阿婆娘亲拥在一起抱头大哭。
男人手足无措地举了油灯,呆呆地看着女人们哭成一团,欲慰无词。无人留意到地下那个兵,于暗影中俯伏爬行,两只手和一条腿并用,渐渐地向门外挪去,像一条潜行的蛇,悄无声息,一寸一寸地在人眼皮底下滑过去。
只有他看见了,大叫一声:他跑了,他要去拿枪。
多年后,他一直听见自己在黑夜中这一声叫喊,眼前浮起那个兵赤身裸体地在地上爬行,那个兵也许想逃脱这家人即将对他施行的惩罚,也许是受伤的剧痛和赤裸的羞耻感使他想找个地方藏匿起来,也许他本能的求生感告诉他越快离开这儿越好。也许,他入房强奸不成,腰里又挨了一剪刀,疼痛难忍之下恶向胆边生,只想挣扎着爬到搁着枪的堂屋,一旦他拿枪在手,这间屋子里五个人都难活命。
小小的孩子却看见了,那一声叫喊全凭感到危险的直觉。
屋里另外四人全惊跳起来,女人第一个跃起,扑到门边抓住那兵的一只脚,一面回头向男人叫喊:别让他出去,快来帮手,快……
男人只犹豫了一下,也扑过去抓住兵的另一条腿,两人使出劲把那个躯体向屋里拖。那个兵死命地挣扎,腿乱蹬乱踢,手使劲抠住门框。衣冠不整的姐也顾不得了羞耻,光着脚下地,操起一把小板凳,狠命砸那兵抠在门框上的指头。
那兵被他们合力拖进屋,因为在地上挣扎,嘴巴也磕破了,看起来很狰狞的一副面相。他被扔在床下,眼闭着,大口地喘气。
老阿婆对姐说:去,去柴房拿绳子,那种捆柴的细麻绳。
绳子拿来了后,阿婆对男人说:把他的脚绑住,别让他再跑了。
都盯着男人,他却踌躇着:这合适吗……?磨磨蹭蹭地不肯上前。女人在他腰里推了一把:死样的,你不去,不成叫咱一个妇道人家去缚了这只光鸡吗?
男人一想果然如此,但还是嘀咕道:怎么会弄成这样?不是说好了明天就走,洋钱也收了……话还没说完,面门上挨了兵的狠狠一脚,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
那个兵趁机想跃起来,但是腰里和腿上的伤使得他一个趔趄又跌倒在地上,当他再次想撑起来时,后脑勺上狠狠地挨了一记小板凳,一下子软了下去,醒过神来的男人,一面擦着鼻血,一面七手八脚地在女人的帮助下把兵的手脚都绑上。
对着那个直挺挺躺在地下的兵,男人和女人都没了主意,接下来怎么办?男人说去镇公所叫人吧。女人说镇公所来人又如何?男人说要告他个私闯民宅,意图不轨。女人嗤之以鼻:那又怎的?镇公所的人能拿他怎么办?这年头,乱兵就是爷。还不是前门进去后脚就放了,只怕他转眼又回来寻仇。男人一个劲儿地抓搔头皮,只会一口接一口地叹气,一点主意也没有。
地上那个躯体又蠕动起来,全家人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男人在那个兵的身边蹲下,放软了口气说:你看,小老总,咱这么做也实在是没办法,你如果肯高抬贵手的话,咱这就放了你的绳索……
那个兵突然睁开眼睛,放出凶光来:妈的巴子。你敢不放!你还敢缚住老子?你死定了,你他妈的一家都死定了。老子的兄弟们马上就会寻了来。到时看老子如何收拾你们这窝王八蛋,兄弟们先排了队把你丫头给奸了,再满门抄斩,上好刺刀,挑了你们一家大小,一个都跑不掉。
男人被吓住了,哀求道:小老总,你歇歇怒,真是咱的不对,咱这就放开绳索,还帮你治伤,咱……
说着,就去解绑着手腕的绳索。
老阿婆在床上大喊一声:慢着。
全家人都盯着阿婆,只听到她说:这个死鬼是做得出来的。放了他,祸事即刻上门。我一个老太婆,死了也没什么,只是这两个孩子……
男人停了手,哭出来似的问道:老祖宗吆,那你叫咱怎么办呢?
老阿婆摇着头:没退路啰。从他进屋那一刻,就没退路啰。
屋里像死一般地沉寂。
女人醒转过来:娘说得对!放了他,咱家就没活路了。
男人急了:那你说怎么办?养他一辈子?还是杀了他?
女人说:或者是……他杀咱们全家。
男人摇头说:不至于吧,当兵也都是苦人家的孩子,刚才是说说气话罢了,不至于这么狠心的。
女人一根指头戳到男人的额上:哪见过你这种迂夫子的,开门引进了条狼,亲闺女差一点就被这个畜牲强奸了,人家摆明了要你全家的命,还亏你想出种种藉口来为他开脱。这年头还见得少吗?光天化日之下,镇南的老林家的闺女被乱兵糟蹋了,跳了井。她娘老子就阻挡一下,那些杀千刀的用枪托把脚都打断。哪个敢说一声?三浔庄东头的孤儿寡母被乱兵杀死在屋里,到今天还查访不到凶手。这些乱兵,不是人,一个个比恶鬼还坏,什么心狠手辣的事情做不出来?我可把话说在这里;今天有他没咱。有咱就没他。
男人硬起脖项:胡说。杀人是犯法的。
女人一句顶过去:情愿犯法,也要保全两个孩子。到时我去抵命好了。
男人伸出指头点着女人说:你要不是疯了?一个女人家,信口雌黄地说杀人?人是这么轻易能杀嘛?没了王法。
女人一愣,突然跳起脚来:王法管个屁!真有王法的话也不会弄到今天了。说着,冷不防地从阿婆手里抢过剪刀,扑过去对着地下那个躯体就是一阵猛戳,嘴里叫道:叫你奸咱闺女!叫你奸咱闺女……
手起刀落,鲜血飞溅。他全身毛发炸起,蜷在阿婆身后。姐也赶紧掩了脸,男人急忙去拉,但此刻女人力大无穷,好容易才把她从那个兵身上拖开,只见喉间已戳出一个大洞,血不断地涌出来。
那个兵的手在身后被缚住,只得蜷缩了身子,在地下蠕动,不断地咳嗽,血沫子喷溅出来。男人情急之下,扯下身上的褂子给兵止血。那个兵咳了一阵,大喘着气对男人说:老乡,痛啊。救救俺,俺家里还有六十老母,痛啊,俺不想死啊。
男人苦了个脸叹气道:唉。怎么弄成这样,早点走不是没事嘛。小老总,你忍忍,我这就去拿药,我那屋里还有些三七和红花,专门止血的,你等等……男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
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些药,回来时却发现门在里面被插上了,无论他怎么砰砰地拍门,怎么低声劝说高声威胁,屋里就是不开。隔了薄薄的门板,听得房里面噪杂声一片,有闷闷地喘息声,压低的叫喊声,剧烈的咳嗽声,脚蹬地的踢踏声,突然发出孩子受惊的尖叫声。完了,完了!他眼前金星乱冒,一口气换不过来,脚一软,扑通一声跌坐在门前。
良久,门轴‘叽呀’响了一声,抬起头,一道油灯光透出来。他一激灵,跳起身来冲进房内,先闻到一股冲鼻的屎尿臭味血腥味,低头一看,那具躺在地下的躯体血迹斑斑,身下一摊黄色的水迹,而脖子里绕了一根柴房里拿来的细麻绳,赤裸的身体中央,那尘根,却撅得笔直,看起来极为突兀。死人的那张脸已经发紫,扭曲一团,牙齿暴出,紧咬嘴唇,眼却大张着,茫然地盯着屋梁。女人披头散发,蹲在地下,浑身像发寒战似的嗦嗦发抖。床上,姐弟俩缩在老阿婆身后,像两只受惊骇的鸡雏,见他进来,姐先哇地哭出声,甩脱阿婆的搂抱,跳下床逃出门去。
阿婆很平静地对女人说:把阿弟带出去,作孽,这么小的孩子也招劫了。
门一关,老阿婆对男人说:人是我弄死的,不关你女人的事,你去镇公所叫人来吧。
男人的脊骨似被抽去,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实习编辑:王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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