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多丽丝·莱辛
这个故事,我想,是个理智发挥不了作用的故事,因为罗林夫妇的婚姻,是以理智为基础的。
他们两人结婚时,年纪已不小,近三十,比一般朋友晚得多。婚前各自有些恋情,大抵乐多苦少。两人相识了一阵子,才堕入情网——他们当时确实是堕入了情网。他们开玩笑,说是彼此把自己留给对方,为了那“真正的”,他们等待这份真正的,等了这么久(还好不算太久),足以证明他们十分理智,而且眼光好。他们有不少朋友,年纪轻轻就结了婚。那些人(他们觉得)很可能悔不当初,后悔失去了许多良机。而有些还没结婚的,在他们看来,似乎生活贫乏,毫无自信心,也很可能饥不择食,或是为情所困而盲目结婚。
不止是他们本身,旁人也都认为他们是天作之合。而旁人的祝福格外证明他们美满幸福。在他们交往的那群人,或是说那一组人当中,他们两人扮演的角色——男与女——固定不变。那些人成份复杂,彼此关系平淡,组员不断更换,其实说不上是一组人。他们两人守中庸之道,性情幽默,不自寻烦恼,因此成为别人讨教的对象。他们靠得住,别人也都信赖他们。他们这样的结合,是别人所料想不到的,因为两人实在过于相似,但婚讯一旦宣布之后,人人异口同声:“是啊,多么匹配,怎么我们都没想到呢?”
于是,他们在众人欢欣鼓舞之中,结了婚。由于两人都有远见,判断正确,一切按部就班,毫无错乱,事事都如所料。
两人收入都高。丈夫马修是伦敦一家大报的副编辑,太太苏珊在广告公司做事。马修不是当编辑或名记者的料子,但他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副编辑”而已,他像舞台上的幕后功臣。他满意自己的职位。苏珊擅画广告画,对自己所负责制作的广告,她以幽默的态度处之,说不上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两人婚前所住的公寓都很理想,可是婚后,不论保留谁的,都不甚妥当。对方总会有寄人篱下之感。因此,他们搬到南肯辛顿,另租一间公寓。两人互有默契,一旦婚姻稳定下来,他们就要买一间有庭院的房子,生男育女。婚姻稳定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他们知道,那不需等待多久,本来大可不必理会,只是为了从俗,他们才不得不这么说。
结果是,他们在那间漂亮的公寓住了两年。由于交游广,经常不是招待客人,就是参加别人的宴会。之后,苏珊怀孕。她辞掉工作,他们在瑞契蒙区买了一间有庭院的房子。他们先生了一个儿子,再生一个女儿,跟着又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可说是完全符合罗林夫妇的典型作风。假如能随意选择的话,人人都希望如此,两男两女恰恰好。尽管如此,人家都觉得,那的确是罗林夫妇的选择。他们这一家,做事慎重,选择一向正确,绝不出错。
他们一家六口,住在瑞契蒙,房子有庭有院,生活幸福愉快,应有尽有,事事按部就班。
然而……
就连这一点,也在预料之中,事情总有平淡无奇之处……
对,没错,那当然,他们有时难免有这样的感觉,有什么样的感觉?
他们的生活似乎像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马修努力工作,为的是维持一家的生活——苏珊、小孩、房子、庭园,这么一个大营,需要相当的收入才应付得了。苏珊呢?她为了马修、小孩、房子、庭园绞尽脑汁:这个大组合,要是没有了她,不到一个星期就垮了。
可是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两人找不到一个定点,肯定的说:“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而这个究竟是什么?是小孩子?小孩不可能是生命的重心,生存的目的。小孩虽可叫人感到生命愉快、有趣、充实,但小孩不可能是生命的泉源。事实上,也不该如此,马修和苏珊两人都深懂此理。
那么,是马修的工作?笑话。这份工作还相当有意思,但绝不是生命的目标。马修胜任愉快,深感自豪,但叫他以那份报纸为荣,却不太可能。他自己每天所看的报纸,就不是他的那一份。
那么是爱?这个嘛,这个最接近了。要不是爱,那还会是什么?没错,这个与众不同的单元,完全绕着爱这个中心点旋转。与众不同,确实如此。两人有时不免会带着不敢置信的心情,私底下想着他们所创造出来的——婚姻、四个小孩、大房子、花园、女佣、朋友、车子等,这一切,这一整体之所以存在,由无而有,全赖两人彼此相爱,真是与众不同。这就是生活的核心,生命的源泉。
假如有人认为爱不够强烈,不够份量,不足以支付这一切……那又能怪谁呢?谁也怪不了,事情本来就是如此。他们两人十分理智,没有怪罪,也不彼此怪罪。
他们反而运用智慧,在这充满痛苦、火爆的社会,保全他们创造出来的。他们举目四望,四周不是濒临破裂瓦解的婚姻,就是充满摩擦(这个更糟)的生活,他们从中汲取教训,告诫自己,不可步人后尘,千万不可。
他们的朋友,许多都陷入险境,他们却避开了。那些朋友为了小孩子在郊区买房子,做丈夫的独自一人留在城里,成了周末丈夫,周末父亲。做太太的尽量不问他在城里公寓(他们戏称为单身汉公寓)的生活情形。罗林夫妇与他们不同,马修是道地的全职丈夫、全职父亲。夜晚,他们躺在宽阔的主卧房里,宽阔的双人床上,外望美丽的河景,肩并肩躺在床上聊天。他告诉她白天所发生的,所做的事,所见的人;她告诉他一天所做的。她的不如他的有意思,但这不是她的错。他们深深了解,一向过惯自己生活的女人,尤其是经济独立的女人,一旦金钱、社交两方面都要依赖丈夫,心里难免感到不满,感到权力被剥夺。
苏珊也没有像其他女人那样,为了表示独立,外出工作,引起各种问题。其实她大有可能如此,她从前工作的公司,极为赏识她的幽默感、稳定的情绪、理智的性格,他们常常邀她回去工作。可是夫妻两人都认为,孩子小的时候需要母亲照料。不过他们同意,等这四个小孩,经过妥善养育成长,到了适当年龄,她就回去上班。女人到了五十,体力智力都达高峰,小孩却已长大,不再需要母亲全神照顾,那时情况会不堪想象,两人对此都十分了解。
于是,这对夫妻,在考验自己的婚姻,小心加以料理,就像驾驶在暴风雨中的一艘小船,满载无助的乘客。当然了,事情本来就是如此……世上外来的暴风雨确实猛烈,但距离不近。这并不是说,他们自私,不管外界:他们信息灵通,且有责任感。而内在的风暴、流沙,他们事先知晓,并加以细心绘图,因此一切平安无事,井井有条,对,无半分差错。
要是他们感到生活枯燥、无味,那又有什么关系?婚姻上出现烦闷忧郁的情形,是他们这类理性特高的人的特殊标志。他们饱读各类书籍——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不会无所准备,穷于应付。两人均受过高等教育,能分辨好坏,判断是非,出于自愿而结合,追求幸福,乐于助人——大家随处可见到他们,大家都认识他们,大家甚且都成了那件事的化身,真是可悲,因为表面上似乎拥有一切,事实上,却又少得可怜。但他们两人对此并不感到吃惊,反而彼此更加体贴,更加怜惜对方。生命就是如此,两个人,不论经过如何细心选择,都不可能成为对方的一切。事实上,就连这么说,这么想都过于陈腐,他们耻于如此。
有一天晚上,马修很晚回家,他向苏珊忏悔。他说他去参加宴会,送一个女孩子回家,跟她上床发生了关系。他忏悔,其实也是陈腐得很。苏珊当然原谅了他,其实说不上原谅,理解倒比较合适。如果你了解某件事,你就不会原谅,因为你本身就是这件事。你所原谅的,是你所不了解的。其实马修也不是忏悔,那成什么话?
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多年前,他们就曾开玩笑说,他们不可能一辈子忠于对方,这种事本来就不可能。(他们提到“忠实”,真笨,简直笨透了。这种字眼,是那吃人的旧社会的产物。)但两人对这件事都很恼火,说来奇怪,两人都变得脾气暴躁,心情不佳,无法释怀。
那天晚上,他们亲热了一番,美妙无比,双方都觉得,竟然让一个(偶然在宴会上邂逅)名叫玛拉的漂亮女孩影响他们的生活,未免荒唐。他们相爱了十多年,且不打算就此终止,那么,这玛拉什么的,又算什么?
只是,苏珊冒起无名火,她自忖,自己是(是吗?)他的第一个。十年了,这么说来,这十年忠贞不渝的生活就是毫无价值的了,再不然,就是她本身无足轻重(不对,这条思路有问题,绝对有问题)。话又说回来,要是我在他心中毫无重量,那,马修那天下午,第一次和我发生关系这件事,也毫无意义了。那次真叫人回味无穷,那乐趣到如今,仍像落日时的长影,伸出魔杖般修长的手指,抚摸我们(我怎么会说日落呢?)假如我们那天下午的感觉也算不了什么的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们之所以成为罗林先生和夫人,生下四个小孩等等,等等,全都因为那个下午。事实上,这整件事都很荒谬,他告诉我事情的始末,这也很荒谬。我在乎也好,不在乎也好,都很荒谬……这玛拉到底是何许人?怎么,无名小卒罢了。
处理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这两个理智过人的人就是这么办的:把事情抛诸脑后,一面着意、有计划地迈人婚姻的另一个阶段,彼此感谢,感谢过往的好运。
像马修那样英俊潇洒,长得一头金发,有魅力,有男子气概的男人,而做太太的,为了小孩不能陪他,他独自参加宴会,偶尔禁不住漂亮女孩的诱惑(哦,这是什么话!),偶尔屈服(这个词更叫人吃不消),那是难免。而她,一个漂亮的女人,在瑞契蒙那个打理得整整齐齐的花园里,偶尔被箭所刺,一支似是涂满苦汁从空而降的箭,这也无可避免,只不过那是支暗箭,不是明箭,所引起的痛苦,也不在预料之中。马修的外遇是否影响了他们的婚姻?没有,被打败的反而是那些女人。英俊潇洒的马修罗林,不论身与心,都属于苏珊罗林。
那干嘛苏珊会觉得生命像沙漠,一切都无意义,连孩子都不是她的?这种感觉,还好每次都是短短几秒钟而已。
这时,她的理智告诉自己,一切无事。即使马修真的偶尔在下午偷个情,那又怎样?她自己很清楚,除了她偶尔感到枯寂,他们之间实在相处融洽,婚外情其实并不重要。
问题的症结是否在此?由于孩子、屋子要人照料,很自然从前那些奇遇、欢乐与她已无缘。而她却很可能暗地里希望,甚至心里有数,狂放、美丽的外遇他迟早会碰上。可是他娶的是她,她嫁的是他,两人海誓山盟,因此老天爷不能赐予他真正的奇迹。他有了奇遇回来,心中并无充实感,反而忧心忡忡。难道说这也是苏珊的错不成?(事实上,她就是从他那一副不开心的神情,察觉出来他对她的不忠。她的神情其实也相差无几,总是带着怀疑。她心中想,把自己的快乐抢走的人,你还和他分享什么?)可是这也不能怪他们,谁都没错。(只是自己的感受,难道要怪罪别人不成?)不是,事情好好的,谁也没错,不是哪个主动提出,哪个要接受……一切没问题。只是马修从来没有真正感到快乐,像他想象中那么快乐,而苏珊越来越感空虚。(这种感受,通常是她单独一人在花园工作的时候,最为强烈。她现在尽量避免去花园,除非马修或是孩子们陪伴她。)其实用不着使用那些夸张的字眼,什么“不忠”、“原谅”等等。理智不准她使用这些字眼,理智也不准她吵架、闹别扭、发脾气、冷战、恶言相对、哭闹、尤其是不准她哭。
享有幸福愉快的家庭生活,有了四个健康活泼的小孩、宽敞的白色房子、广阔的花园,那是应付出高价的。
他们正是为此付出高价,而且是心甘情愿,脑筋清清楚楚,一点也不糊涂。他们肩并肩,或面对面躺在宽大高雅的卧室里,窗外对着沉郁的河流。他们常开怀而笑,没有什么特殊理由,但心中明白,他们笑自己——两个小人物,却用理性的爱情来支撑一个这么庞大的家。笑声使他们感到快慰,笑声挽救了他们,到底挽救了些什么?他们则不清楚。
两人都40岁出头,两个大的孩子,男孩10岁,女孩8岁,都已上学。双胞胎6岁,还没上学,苏珊亲自照料他们,没请保姆、女孩子之类的帮手。童年短暂,辛苦一点,她不抱怨。只是幼小的孩子相当烦人,时常烦得她受不了,她也常累得要命。可是她并不后悔生了他们。再过十年,她又可恢复独立自主的身份,不必牵挂。
双胞胎很快也要上学了,从早上9点到下午4点,这段时间,苏珊心想,就可用来开始准备逐步恢复自主的女性生活,不必成天扮演一家的轴心。她已开始计划,在小孩“脱手”后,如何运用那段自由的时间。“脱手”两字,是他们和朋友,用来形容家中最小一个上了学之后的情形。马修——她那聪慧的丈夫,常对她说:“你很快就可脱手了,苏珊,到时你就可以安排自己的时间了。”这些年来,苏珊老觉得灵魂不属于自己,似乎整个附在小孩身上。马修总是给她精神支持,称赞她,安慰她。
这一切,总结起来的结果是,苏珊所看到的是28岁时,还没结婚的自己,再看到的就是将近50岁的情形,由20年前28岁的根部开花。中间那一段,那段最重要的,似乎被切断,给冷藏了。马修有一天晚上对她这么说,她也同意他的看法。可是真正的苏珊又是什么呢?如果自己也不清楚,这话说来有些荒唐。总之,那天晚上彼此相拥入睡前,他们谈了许多。
双胞胎终于上学了。两个又乖又聪明的小孩,有哥哥姐姐在前面给他们开路,上学一点困难也没有。小孩上学之后的日子,家里除了钟点清洁工人之外,苏珊将独自一人,留在大屋里。
现在他们之间发生了些事,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两人都没料到的。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早上9点半,苏珊开车送双胞胎上学回来,盼望享受7个钟头自由自在、难能可贵的时光,第一天早上回来,她硬是坐立不安,担心两个小家伙。这现象很“自然”,他们第一天上学嘛!她整天烦躁不安,直到他们放学回来,她才放下心来。两个小孩高高兴兴,对学校生活充满兴趣,期待第二天早早来到。第二天苏珊送他们上学回来,心里十分不愿走进那宽敞漂亮的屋子,似乎里面有什么她不愿接触的东西在等她。不过,她到底很理智,把车子停在车库,然后进屋和白太太——钟点工人,交待当日应做的事情,然后上楼。可是一上楼,心中马上有股冲动,促使她下楼到厨房去。白太太正在做蛋糕,不需要她帮忙。她于是走到花园,在一张长椅上坐下来,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看看树,看看褐黄的河水,可是她全身紧张,像是惊慌过度,花园里似乎有个敌人在旁窥伺。她责骂自己:这不是很自然的吗?首先,我毕业后做了12年事,自主自立。之后结了婚,从第一次怀孕开始,就像是卖身卖给了别人,卖给小孩,12年来,没有片刻属于自己的时间,现在我得学习自主,恢复自由,就是这么回事。
她于是进屋帮白太太烧菜、清洁、替小孩缝点什么。每天不停找事做,不让自己闲下来。在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她心里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一方面,她感到又吃惊又丧气,这几星期来,小孩不在家,可是比起他们在家要这要那的时候还要忙,而她之所以这么忙,是因为她(故意)不让自己闲下来。另一方面,小孩子五个星期的长假,他们整天都在家,她又要失去(独处)的自由,这叫她很不高兴。她现在已开始怀念目前这段日子,独自缝点东西,独自烧菜的时光。她开始盼望放完假之后,有两个月自由自在的时光,大门似乎已敞开,等待着她。自由。可是过去几个星期来,她不正是想尽办法不让自己闲下来,尽量做些琐琐碎碎的事?她向往的自由究竟是什么?她看到自己——在做蛋糕,一次总要花几个小时在房里,而蛋糕,她一向都是买现成的。她单独一人,那倒是真的,可是她并不觉得自己是真正一人独处,譬如说,她总是觉得,白太太时时刻刻都在屋子里,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花园,她又不喜欢去,在那儿,她的敌人——气愤、不安、空虚之情,管它是什么,反正似乎特别逼近她。双手不停工作,倒使她觉得较为安全。是什么原因,她说不上来。
苏珊没有把感受告诉马修,反正毫无根据,何况这感受不由自主,与她根本无关,她要怎么告诉马修——了解她而又爱她的人?“我走进花园的时候,我是说,要是孩子们不在身边的话,我就觉得好像有一个敌人,在那儿等着要攻击我。”“什么敌人,苏珊?”“哦,我不知道,真的……”“说不定你该去看医生。”
不行,这种对话,不能让它发生。孩子们放假了,苏珊衷心欢迎。四个小孩,个个活泼,体力充沛,聪明可爱,总是要这个要那个的。他们片刻不离,要是她在自己的卧室,他们一定就在隔壁房间,再不然就是等着要她替他们做什么的,再不然就是要吃饭,要茶点,再不就是哪一个需要她带去看牙医。总之,一定有什么事等着她做,而整整五个星期都得如此,谢天谢地!
在放假的第四天,苏珊盼望已久的假日,她向双胞胎又叫又吼,那两个长相漂亮的孩子,手拉手站在那儿吓成一团,可怜兮兮的(做母亲的因此冷静下来),不相信他们的耳朵。一向文静的母亲,对他们如此吼叫,为什么呢?只是他们要她参加玩游戏,没什么意义的游戏。他们彼此看了一眼,靠得很近,然后手拉手走出去。苏珊一手抓紧客厅的窗台,喘气不止,头晕眼花。她进房躺下,告诉两个大的孩子她头痛。她听到大男孩哈利向其他小的说:“没事了,妈妈只是头痛而已。”听到没事两字,她心里痛苦不堪。
那天晚上她向丈夫说:“我今天骂了两个双胞胎,骂得毫无道理。”说得可怜兮兮的。他很温和地问道:“那有什么关系?”
“他们上学,这比我想象中还难适应。”
“可是苏珊,哦,苏珊……”她蹲伏在床上哭了起来。他安慰她道:“苏珊,这是怎么回事?你骂了他们,那又有什么关系?你就是一天骂他们五十次也不为过,他们该骂。”她不肯破涕而笑,哭个不停。他于是用自己的身体安慰她。她平静下来。平静,她不懂自己究竟是怎么了?无缘无故骂了孩子一次,只一次,那又有什么关系?干嘛要耿耿于怀?两个小孩早就忘了。他们说,妈妈头痛,没事的。
过后好久,苏珊才明白,原来那天晚上,马修用他健硕的身体安慰她,那是在他们婚姻生活中,套用他们两人共通的话语——两人最后一次融合在一起。其实这也不准确,因为她当时并没把自己真正的恐惧感告诉他。
五个星期的假日过了。苏珊在这段日子里尽量控制自己,态度和蔼可亲。她带着复杂的感情盼望自己的假日来临,既兴奋又害怕,搞不清楚自己盼望些什么。她送两个小的上学,大的不必送。她下定决心,回家之后要面对敌人,不管他在哪儿,在屋里,还是在花园里,还是,哪里?
她又变得烦躁不安,不安的情绪侵袭她。她烧饭、缝东西,像从前一样,一天又一天。白太太忍不住,终于说:“罗林太太,你何必动手?你是花钱请我来做这些事情的呀!”
她这么做是不合道理,于是不再自己动手做这些。送小孩回来,车子停进车房之后,她就上楼到自己卧室,坐下来,双手放在膝上,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她听到白太太在屋子里走动的声音,她看到花园的树枝摇摆。她坐着,要打败自己的敌人——不安、空虚。她应该检讨自己的生活,检视自己,(一人独处,不想自己还能做什么?)可是她没这么做,也许是做不到。她一强迫自己的思想去想苏珊这个人,她就想到黄油面包,学校制服之类的事情,再不就想到白太太。她发现自己坐在那儿,倾听钟点工人的脚步声,不论白太太走到哪儿,转到哪儿,她的思想都跟着她,跟着她走进厨房,走进浴室,从桌子走到烤箱,好像是她自己手里拿了一把鸡毛掸于,一块抹布,一个平底锅似的。她听到自己说:“不是这样,不要放在那里……”实际上,白太大要怎么做,她才不理会。但苏珊没办法不去注意她,每一分每一秒。对了,问题就在这里,她需要真正独处,谁都不准靠近她。白太太每过十分钟、半个钟头,就会来到楼底下对她大叫:“罗林太太,家里没有探银剂了,太太,家里没有面粉了。”这叫她受不了。
于是她走到屋外,在花园里坐下来。树木把她和屋子隔开。她等魔鬼出现,把她带走,可是他没出现。
她把魔鬼挡开了,因为她毕竟还没安排自己就绪。
她想找个白太太不会来打扰她的地方。白太太一下子送杯茶来,一下子来问可不可以用电话,这叫她生气。(她才不管白太太要打多少电话,要打给什么人。)白太太也会和她搭讪两句。对,她需要找个地方,使自己处于这种状况:不需要不断提醒自己做这做那。譬如,再过十分钟,我得打电话给马修……今天得提早3点半去接小孩,因为车子需要清洗;明天10点我得记住……每天7个小时小孩子不在家,本是空闲的时间,她却一点自由都没有,没有一分一秒不受时间追赶。不是要她记住这个,就是要她记住那个。她不能忘记自己,不能真正忘我,这叫她十分恼火。
恼火。她逐渐中了恼火之毒。她检视自己这种情绪,自觉十分荒谬,可是却身受其苦。她是个囚犯。她反省自己这个念头,尽管明知荒唐,却无济于事。她非得告诉马修不可,可是要告诉他什么呢?告诉他自己充满了荒谬可笑的情绪,自己虽感可鄙,但感受却如此强烈,抛不开,甩不掉?
又到了放假的日子,这次长达将近两个月。她刻意控制自己,以求表现得体,却差点把自己搞疯了。她常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坐在浴缸边沿,深呼吸,使自己情绪平静下来。有时也到顶楼那间没人使用的房间去,没人猜得到她躲在那里。听到孩子们叫“妈、妈”,心里虽过意不去,但她不理会他们。有时她也走到花园的尽端,独自一人,看着褐黄的河水缓缓流动。她瞄了一眼河水,然后闭上眼睛,慢慢深呼吸,吸人体内深处,吸入血管。
然后,她回到家人身边,回去担当母亲,承担做妻子的职务,笑容可掬,尽责尽职。可是这些人——四个可爱的小孩,她丈夫,这些人像一股压力,压在她皮肤表面上,叫人疼痛,像一只手压在她脑上。这次假日,她一次都没发作,可是生活像在坐牢。小孩开学后,她坐在河边白色的石椅上,想道:双胞胎上学还不到一年,脱手不到一年(我用上这个词语时,到底是什么意思?),然而,我却变成另一个人,我完全变了,我不懂。
但她非懂不可。这个架构——白色的大房子,每年还要分期付四百英镑;丈夫,人又好,洞察力又高;四个孩子,个个都长得很好;还有,她现在坐着的花园;清洁工人白太太——这一切,都依赖她一个人,然而她却不明白,为什么要奉献自己。甚至于连自己究竟奉献了些什么,她都不知道。
在卧室里,她告诉马修:“我想我一定有什么毛病。”
他说:“不会吧?你看来健康得很,你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以往一样漂亮。”
她看着她那仪表潇酒的丈夫,一头棕发,清澈的蓝眼,面容英俊聪慧,想道:我干嘛不告诉他?干嘛?于是说道:“我需要真正自己独处一下。”
这下,他转过头来,睁着蓝色的眼睛缓缓看着她。她在他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害怕见到的东西——怀疑、不信、害怕等等表情。她自己的丈夫,虽然距离这么近,像她自己的呼吸一样近,脸上却出现陌生人那股不信任的眼神。
他说:“可是现在小孩都已上学,他们不缠你了。”
她告诉自己,她一定得强迫自己对他说:没错,可是你晓不晓得,我从来没有真正闲过,我没有一刻时间不需提醒自己这个、那个的。我从没真正闲过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两个钟头……
可是她只是说:“我觉得身体不太舒服。”
他说:“你或许该到外头走走,度个假。”
她吓了一跳,说道:“你当然会陪我的艹果,对不?”她不敢想象独自一人外出会是什么滋味,可是那正是他原本的意思。看到她吓成那样,他笑出声来,把手臂张开,她投入他怀中,同时想道:“是啊,我干嘛不告诉他,可是又怎么开口呢?”
她尽量解释她的情形,说她从来没真正拥有自由。他听了说道:“可是苏珊,你究竟想要什么样的自由呢?除了死的自由!难道你还不够自由吗?我有自由吗?我每天上班,十点得抵达办公室,好吧,就算有时10点半吧,我得做这、做那,对不?我得在固定的时间回家——我不是那个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我要是不能6点钟回家,我会打电话给你,我何曾有过像你所说的那种自由?我几时可以对自己说,往后六个小时,我什么都不必理会,我何曾有过这种自由?”
苏珊听了,后悔万分,悔不该告诉他那些。他说的都是实情。这桩美满的婚姻、房子和孩子,依赖他的成份并不亚于她的。他出于自愿来维护这些,可是为什么他不觉得自己给束缚了呢?他为什么不会生气?不会烦躁不安?一定是她有问题,他的反应足以证明她有问题。
“束缚”,她为什么用这个字眼?她从来不觉得结婚、孩子是一种束缚。他也不觉得,要不然结婚12年后,他们不会还相拥而睡,心满意足的。
她的状态(管它是什么)与她美好的生活,以及她的家庭毫不相干,扯不上关系。她得承认自己是个不讲理的人,而且永远改变不了。有些人双手残废、口吃,有些人耳聋、一辈子都如此,她和他们一样,她的心情由不得她控制,她得这样过一辈子。
不过,由于这次的谈话,在下一次孩子们放假的时候,家里有了新的体制。
屋子顶楼有间空房,门口现在挂上了牌子,写着:“私人房间,请勿打扰!”那是孩子们用彩色粉笔画的。夫妻两人经过一番讨论之后,认为这种安排对她心理有益。于是全家小孩、白大大都知道那是“妈妈的房间”,妈妈有权不受打扰。马修和孩子们很郑重地谈了几次,他说大家不能随便要妈妈做这做那,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苏珊听到了他们的第一次谈话——父亲和大儿子哈利之间的谈话——她大为不高兴,但反应如此强烈,自己也吃了一惊。在这大屋子里,她想,她总可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吧?他们何必如此紧张兮兮?大可不必这样郑重其事地讨论。其实她干嘛不可以直截了当地宣布:我要把顶楼的小房间布置一下,我在里面的时候,除非房子起了火,谁也不准吵我。这不就得了吗?他们完全不必这样热烈地讨论。她听到做父亲的和大儿子对双胞胎解释这件事,白太太插口道:“是啊,家里的事有时真叫女人吃不消。”苏珊听到这里,忍不住冲到花园尽头,让胸中愤怒之魔,在血液中尽情舞蹈。
现在她有了自己的房间。随时高兴都可以把自己关进去,可是她却不常使用。在里头所产生的封闭感,比在卧室里更强烈。有一天,白太太没来,她亲自替四个小孩和他们的小朋友们烧了午餐,给他们上了菜之后,她回到小房间休息,独自一人,坐在窗前面对花园。不久,她看到小孩子一个个从厨房出来,站在她的窗底下抬头向上看。窗子拉上了窗帘,他们看不见她。她听到她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朋友,谈论妈妈的房间。几分钟之后,他们不知在玩什么游戏,相互追逐,砰砰跑上楼梯。突然间,全部停下来,骤然间一片寂静,像是都掉到深谷去了。他们猛然记起她在房中休息,因此低下声来,不断发出“嘘嘘”警告之声,相互告诫:“别吵,别吵了她……”然后像一群小偷似的,蹑手蹑脚踞着脚尖下楼去了。后来她下楼去替他们准备茶点时,他们都向她道歉。两个小家伙一前一后抱着她,充满爱心的四肢围成一个人体的笼子笼着她,并且一再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吵她。“妈妈,我们忘了,我们刚才完全忘了,我们不该那样吵闹。”
结果,妈妈的房间和妈妈不要别人打扰这件事,变成了宝贵的一课,让孩子们学习如何尊重别人的权利。没过多久,这件事就变了质,苏珊之所以继续使用房间,只因为这一课太重要,弃之可惜。之后,苏珊把要做的衣服带到那里,小孩子、白太太进进出出。那个房间变成另一间家人休息的地方。
她叹气,她笑,也只好认命——就这房间来说。她就着这个房间,和马修幽自己一默。她这么做,既出于真心,也出于自重。可是内心深处,却有什么东西在吼叫,吼得极不耐烦,极不高兴。她害怕极了。有一天,她发现自己跪在床边祈祷:“主啊,请别让它接近我,别让他接近我。”她指的是魔鬼;不管这么做,有没有道理,她现在把它看成一种恶魔。她把他,或是它,想成一个年轻人,也许是假装年轻人的中年人,还是带着娃娃脸的中年人,总之,她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脸,近看,嘴角和眼角却有干巴的深纹,瘦巴巴的,个子矮小,皮肤泛红,头发淡赤黄色,就是这么一个人,体力充沛,穿一件淡红色长毛夹克,摸起来很不舒服。
有一天,她真的看到了他。她站在花园尽头,望着河潮退却。她抬起眼,看到了这个人,或是说这个东西,坐在白色的石椅上。他看着她,咧嘴而笑,手上拿着一枝从地上捡来的,或是从树上折下的,长长弯弯的棍子。可能是出于真正无心,也可能是出于厌恶而产生的一股怪异冲动,他用棍子心不在焉地撩拨一只卷成一团的无脚晰蜴,还是草蛇什么的(也可能是像蛇之类的东西,身体泛白,看起来很恶心,很不舒服)。那蛇卷来卷去,翻过来滚过去,像是在跳舞,抗议那棍子无端撩刺。
苏珊边看边想,这陌生人是谁?他在我们花园干什么?她认出他来了。他就是她恐惧的结晶。就在这时,他消失了。她强迫自己走到他刚才坐过的椅子,在茵绿色的草地上,有一个树枝的影子不停摇曳。她明白为什么刚才会误以为是蛇在摆动、扭曲。她回到屋子里,边走边想,好,我到底亲眼见到了他,我的神经没问题。我身边确有危险,因为我见到了他。他潜伏在花园里,说不定有时还在屋子里,想进入我的身体,想占据我。
她渴想自己有间房间,或有个什么地方,随便哪里,可以让她独自一人坐下来,独自一人,别人谁也找不到她。
有一次,在维多利亚车站附近,她发现自己站在一家报纸广告代理社外面,广告上刊登着一些要出租的房间。她决定要租个房间,谁也不让知道。有时她可从瑞契蒙搭火车前来,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坐个一两个小时。然而又怎么可能?租个房间一星期要三四镑,她又没赚钱,怎么开得了口向马修解释这么一笔费用呢?做什么用的?她一时没想到,有关房间的事,她是理所当然不打算告诉马修。
那,要有一个自己的房间,是不可能的了。然而,她知道她非要不可。
有一天,在学期半中间,小孩没人出麻疹,没人生病,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苏珊一早出门上街,她交待自太太,说是要去见个老同学。她坐火车到维多利亚区,找了半天找到一家宁静的旅馆。她要租房间,只租白天。女经理告诉她,房间不能只租白天。她带着怀疑的眼光看苏珊,苏珊看起来不像是个为不三不四的理由而租房的人。苏珊费了半天口舌解释,说她身体不舒服,每次上街都要躺下来休息好几次。女经理最后答允租一间房间给她,条件是她得付一天全额租金。女经理和一个女工人带她上楼,两人都很关心她的健康状况。她们知道她住在瑞契蒙区,因为她在登记簿上写下了姓名地址。住得这么近,却需要在维多利亚开房休息,可见她健康情况多糟。
那是一间普普通通的房间,没什么特别之处,正合苏珊之意。她在热气炉的煤气表上放了一先令,在一张脏兮兮的扶手椅上坐下来,闭上眼睛,背对着一个肮脏的窗子,她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她感觉心中的压力逐渐消失。起初,外面车声很大,后来好像就消失了,她可能还睡着了一会儿。有人敲门,是女经理唐珊小姐,亲自送来一杯茶。苏珊半天没有声音,叫她担心,唯恐她病发。
唐珊小姐是个五十开外的寂寞女人,管理这家旅馆,诚实负责。她从苏珊身上感觉出来,两人可能相互了解,可以交谈,于是呆着不走。苏珊发现自己在编织故事,且编得妙极,可是要让故事配合瑞契蒙的大房子、有钱的丈夫、四个小孩,她发现越来越难。反过来说,要是她告诉唐珊小姐实话,不知她的反应会是如何?“唐珊小姐,我到这旅馆来,是因为我想静静度过几个小时,最重要的是我独自一人,不让任何人知道我在这儿。”这些话她是在心中对自己讲的,在心中她看到了唐珊小姐那张老小姐的脸上听了之后必会出现的表情。“唐珊小姐,我丈夫和四个小孩简直要把我搞疯了,你懂吗?从你那极度克制寂寞却并不泰然,而且神经兮兮的眼光所产生的闪光,我看得出来,你认为我拥有一切你所羡慕的,唐珊小姐,可我不要这些东西,你拿去吧。我希望如你一样,百分之百单独一个人,独自在世。我被七个魔鬼包围。唐珊小姐,请让我呆在这旅馆里,在这儿魔鬼找不到我。”可是她没这么说,她描述她的贫血症,答应试试唐珊小姐的处方:生肝绞碎夹两片粗面包。而且说,对,她或许是该呆在家里,而请朋友代她上街买东西。她付了帐回家,完全失败。
回到家,白太太抱怨说苏珊一早9点就离家,直到下午5点才回来,她觉得这样不好,她不喜欢这种安排。她说学校老师打电话来,说小女儿琼牙齿痛,她不知道应怎么回答。此外,罗林太太又没交待要给孩子们准备些什么点心。[NextPage]
胡说八道。白太太真正抱怨的是,苏珊没把她的精神放在这屋子上,她把整个大房子的重担丢给她。
苏珊检讨自己一天的“自由”,所获得的是什么?自己变成那个寂寞的唐珊小姐的朋友,惹来白太太一大堆怨言。但她也记得,自己确曾拥有那短短的,难得的一小时,真正一人独处。她决心安排自己的生活,换取独处的机会,不论要付出多大代价她都愿意。她要真正的清静,独自一人,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没人理会她。
可是要怎么安排?她想找她从前的老板帮忙:我想骗马修说我在你这儿兼差,希望你帮个忙,替我掩饰。问题是,她也得向他撒个谎,撒什么谎呢?她总不能告诉他:我希望一星期三次,独自一人,坐在租来的房间里。此外,她的老板也认识马修,她不能叫他为了她而说谎,而且他一定会以为她是为了去会情人。
假如她真的去找个兼职的工作,然后很快把工作做完,那她就有剩余的时间。可是找什么工作呢?替人填写信封?检票?
还有白太太,那个寡妇佣人,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自己该做多少工作。依据本能,她知道女主人什么时候没尽她精神上应尽的义务。白太太这类的女佣,需要有人让她侍候,女主人罗林太太一定得呆在家里,随便在楼上,在花园都行,必要时,她随时找得到她。“现在的面包和我小时候的不同;哈利的胃口真大,吃下去的,不晓得都装到哪里去了;说真的,两个双胞胎个子一模一样,这可真幸运,他们可以调换鞋子穿,在艰难的日子里,那还能省一大笔钱呢;瑞士制的樱桃果酱,远不及波兰制的好,价格却贵三倍……”这种话,她每天都得讲上一堆,要人同意她的看法,否则她就干不下去了,自己也不明所以然。
苏珊心中一边转过这些念头,一边像只野猫,在花园长满灌木的树丛中潜行。她走到楼上,接着又下楼,穿过房间,走到花园,沿着褐黄的河流,再回到屋子,上楼又下楼……白太太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真是怪事。就她来说,罗林太太高兴怎么做就可怎么做,她就是要头脚倒立,也无所谓。只要她留在家里就行。苏珊在屋里荡来荡去,自言自语。她恨白太太,恨那可怜的唐珊小姐。另一方面,她怀念在那肮脏的旅馆房间,独自一人的那一小时。她万分清楚,自己是疯了,是的,她疯了。
她告诉马修,她一定得度个假,他同意了。这和从前的情形不大相同。他们从前都是躺在床上,枕在对方臂弯里讨论问题。她知道,他终于诊断出来,是她不讲道理。她变成他身外的人,一个他不得不应付的人。他们虽住在同一屋檐下,却成为勉强称得上友善的陌生人。
她告诉白太太,事实上是征求她的同意,之后,她出门去威尔斯徒步旅行。她挑了一个她所知道的最偏远地方。每天早上,小孩子在上学前打电话给她,鼓励她、支持她,就像他们从前处理“妈妈的房间”那样。每天晚上她打电话给他们,和小孩一个个聊,然后和马修谈。她准许白太太每天下午用餐时间,打电话问这问那的。有三次,白太太打来的时候,苏珊出去了。她留言要苏珊在某时某刻回她电话,否则事情没有经过罗林太太的祝福,她就会做得很不满意。
苏珊在乡间野外闲荡,电话线却像狗带子那样绑着她,要她履行责任。下一个该打,或该接的电话,简直像是钉子那样把她钉在自己的十字架上。一座座的山,像是都被她的不自由所束缚。在山上,从早到晚,除了羊,和偶尔一两个牧羊人之外,见不到其他任何人。她面对的是自己疯狂的情绪。在最宽阔的山谷里,她仍会受到自己疯狂的情绪所袭,因为山谷仍不够大。在山顶上,可以看到上百个其他的山谷,因此山看起来仍太矮,山谷看来仍太小,天空从头上紧紧压下。她站着观看山丘,山坡长满羊齿、藻类,流水闪闪,可是她除了自己的魔鬼,什么都看不见。那魔鬼不经心地倚在一块岩石上,手上拿着一枝带叶的树枝,一边鞭打自己丑恶的鞋子,一边抬头,用那非人的眼睛看她。
她回家了,回到家人身边,脑后托着威尔斯空旷的山野,像是自由的许诺。
她告诉丈夫,她要找个女孩子来当家教,供膳宿,不必付薪水的那一种。
当时是深夜,他们在卧室里,小孩都睡了。他穿着衬衫、拖鞋坐在窗前往外看,她坐着梳头,从镜中看他——闺房中历久不变的一幕。他没说什么,但她却听到他心中的辩驳,他没说出口来,因为每一点都很合理。
“现在找家教,似乎有点怪。小孩白天几乎都在学校,你最需要人帮忙的时候,该是他们日夜都缠着你的时候。要是你不想烧饭,干嘛不叫白太太替你烧?她主动提过呢。你知道,请家庭女教师有各种麻烦,不像白天找个钟点工人那样……”
最后,他小心问道:“你是不是想回去工作?”
“不是,”她说:“倒也不是。”她答得很含糊,真笨。她继续梳头,看着自己,不理会马修那不安的眼神不断地看她。她问道:“你是不是认为我们会付不起?”问得真糊涂,一点也不像那一向精明的她,向来什么东西付得起,付不起,她一清二楚。
“不是付不起,”他回答,对着窗外黑暗中的树木,不看她。她则仔细研究她丈夫那张圆脸——坦诚、可爱,眉毛整齐、乌黑,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是一张非常理智的脸。她一边梳那又黑又浓,长得极其健康的头发,一边想道:“镜中是个疯狂的女人,多奇怪!要是镜中看着我的是那个头发淡黄的绿眼魔鬼,涎着一张枯瘦于巴的笑脸,倒更有道理……马修为什么不赞成?他还能怎么样?她已毁了她那一方的约,他不能强迫她践约,不能叫她身心都留在屋子里,以使屋里的人能够像植物活在水中那样活在屋子里,以使白太太心满意足地继续她的工作。而为了报答她所付出的,他做个好丈夫,当个尽责的好父亲。但两人早已不尽此责,他尽的一份,只是敷衍而已,她呢,连装都不装。他和其他的丈夫一样,把真正的生活放在工作上,放在公务朋友身上,此外,他可能也有婚外情,而且还相当认真,不是玩玩而已,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终于把厚厚的窗帘拉上,挡住了窗外的树木,回过身来,希望她注意听他讲话。“苏珊,你是不是真的认为我们需要家庭女教师?”她不理会他,一再把头发梳过来,刷过去,梳起一把把云发,发出丝丝的静电。她对着镜子微笑,似乎对梳头所发出的声音,极感兴趣。
“对,我想这样比较好。”她回答,像个狡猾的疯女人,轻轻避开重点。
从镜中,她看到马修仰卧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眼睛瞪视上方,脸部僵硬、哀伤,她觉得自己的心(过去的苏珊的心),开始软化,向他呼唤,但她迫使它冷却下来。
他说:“苏珊,小孩子呢?”恳求之声几乎打动了她。他躺着举起双臂,手掌向上,朝她张开。她只要跑过去,投入他怀中,趴在他坚实温暖的胸膛上,就可溶化自己,溶化为苏珊,可是她做不到。她不看他高举的手臂,只是含糊的说:“那对他们当然比较好莫。我们找个法国还是德国女孩子,那他们就可向她学习外国语。”
黑暗中,她躺在他身边,觉得自己僵硬、陌生,灵魂似乎已离开了躯体。她厌恶自己,如此冷漠无情,身边躺着一个受尽折磨的男人,但她却改变不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她着手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个从汉堡来,叫苏菲的女孩子,20岁,身体健康,面容带笑,蓝眼,一心想学英语,其实她已讲得不错。她让苏菲住“妈妈的房间”,供三餐,苏菲呢,她帮忙烧些简单的菜,必要时陪小孩子们。她脑筋聪明,善解人意。苏珊对她说:“我有时早上要出去,也许去一整天,小孩有时会突然跑回来,或是打电话回来,有时学校老师会打电话来,我应留在家里处理这些事情,还有钟点工人……”苏菲发出德国小姐那种深沉浑厚的笑声,露出洁白的牙齿,深深的酒窝。她说:“你有时需要有人取代你这个家庭主妇的位置,对吗?”
“对,就是这样。”苏珊回答,语气有点生涩,不由自主,但心想,这多容易,虽然暗中有点害怕,但比想象中距离自己的目标近得多。身心健康的苏菲小姐马上了解她的心意,足以证明此点。
这位免费女教师,通情达理,是苏珊特地挑选的(想到这里,她有点胆颤),一下子就和全家相处融洽;孩子们喜欢她,白太太几乎马上就忘了她是德国人,马修也认为家里“多了她,真不错”。他现在对家庭,只求应付,从不深究,早已放弃身为丈夫、身为父亲所该尽的家庭职务。
有一天,苏珊看到苏菲和自太太在厨房谈笑愉快,她告诉她们她要出去,下午三四点回来。她心中有目标,有目的。她搭支线火车到南肯欣顿,转循环线,在派了敦下车。她到处逛,寻找小型旅馆,最后找到了一家。肮脏的玻璃窗上漆着“浮德旅馆”四字,外墙上面淡黄的油漆褪了色,像不健康的人体肤色,走道门口挂着“请敲门”的牌子。苏珊敲了门,浮德本人来开门,他其貌不扬,身体微胖,精神憔悴,身穿条纹西装,品味低下;皱纹满面的脸上,长着两只锐利的小眼睛。他马上答应租一间房间给强太太(她故意杜撰这个诙谐的名字,而且猛瞪住他,叫他无法直视。),强太太要一星期租三次,每次都是早上10点到下午6点,没问题,只是她得每次预先付清租金。苏珊拿出15先令(他没开价),伸手出去,眼睛一眨不眨大胆地带着挑战的表情看他。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竟能随意自如,运用此种神情。他默默地看她,用拇指和食指从她掌中拾起那张10先令的钞票,接着铲起另两个2.5先令的银币,跟着摊开自己的手掌,展示所收到的钱,低头凝视。他们站在走道上,头上一盏罩着红色灯罩的灯,脚下光滑的木板,强烈的清洁剂味道非常呛鼻。他猛抬头,微笑着凝视她,手掌仍然摊开,似乎在说:你把我当什么人?苏珊说:“我不会利用这房间来赚钱。”他仍站着不走,她加了5先令,他点头说道:“你付钱,我不多问。”苏珊说:“好。”他从她身边擦过,走到楼梯口,停了一停。门口挂着的街灯刺进苏珊的眼睛,片刻之间,她看不见他。但一下她又看到一个矮小的男人,样子像个传应生,衣着保守,脸色苍白,头发又秃又自,一步步吃力地踩着楼梯上楼。她跟在后面,两人默默上楼,彼此不问问题。这家“浮德”的小旅馆,给客人不受盘问的自由。唐珊小姐那家就不行。楼上的房间丑极了,只有一个窗子,挂着薄薄锦织的绿色帘子,一张三英尺又三分之一的床,罩着一张廉价的绿色缎子床罩,旁边有个煤气热气炉,装上让客人自己放钱的咪表,此外还有一个柜子,一张绿色的柳条扶手椅。
“谢谢,”苏珊对浮德说,她知道他没有带着十分好奇的眼光在看她(谁知道他是不是真叫浮德,也许是浮三、浮四、浮五什么的)。做他这一行的,不可存有好奇心,他是抱着一种带有人生哲理的观点来判断事情是否恰当。他已收了她的钱,带她到房间来,同意她的一切条件,只是对她前来这种地方,显然不以为然,这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认为这种地方与她身份不配。可是她自己知道,她属于这个地方,这个房间等着她前来,等待已久。“请在5点钟叫我一声。”他点点头,下楼去了。
早上12点,她自由了,她坐在扶手椅上,就这么坐着,闭上眼睛,不受外界骚扰。她独自一人,没人知道她的行踪。她听到门上敲门的声音,心里很不高兴,想发顿脾气。可是敲门的是浮德,5点钟了。他照她的吩咐来通知她。他锐利的小眼瞄了房间一圈,首先是床,完全没碰过;整个房间看起来,几乎完全没使用过。她谢了他,并说后天再来,然后离去。回到家,正好赶上烧晚餐的时间,接着送小孩上床,然后替丈夫和自己另外烧了一顿。苏菲和朋友去看电影,苏珊等她回来。这一切,她都做得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可是脑子里,一直想着旅馆那个房间,全心全意盼望着下回再去。
一星期三次,每次准10点钟抵达,正面直视浮德,付他20先令,随他上楼,进入房间,温和而坚定的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浮德虽然不大赞成她来这里,但却愿意付出一点友谊,至少建立少许交情,假如她肯的话,可以听听他的劝告。但她总是朝他点点头,表示告别。他手上拿着20先令,倒是满意地走了。
她坐在扶手椅上,闭上眼睛。
她在房里做什么?什么都没做。坐够了,她就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边,伸伸腰,脸上展开微笑往外看,珍惜这种埋名隐姓的生活。她不再是苏珊?罗林,不再是四个孩子的母亲,不再是马修的太太,不再是白太太和苏菲的女主人。她和这些、那些朋友、学校老师、店员都没关系。她不再是那间白色大屋和花园的女主人,那个拥有一大堆参加种种场合的衣服的女主人。她现在是强太太,她单独一人,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她想:结婚这么多年,生了孩子,负起种种责任,而我完全没变;然而我又常觉得,自己除了当马修?罗林太太之外,什么都不是。现在,假如我再也见不到家人,我仍然是……多奇怪!她靠在窗台上,看马路上走过的男男女女。她很喜欢他们,因为她不认识他们。她看着街道那边挤迫不堪的建筑物;她抬头看天,又湿又脏的天空,偶尔露出一片蓝。她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建筑物,第一次见到天空。她走回到椅子,空的,脑子也一片空白。她有时候大声对自己讲话,不过也不是说些什么,只不过是惊叹词之类的,没什么意义。不过她也可能随着批评那块薄地毯上的花纹,或是缎子床罩上的缎子。大部分的时间,她是在空想,怎么说呢?沉思、幻想,脑子一片黑暗,空虚之感像血液一般在血管中畅快奔驰。
这间房间,比起她所住的屋子,更像是她的,而且越来越像。有天早上,她发现浮德带她上楼梯时,比平常多走了一阶,她马上停下来,拒绝继续往上走。她说她要平常那间——十九号房。“哪你得等半个钟头。”她甘心等。她下楼,在充满消毒水味的走道上,坐下来等,一直等到一男一女下楼离去。那两人飞快瞟了苏珊一眼,冷冷的,然后在门口分手,匆匆离去。她上去那间别人刚使用过的,属于她的房间,窗子虽然大开,女仆仍在铺床,但那仍是她的。
这些日子她孤独惯了,担当母亲和妻子的职责,对她来说,既容易又困难。因为太容易了,容易得好似自己是个假冒的。她觉得自己只是身躯在家移来移去,回答“妈咪”“妈妈”“苏珊”“自太太”的叫声。她奇怪,竟然没人揭发她,把她赶出家门。孩子们似乎反而对她更加眷恋,马修和她“相处”愉快。白太太(主要)在苏菲的指示下,工作得也很愉快。夜晚她躺在丈夫身边,他们相好亲热,就像往常一样。可是真正的苏珊,那个别人叫她苏珊,她就应声回答,回答得令人起疑的苏珊,真正的她并不在这儿。她,她在派了顿,浮德的旅馆里,等待那数小时独自一人的愉快时光。
不久她就和浮德以及苏菲做了新的安排,现在是一星期五次,房租一共5镑。她直接问马修要,甚至不担心他会问她要钱做什么。她知道他会如数给她。可是事情演变至此,却也叫人担心。这对亲密的夫妻,这对搭档,曾经彼此完全了解每一分钱的去处。他爽快地答应她,她一分都没多要,只要5镑。他的语气十分冷漠,像是付她钱似的,付钱打发她。她想:没错,就是这样。想到这点,恐惧之感再度袭击她。但她镇定下来,事情早已不可收拾了。现在每个星期天晚上,他给她5镑,给钱时两人避免四眼交会。至于苏菲,在晚上6点以前,她一定留在家里,不是在这儿,就是在那儿。6点之后,她就自由了。她不需烧菜,也不必清扫,她的任务是守在那里。她有时也整理院于,缝点东西。像她这样的人,朋友自然很多,因此常邀些朋友过来。孩子们要是病了,她会照顾他们,要是学校老师打电话来,她会处理得很妥当。每个星期,孩子们上学那五天,她白天都负起家庭女主人的职务。
有一天晚上在卧室,马修说:“苏珊,我不是干涉你,请不要误解,只是你的身体是不是真的没问题?”
她正在对镜梳头,在两边各刷了一下,才回道:“是的,没问题。”
他仍是仰卧在床上,长满棕发的大头枕在双手上,手时半弯,挡住了半张脸,他说:“苏珊,那我得问你,你一定得了解,我不是要给你施压力。”苏珊听到“压力”两字,顿时惊慌起来,这是无可避免的。她当然不能长久这样下去,“事情是否要这样继续下去?”
“这嘛,”她说,用字含糊,避免正面回答,聪明又愚蠢,“这嘛,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好。”
他的手肘上下震动,不晓得是生气还是痛苦。她看他,瘦了,几乎骨瘦如柴。记忆中从没见过他这种生气、不安的动作。他说:“你是不是想离婚?”
听到这个,苏珊极力忍住,才没笑出声来。要是不忍的话,一定会发出爽快的大笑声,她在心中听到了自己的笑声。他的意思一定是她有了外遇,才会整天呆在伦敦。他已经失去了她,好似她已跑去了另一个大洲。
这时小小的恐惧感再度涌人。她很清楚,他希望她承认,承认自己有情夫,他恳求她这么回答,否则事情就太可怕了。
她一边梳头,一边想通这个道理。乌黑的头发刷在空中,产生一小朵一小朵的电云,发出丝丝的声音。在她背后,房间的另一边,是一面蓝色的墙。她发现自己专心一意,注视着黑色的头发在蓝墙上出现的影子,她答道:“是不是你想离婚?”
他说:“那不是问题的重心,对不对?”
“是你提出来的,又不是我,”她说,声音明朗,硬是抑制住自己,不发出毫无意义、银铃似的笑声。
第二天她问浮德:“有没有人来查问我?”
他犹豫不答,她说:“我租你的房间已租了一年,我可没给你找过麻烦。每次都付钱,我有权知道答案。”
“说实话,强太太,的确有个男人来查问你。”
“侦探社的人?”
“这个嘛,可能吧,对不对?”
“是我在问你……算了,你告诉了他些什么?”
“我说有个强太太,每个星期从星期一至星期五,每天十点到下午五点,有时六点,一个人租十九号房。”
“你描述了我样子?”
“强太太,我没办法呀!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我有权从房租扣除你从那个人所得的报酬。”
他吃惊地抬头看她,她可不是那种爱开玩笑的人。他于是决定笑一笑,讨好她。他布满皱纹苍白的脸上,出现一道粉红色潮湿的裂缝,眼睛带着恳求的眼神,求她展露笑容,否则他就要损失金钱。她仍然满脸严肃,看着他。
他止住笑,说道:“你要不要上楼?”回复不发问的境界,彼此熟识、友善,但不发问。她不能丧失这个(他深明此点。)
她上楼坐在柳条椅上,可是感觉与往常不同。她丈夫已发现了她的行踪,世界已发现了她的行踪,压力压在她身上。他是默许她来这儿,他随时可能出现,出现在这十九号房。她想像侦探社的报告这样写道:一个自称强太太的女人,符合你太太的容貌等等,整天独自一人留在十九号房里。她坚持租用此房,如已有人占用,她则坚持等待。就房东所知,无人,不论男女,探访过她。诸如此类的报告,马修一定收过。
当然,他没错。事情不能一直拖下去。他不得不派个侦探侦察她,把事情做个了结。
她想缩回去,躲在房间的庇护下,像只爬出壳外的蜗牛,想挤回壳内。可是房间宁静的气氛不见了。她努力想恢复那种气氛,恢复那种黑暗所创造出来的半昏迷状态,还是什么的,可是她办不到。虽然她渴望如狂,像上了瘾的人,瘾物突然给夺走那样的不舒服。
她数度回到那房间,寻找自己,但发现的却是无名的不安。心中充满冲动,无法安静下来,神经过敏,不舒服的脑袋中像是装满彩色灯泡,闪烁不停。房间的气氛不再柔和幽暗,房中躲藏着她那些魔鬼,追得她像无头苍蝇乱碰乱撞,口中喃喃咒骂,强迫自己冲来冲去,像只飞蛾冲撞玻璃板,滑落门底,拍着折断的翅膀,然后再撞毁在隐形的障碍物上。不久她就精疲力竭。她告诉浮德,她要去度假,暂时不来。她回到家里,回到河边的大房子。那时是大白天,孩子们上课的日子,没人期待她在家。这时回来,她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站在屋外人家看不见的地方,从厨房窗子往里望。她看到白太太,穿一件苏珊不要的绣花套头毛衣,弯身把什么放进烤箱。苏菲双手交叉,背靠着碗橱而站。另外有一个苏珊没见过的女孩,皮肤黝黑,是外国人,显然是来探望苏菲的。她不知说了什么笑话。苏菲大笑。扶手椅上坐着茱莉,双胞胎中的女孩。她卷坐在椅子里,吮着手指,看三个大人聊天、做事。她没上学,一定是病了。那孩子无精打采的脸,黑眼圈,看得苏珊心疼。茱莉在看那三个大人的情形,和她自己隔着窗子观看屋里的人,情况一样:距离遥远,打不进圈子。
苏珊想象自己走进屋里,抱起小女孩坐下来,轻按她可能发烧的小头。就在这时,苏菲就这么做了。她本来是一脚站立,另一只曲膝向后踩在墙上。这时她滑下那只穿着打蝴蝶结红鞋的脚,两脚着地站立,双手在身前身后打拍,唱出一两句德国歌。小女孩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她,笑了。苏菲走到(其实是蹦跳到)小女孩身边,把她旋转抱起,跟着坐下,把小孩放在自己膝上。她说:“茱莉,乖、乖,”同时轻拍她头上紊乱不齐的黑发。茱莉舒服地伏在她肩上。
唉……苏珊眨眨眼,把道别的泪光逐出眼角,悄悄上楼人房坐下,目光穿过树枝,遥望河水。她心情宁静,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崭新的经验。不想动,不想讲话,什么都不想做。无论是在屋里,还是在花园,老是缠身不去的魔鬼,竟然不在。不过她知道,这是因为她的灵魂留在浮德的十九号房。坐在卧室窗前的,并非真正的她本人。听到苏菲浑厚的歌声,唱德国童歌,听自太太在楼下讲话、走动,她知道自己与此完全无关,自己置身其外,这种感觉叫她毛骨悚然。
过了一会儿,她勉为其难,下了楼,告诉她们自己回家了。不对大家说一声,不大应该。她和白太太、苏菲、苏菲的意大利朋友——玛琍亚,还有女儿茱莉,一道吃午餐,自觉像个客人。
几天后,临睡前马修说:“这是你这个星期的5镑。”说着把钱推给她。其实他一定知道她这几天一直都呆在家里。
她摇头,把钱还给他,解释道:“一旦让你发现,就没意思了。”语气中没有指责的味道。
他点头,不看她。她知道他已离开自己,一心在想如何处理这个让他害怕的妻子。
他说:“我不是要……我只是担心罢了。”
“我知道。”
“我得承认,我开始怀疑……”
“你以为我有外遇?”
“对,我是这么猜想。”
她知道他希望她有外遇。她坐在那里,考虑怎么开口告诉他:“这一年来,我每天都在一家污秽的旅馆度过,在那儿我很快乐,事实上,没有了那个房间,我的生命也完了。”她听到自己心中这么说,也了解马修听了会多害怕,于是她说:“你猜得相去不远。”
马修也许会以为旅馆老板隐瞒实情,他希望如此。
“是嘛,”他说。她听到他的声音跃起,似乎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我得向你承认,我自己也有了婚外情。”
“真的?是谁?”她兴致勃勃地问,事不关己似的。她看到自己这种反应,出乎马修之意料。
“是费儿,韩费几。”
她早在婚前就认识费儿。她告诉自己,费儿不行,她太神经质,太难搞,什么事都讨不了她的欢心,比苏菲差多了。这个嘛,马修这么理智,他会看得出来。
她心中默默朝这个方向想了一些其他的事情,嘴里却大声说:“我的事,告诉你也没什么意思,你不认识他。”
快,快点捏造一个故事。可记得你那次向唐珊小姐,捏造了多少胡说八道的东西?
她慢慢地,小心地说,避免自相矛盾。“他叫麦克,”姓什么?“他叫潘麦克。”——多笨的名字——“他和你有点像,我是说外表。”真的,她无法想象,除了马修之外,自己还能让别人碰她。“他是搞出版的。”(真的,为什么?)“有太太和两个小孩。”
她说出了自己的幻想,有点得意。
马修问:“你们要不要结婚?”
“唉啊,绝对不要!”她冲口而出。
要是马修想和韩费儿结婚的话,那她这语气就太强了,可是显然她答得还得体,因为他像是松了一口气,说道:“很难想象自己再和别人结婚,不是吗?”说着把她拉过来,她的头于是枕在他肩上。她把头埋在他的肌肉里,听到血液从自己耳朵砰砰流过,说道:我独自一人,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早上,她躺在床上,他在穿衣。
他显然是夜里把事情想通了,他说:“苏珊,我们干嘛不来个四人行?”
当然,她告诉自己,他当然会这么提议。你要是理智的话,你要是讲理的话,你要是从来都不让自己有自私的念头、嫉妒的心理的话,那你自然会说:“我们来个四人行吧。”
“好啊,”她说。
“我们可以一道吃午餐。我是说,你溜到肮脏的旅馆去,我在办公室呆到半夜,大家说谎,太荒唐了。”
我刚才说他叫什么名字?她心慌意乱,然后说:“这很好呀,不过麦克现在不在,等他回来——我想你们一定合得来。”
“他不在,是嘛?所以这阵子……”她丈夫把手放在领结上,做了调情的手势,奇怪,她以前从没想过他丈夫也会调情。他弯身吻她的脸,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这顽皮的小猫。”而她觉得,回应他那个表情,她自己脸上也出现了顽皮、卖弄风情的神情。
内心深处,她极度厌恶自己和丈夫,憎恶两人虚情假意。
现在她给套上了个情夫,他也有他的情妇!多庸俗!可又多叫人放心,皆大欢喜!他们现在要来个四人行,一同看戏,上馆子。这种花费,罗林家应该能应付得起,想来那潘麦克也付得起。他们四人要以文明人相互容忍的态度,去建立错综复杂的关系,人人沐浴在中年人热情、美丽的余晖之中,不论什么,都阻止不了他们。他们或许也该一道去度假?她知道有人这么做。不过马修也许会不赞成,这未免过分?可是既然他能提出“四人行”的建议,那他怎会反对?
她躺在空荡荡的卧室里,听到马修的车于开走了,上班去了,然后听到孩子们辟哩啪啦,混和着苏菲银铃般快乐的声音,上学去了。她滑进床上被窝下陷之处,寻找庇护,保护自己处身事外。她伸出手,朝她丈夫睡过的陷下之处伸去,但得不到慰藉,他不是她丈夫。她曲身蜷成一团,又小又紧的,藏在衣服下面,她可以整天,整个星期,甚至一辈子躲在这里。
可是几天后,她就得制造出一个潘麦克来。怎么制造?相信她只好随便找个愿意合作的人,扮演名叫潘麦克的出版家。可是怎么答谢他?她……什么?这个嘛,起码她得和他做爱,想到这里,她就疲倦得想哭。啊,不行,这件事她现在毫无兴趣。证明?只要提到做爱这两字,或仅仅是想到这件事,要恢复肉体上的乐趣,更不用说是感情、爱情,她就想逃,试都不想试……天啊,干嘛要做爱?干嘛要跟人做爱?要是你想做爱的话,跟谁做又有什么差别?她干嘛不可以干脆走到马路上,随便挑个男人,跟他惊天动地做一番?为什么不可以?就算是浮德那老头,又有什么不可?这有什么区别?
可是她却叫自己陷入困境,要与一个名叫麦克的情人,有一段冗长的关系,参与文明时髦的四人行。唉,她办不到,也不想这么做。
她起床,换了衣服,下楼去找自太太,向她借了一镑。她说马修忘了留钱给她。她还和白太太交换了一些男人都是一样健忘的话题——他们都粗心大意。她没对苏菲交待什么,她听到她在楼上打电话。她走到地下火车站,坐车到南肯欣顿,转循环内线,在派了敦下车,走路到浮德的旅馆。她告诉浮德她决定不去旅行了,她要间房间。她得等一小时。她到街角一家生意兴隆的茶馆,坐下来观看人群进进出出,大门不停推进推出。她看到他们会合、融合,然后分离,觉得自己的生命也加入他们,加入他们的活动。一小时后,她留下半个5先令付茶钱,头也不回离开那地方,就像她刚才离开那个漂亮的白色大房子一样,头也不回,无声地把责任交给苏菲。她回到浮德处,拿了十九号房的钥匙。她自由了。她慢慢登上污秽的楼梯,房子一层一层在她脚下消退。她举眼上望,楼梯一级一级急速下降,终于降至与她视线平行,然后消失不见。
十九号房没变。她带着锐利、缜密的眼光,扫视房里每一样东西:廉价的缎子床单在反光,经过前面两人在床上完成痉挛动作之后,随便罩在床上。衣柜的玻璃垫上,留下粉末的痕迹,窗帘打折处呈深绿色。她对窗站立,看着地面上的人走过去,走过去,再走过去,看得头昏眼花。她在柳条椅子坐下,放松自己。但她得小心,她今天不希望在5点钟,让浮德的敲门声吓了一跳。
恶魔不在房里,他走了,再也不会出现。她已向他购买了自由,已滑人黑暗的梦境。结果丰硕的梦,似乎从身体内部拥抚她,像血液般循环……但她得先考虑一下马修,要不要留封信给验尸官?可是要写些什么?她希望他保持今早的表情?太陈腐了。但至少希望他保持自信、健康。这也不可能,太太自杀了,做丈夫的不该精神奕奕。可是要怎么才能使他相信,她自杀是为了另一个男人,那个了不起的出版家——潘麦克。唉,真荒谬!丢人,她决定不管他,不管活着的人。他要是真要相信她有了外遇,那他就会相信,而且他是万分想要相信,就是在伦敦找不到名叫潘麦克的出版家,他也会说:“可怜的苏珊,她不敢告诉我他的真姓名。”
而他要娶费儿,还是苏菲,那又有什么差别?虽然他实在该娶苏菲,苏菲实际上已成为孩子们的母亲。她坐在这儿担心孩子,虚伪得不像话。自己就要离他们而去,只因为她实在没有力气呆在人间。
她大约有4个小时的时间。在这几个小时,她过得非常愉快,幽暗、甜美,让自己轻轻、轻轻滑到河边。然后她站起来,几乎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她把薄薄的地毯推到门口,查看窗子是否关得紧密,然后在煤气表口放人两先令,转开煤气,躺到床上,一年多来第一次。床上有霉味、汗味、性交味。
她仰卧在绿色的床罩上,双脚觉得冰冷。她起床在柜台底层抽屉找到一条折好的毯子,再度躺下,仔细把脚盖上。她觉得十分满意,静听煤气微小柔和的丝丝声,流入房间,流入她肺部,流入她脑中。她漂入黑暗的河流中。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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