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

更新:2018-05-25 14:4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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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瑞芸

  

  我在浙江大学读书的第二年,刚开学不久,就收到父亲的信,照例是聊天,“你妈开始练剑——气功不做了,说是怕走火人魔,天天早上看她拿一支剑出门,我叫她 ‘亚马孙女战士’。”我笑厂。在信的末尾父亲提到,“昨天姑妈来信,你姑父死了。”后而还有一句是说姑父死因的……我甚至不待看完后一句活,立刻把信纸往 腿上一搁,为姑妈一家大大地松了口气。

  我只见过姑父三次。

  第一次是一九七三年,我十三岁,渎小学六年级。那天我正和同院的月兰陶玲在我们住的那排平房前跳皮筋,突然见到有人站在我家门朝我招手。我一看,是姑妈,姑妈身边还有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姑妈要来。在一星期前家里收到上海姑妈的信,说姑父已经正式从东北回来,身份也不再是“敌我矛盾”。他在“里面”这么多年,现在出来 了,姑妈想在他还走得动时,带他到沪宁铁路沿线的几个城市走一走,还要过江到我们这个江北名城——扬州走一趟。我还知道爸爸收到信后很不安,他不欢迎姑妈带了姑父来。不料他们说来就来了。

  我的眼光落在姑妈身边那个瘦高的老头身上,我注意到,月兰和陶玲也在看他,并且露出吃惊的表情。我非常不快,忙三步两步朝姑妈走去,引他们进了家门。

  一进去,我就把门掩上。见我关了门,姑妈才对我说:“这是你姑父。”进门前我已经叫了声姑妈,但没叫他,于是,我顺着姑妈的话音叫一声:“姑父。”

  姑父对我笑一笑,说:“你就是小妹。”他说的是普通话,而不是上海话。我注意到他下巴上有一颗黑痣,嘴里缺了两颗牙。别怪月兰陶玲用吃惊的表情看他,他除去老、黄、瘦,一个人看上火不知怎么的不舒齐,好像他是个箱子柜子什么的,曾被剧烈地挤压过,因此弄得每个榫头有些错位。两只肩膀高低不平, 一颗头往高的那一边微侧过去,像在费劲扛住一个东西。

  因为走神,我竟没请姑妈姑父坐。姑妈自己在方桌边的椅子上坐了,叫姑父也坐。我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到门背后拿放在一张小课桌上的水瓶,给姑妈 姑父倒水。才倒出一杯,水瓶空了,摇摇另一只,也是空的。我对姑妈说:“姑妈,你们坐着,我去老虎灶泡水来……我再去办公室叫爸爸回来。”

  姑妈说:“你去,我们就坐在这里。”

  出门就看见月兰陶玲两个站在离我家不远的路边上,都迎着我笑,笑得很暧昧。

  月兰张口就朝我问:“小妹,那老头是你家什么人?”

  “姑父。”我皱着眉说。

  “哎,小妹,他的眼睛是不是假的?我说不是,月兰非要说是。”陶玲问。

  “你的眼睛才是假的呢!”我沉下脸,绕过她们就走。

  不过,姑父的眼睛是呆定定的,看着是像假的。要生得小一点也罢,偏还生得大,眼白那么多,更像假的了,惹月兰她们笑话!爸爸妈妈不要他来,是有道理。这个姑父,我也一点儿不喜欢!好好的哪里冒出这么个人?光是姑妈一个人来,多好。

  我走出大院的门口,师范学院就在我们家属大院对面,中间隔了条小街,小街上有一‘个老虎灶,一家面馆,一个酱园杂货店,一个糕饼店。我把水瓶寄放在老虎灶,走进师院里去找爸爸。

  傍晚时分校园里很喧闹,来来去去的行人,自行车铃声,广播喇叭里的歌声,球场上的吆喝声……全在表示一天里工作学习的人松弛了,可以休息回家 了。可爸爸总是回家晚。早几年他作为一个“漏划地主分子”,从教师队伍里清除出来,赶到学院的农场劳动了几年,一年前才被“解放”,作为“可以教育好的知识分子”,允许回学校教书,因此他非常卖力,每天无论有没有课,都要到天黑才回家。他果然还留在中文系办公室里,他一听我说姑妈姑父来了,脸一紧,眉头蹙 起来,推上开着的抽屉,站起来,拔脚就往外走。

  我小跑地跟着他,直走到师院门口,他才脚步慢下来,回头问我:“你妈回来了?”我说:“还没有。”他想一想,向右转身,往小街上的那家丽馆 去,那里兼卖熏烧熟食。爸爸从面馆的熏烧摊上买了半只盐水鸭和半斤香肠,买的时候,熏烧摊上的任胖子问他:“家里来客了?买上这些熏烧?”

  爸推一推眼镜,挤出笑来,说:“哪里……孩子要吃呢,馋……答应了她的……”

  我一听,就赌气先走下台阶,跟他回家时,离厂他两步远,连放在老虎灶上的两只水瓶也忘了提叫来。

  爸一进门,就说:“啊哈——来了……”

  姑妈和姑父都站起来,姑妈说:“秉弟,我们还是来了。”

  她话音未落,姑父就在边上叫道:“啊呀!秉弟啊——”这一次他说的却是上海话,那双木呆呆的眼睛亮了一亮,放出光来,两只手笨拙地搓动着,不知该往哪里放。

  爸爸却没有走近他,反倒把眼镜后面的眼睛眯起来,像是要把射出去的光藏住一般。“啊,啊……”爸爸干干地笑着,只隔了桌子对姑父摆一摆手, 说:“啊,纯哥,坐,坐嘛,这真是……这真是……不容易啊。咦,怎么茶也没有泡,小妹还是不懂事,也不知道给客人泡茶。哎,水瓶哪里去了、小妹……”

  我这才想起忘在老虎灶的水瓶,吐一吐舌头,赶紧跑出去。

  等我从老虎灶把两瓶开水拎回来,看见家里连后面的窗子都关上了。爸爸接过我手里的水瓶,支我到厨房去帮妈准备晚饭——妈妈已经回来了。我往厨 房里去,见妈正往一个蓝花大碗里磕鸡蛋,每磕一个蛋都用一根手指头把蛋壳里的蛋清刮干净,嘴抿着,两根皱纹顺着鼻翼连到嘴角,显得很严肃。我在小凳上坐下来择韭菜,见妈不来跟我说话,就主动问:“妈,今晚怎么睡呢?”

  妈不看我,说:“他们不住家里,晚上就走。”

  “为什么?”

  “不为什么。”妈把眉头皱起来,给我一个盆,“快把韭菜拿到水龙头上去洗,我等着炒呢。做事总这么慢慢吞吞的!”

  我接过盆,把择好的韭菜放进去,磨蹭着不走,还问:“妈——你说他……是在里面二十年吗?‘里面’像什么样子呢?”

  妈着实瞪了我一眼,“去洗菜!还把一只手对我挥了挥,赶苍蝇似的。

  我生着气走出去。妈怎么这样,问问都不行,又没当着人问。不就这点事吗,家里谁不知道呢——姑父是个劳改犯,刚解放就抓进去了,现在放出来了。

  招待姑妈姑父的晚饭做得不算很讲究,但量还足。一盘炒鸡蛋,一盘韭菜百叶丝,一盘拌萝卜丝,一碗雪里蕻虾米汤,然后是盐水鸭和香肠。妈一边布着筷子,一边客气道:“临时凑的,草草不恭。”

  姑妈就笑笑说:“不好意思,突然上门。”

  姑父坐着不说话,对着一桌子菜肴,他脸上有一种近似庄严的表情,仿佛信徒对着神坛一般,眼睛由于聚焦显出了奇异的光彩。

  妈就说:“她姑父,吃啊,不要客气。”说了,抢上去,先把一块鸭大腿夹到姑父的碗里,又一块,夹给姑妈。

  姑妈说:“自己来,自己来。”

  姑父还是不说话,只见他用鹰隼般的速度,只一口就把鸭块全放嘴里了,鼓着腮嚼,脖子上的老皮跟着一抽一抽地动。动了好一阵,见他把两根手指头伸进嘴里,抽出一小截腿骨来,送到眼前看一看,复又放到嘴里吮一吮。吮的时候,腮帮瘪了下去,一边一个大坑。姑妈看了他一眼,用筷子先把骨头剔下来,才把肉送进嘴里,抿着嘴,慢慢地开始吃。

  尽管我不喜欢爸爸刚才对熏烧摊上任胖子撒谎,但我对熏烧摊上买来的熟食的确挺馋的。刚才在厨房,妈在装盘,我就想先拈一块鸭子肉吃,被妈喝住了。上了饭桌,我先识相地夹了一块垫在下面的鸭脖子,吃掉上面有限的肉,把骨头含在嘴里——熏烧摊上的盐水鸭做得真好,连骨头都是香的。我想着也夹一块鸭 腿吃,却只见姑父嚼完了嘴里的,不等人让,伸过筷子,又去夹第二块鸭腿,然后第三块,第四块……又迅又猛又利索,我愣住了。只见姑父两只大而无当的眼睛因 吃得卖力而蒙上了一层薄泪,竟有了些晶亮的反光。他的筷子只朝那两盘熏烧摊上买来的荤菜戳过去,素菜根本不碰。姑妈的脸红着,眼睛垂下去,只勉勉强强地在 盘子边上夹几根韭菜、几根萝卜丝那么吃着,吃吃停停,不断地用眼睛去看姑父。

  姑父只顾大嚼,待他的视线终于和姑妈相遇时,他筷头上刚送到嘴边的一块鸭子就一滑掉到地上去了。他立刻把筷子往桌上一搁,弯下身体去找。这时爸爸妈妈眼睛都垂到饭碗里,极认真地大口吃饭,谁都不互相看。只有姑妈紫涨了脸,低下头去,对姑父轻声说:“不要捡了,随它去好了。”姑父不理,把椅子往 后推了推,弯了腰继续找。想是看到了,就把一只手臂伸到桌子下去够,身体全沉到桌子以下,只剩一颗头露在桌面上。因尽力伸直手臂的缘故,他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横着竖着像划了格子,眼珠子也抄上去,露出大块吓人的眼白。

  我一下没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父母两双四只眼珠子立刻锥子似的朝我刺过来,我吓得赶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姑父身体直了起来,脸上的肌肉也放松下来,手上撮着那块捡来的鸭子,在灯下虚了眼看一看,就送到嘴里去了。姑妈的脸白了,甚至搁下了筷子,眼睛里有了泪光。爸爸隔着桌子朝她轻微地摇一摇头,姑妈就又拿起了筷子。

  这天晚上虽然饭桌上人多了,但这顿晚饭却吃得闷,大家的话都奇少。

  吃完饭,爸爸和姑妈姑父每人跟前一杯茶,都在 桌子跟前坐着,却还是闷闷的,没有什么话说。我不想去厨房帮妈妈收拾,也赖在饭桌边上,假装在看夹 在一本旧的《江苏教育》杂志里的剪纸,特别希望听他们谈出点什么来。姑妈就找我说话,“小妹,这些剪纸都是你自己刻的啊?”

  “有的是,有的不是。”

  “我看看,行吗?”

  我把《江苏教育》递给她,姑妈就一张张地翻了看,还朝坐在一边的姑父把身体略倾过去一些,意思是让他也看。姑父一只手端着茶杯,一只手就点过来说:“这一张刻得很好啊。”他指的那张剪纸是一个胖胖的扎着两个鬏的娃娃,抱了条鲤鱼,鲤鱼的鳞片网眼般细密,刻起来很花功夫。他点过来的手正好 完全摆在我的眼睛底下,我看得浑身凛,那手背上筋络沟壑般纵横,每一片指甲的指甲沟都裂得很宽, 指甲扁而毛糙,像是被锉子锉过的,叫人看了又恶心又难过。

  这时妈从厨房过来请姑父到厨房去洗澡,水和木盆准备好了。姑妈就和姑父一起站起来,跟妈到厨房去,帮着安排。

  我靠着桌子慢慢把剪纸收起来,偷偷看看爸爸,他对我看也不看,好像我不在跟前一样。他自顾点起一根香烟,眼光定在空中,吸着,眉头微皱。一只蛾子在他的脸跟前飞过去,他挥一挥手,非常不耐烦,眉头皱得更紧了。

  一会儿,姑妈过来了,又在桌子边上坐下。爸把烟猛吸几口,把烟屁股揿灭在跟前一只方的玻璃烟 灰缸里,一边揿一边低着头,眼睛不看着姑妈说:“纯哥,他……实在变得认不得了……在那边……他到底怎么过法的?”

  我赶紧竖起耳朵,姑妈却不说话,直了眼盯住眼前的茶杯,一会儿,眼圈红了,半晌才说:“秉弟,你何必再问,看看这种样子,想也想得出来。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能活着回来,就好了……啥人晓得会变得这样。在家里,吃起来也这副样子,在那边饿疯了…… 我和孩子说他,他说晓得了,一吃起饭来,就忘记了,恶形恶状,饿死鬼投胎式样……我也是想,再老下去,只怕更带不出来了。我和孩子总要给他做些什么,这么多年委屈……不然我不会带他来,真是作孽。”姑妈说着就擦眼睛,也顾不得我在跟前。

  “阿姐,你不要这么讲,你不要这么讲嘛。他也是……不容易……我们哪里会嫌他这个……只是……唉……只是……哎!”爸说着伸手摸摸脸,又摸摸脖子,脸上是一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的表情,难看极了。

  那天晚上,姑妈姑父果然没在家住,爸爸领他们在外面的旅馆里开了房间。第二天,他们没再来。

  那天晚上,我在外面的房间睡不着,伸着耳朵听父母在房间里的对话。

  “他洗过澡的木盆你有没有烫一烫?”父亲问。

  “烫了,用掉半瓶水呢。”母亲说。

  “一张床位要多少钱?”母亲问。

  “一块五。”

  “啊呀,三块钱!……其实你这个人太胆小,这两年也不像前两年了。自己的亲戚,是政府放出来的,又不是逃出来的,留他们在家里住怎么就不可以,你怎么会怕得那样。”

  “女人家,懂什么!”

  “他劳改期满了,就不能算劳改犯了吧?”[NextPage]

  “那是你说的!哼,什么时候都是说翻脸就翻脸,不当心,不当心你试试看,马上给你颜色看!”

  “这下要把你的阿姐得罪了。”

  “得罪她事小,得罪了公家呢?!你叫我有什么办法……再说,她男人这辈子,就是不当心才弄成这样。她不作兴来怨我。”

  “你说,报馆老板为什么会在去台湾前在留给他的箱子里放一把枪呢?是故意要来害他……”

  “那不会,当年他是报馆老板跟前的红人呢,老板害他做什么?只是在乱世,留给他一把枪防防身吧,怎么就摆进去了。最冤枉的是,他这个戆大,自己都不知道箱子里有枪。解放军都进上海了,他也不把箱子开开查一查,该扔的扔,该毁的毁,就那么一直放在办公室里,等着接收报馆的人来搜到——天底下有他这样的戆大!”

  “啊呀呀,这个老板真正害死了他。二十年啊!”

  “什么啊呀呀?!你还没见他过去的样子呢,史要叫你啊呀呀了,看看他现在,天老爷!……你再要不当心试试看!”

  “他过去什么样子?”

  “……”

  “在报馆里做编辑的人,当然应该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了?”

  “……”

  “咦,说二十年,不止啊,他一九五O年进去的,现在都一九七三年了。”

  “是啊,他们那里满了期以后没有人出来的,说是留场工作。只有到他这样,又老又病的,就不留了,还留着做什么?!这才给放回来了。”

  “他关进去定的什么罪?”

  “这种事不要再问了,已经告诉过你了,‘反’字头的。从此不要再问,记牢!”

  我身上燥热起来,蹬掉薄被,特别希望让自己立刻感冒,发烧,或者拉肚子什么的大闹一场才好。我讨厌这一晚上所有这些别别扭扭的事,也讨厌我们家,我自己。

  那一次姑妈姑父回去后,几个月没来信,爸爸到底不安,写了封长信去,道歉夹着辩解。信寄出去,直隔了有半年,才收到姑妈的回信,不再提这个话头,倒讲了些家务事,替姑父换了副假牙;大女儿阿菁从崇明调回上海了,分配在虹口区长宁糖果店;小女儿阿菱还在安徽插队……

  

  又过了两年,夏天收到姑妈的信,说大表姐阿菁要在九月里结婚,男方是一个中学教员,要请娘舅舅妈去吃喜酒。爸爸妈妈对这个邀请着实上心,就请人开后门买了一条新疆伊犁出的厚羊毛毯当礼物,值八十二块钱,是爸整整一个月的工资。我们一家人都去上海吃喜酒。

  菁表姐的婚礼不是很张扬,就请了一些近亲和两方单位的领导,在靖江饭店定了三桌菜。菜烧得很好,有水晶蹄膀,清炒虾仁,松鼠鳜鱼,奶油菜心等 叫得出名堂的菜肴。那位做教员的表姐夫比菁表姐只略高一点点,文静得带点女气,待人接物很有分寸,显得无可挑剔。我跟他没有话说。酒席上,我留心的是姑 父。

  姑父两年中变化不大,人还是瘦,脸色也还那么黄僵僵的。在活络善谈的一群上海亲戚中,他显得沉默,老往人背后不显眼的地方站。

  来客中有个老人,是爸的表舅,我该叫他舅公。这位老舅公红光满面,声若洪钟,往那里一站,就是个说话的中心,辈分又高,人都对他很尊敬。他见姑父落落寡合,就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说:“纯良,你说这是不是一眨眼?当年我在震旦大学教体育,你每个星期来打网球,年龄比他还小。”老舅公指了指新郎倌,“现在,做老丈人了,哈哈……”

  “阿舅,是,一眨眼……打网球……跟做梦一样。”姑父说,蹙眉挤眼地笑一笑。

  “怎么做梦?我清楚得像昨天才看见的,你穿着白球鞋,白短裤,白短衬衫,派头一级!惹得一群女学生老来向我打听,那个打网球的是啥人?哈哈哈……”

  笑的是老舅公一人,围着听的人眼睛都落到姑父身上,诧异得无法陪笑。姑父这一天虽穿了一身新簇簇的衣服,白色的确凉衬衣,蓝色涤卡长裤,都是笔挺的,却把个萎黄多皱,扛着一侧肩膀的不端正的人衬得滑稽可笑,像东西装错了封套。在众多的眼睛下,姑父显然失措了,他咧开嘴,又不像哭又不像笑,口中的假牙有些过分白,大而空洞的眼睛里眼白又多,好像他的一个人都是由人工材料合成的假货。

  姑父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脸涨成酱色,头低下去,肩也缩进去。

  老舅公立刻又打着哈哈说:“那时候因为老打网球,我弄得右臂比左臂粗,老用右臂打球嘛——现在大概还能看得出。”他说了,就举起两臂左右比 较,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接着老舅公大谈运动对人的肌肉、血液、骨骼的种种影响,对象不再是姑父一人。姑父就又站到人背后去了。

  等来宾到齐,围了桌子坐定,就请男方、女方的家长略说几句话。那位表姐夫的父亲,也在中学里做事,是个教导主任,先站了起来。他一张四方脸,戴一副方方的黑边眼镜,显得极其端方。他开口说的是:

  “亲家母,亲家公,各位亲友来宾,今天真是个高兴的日子,谢谢各位赏光。我们做父母的,看着孩子们长大,成家,是最开心的事。他们现在这个年 纪——借毛主席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作比喻——可以算是十点十一点的太阳了吧,在人的一生里,就要接近如日中天了。因此希望他们组成小家庭后,更加努力为党 和人民工作,为我们国家多作贡献,发出更大的光和热。”

  他话音一落,大家就鼓起掌来。我听见妈附着爸的耳朵说:“真不愧是做教导主任的。”爸眨一眨眼,没说话,我在边上对妈做了个鬼脸。

  轮到女方家长说话了,三张桌子上的人都朝姑父看。姑父扭捏着,迟迟疑疑地要站起来,只见坐在他身边的姑妈一只手按住他的膝盖,立刻就站起来, 脸朝四方一笑,说:“亲家公说得真好,我们不做教师的人是说不来的,要么我来代表女方父母送孩子一条毛主席语录吧。毛主席说:‘谦虚谨慎,戒骄戒躁。’我 们阿菁去年在店里评了先进;阿方在学校做班主任,班上的五好学生人数一直是他们学校所有班级里最多的。两个孩子都工作好,所以要请他们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几张桌而就稀稀拉拉地回应着说:“好,好。”“努力啊。”

  男方家长不失时机地接上去,“来来,我们举杯,祝他们小两口幸福美满,白头到老。”

  几张桌子乱着,叮当响过,大家都拿起筷子吃莱。

  姑父被姑妈按住后,眼睛一直垂着,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等听到号召吃菜,他头就抬起来,眼睛里又有了那种因聚焦而奇异的光芒。我神经紧张地注视着他,还好,他的表现比上次在我们家的要从容些,虽然桌上的那只水晶蹄膀,大半只进了他肚里。

  宴后大家都搭了公共汽车回到姑妈家大看新房。姑妈家在静安区,住在一栋四十年代按照西方标准建的公寓楼里。公寓算得高级,有钢窗,地板,煤气 灶,卫生间,以前甚至还有热水龙头,电活。姑妈在四十年代一嫁给姑父就搬了进去,从此就一直住到现在。爸爸总说,在姑父“进人”后,姑妈居然还能住在里 面,真是“前世修的”。

  一群人上楼时,前面一位胖胖的女眷走得好好 的,突然收了步子转头跟边上的人说活,跟在后头的姑父没防备,一脚就踩着了她的鞋。慌得姑父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脱口而出的竟是普通话,说的时候,腰也弯了下去。

  胖女眷听他用普通话不停地道歉,非常不安,满脸堆下笑来,也对姑父欠着矮胖的身体用上海话说:“勿要紧,张家伯伯,勿要紧,侬年纪大,先上去,侬走好!”

  姑父死活不肯,腰更弯下了,“对不起,是我没有当心。”

  已经走一上楼梯的姑妈,回头看到这一幕,三两步 走下来,拉了胖女眷就往楼上去,打着哈哈说:“老规矩是女的先走嘛,客气作啥?”

  公寓里最大的一间卧房给了菁表姐夫妻做新房,新房布置得甚是大方。菁表姐他们选的是一套捷克式家具,全部由直线和平面构成,筛洁得不带一点装 饰,连柜门、抽屉上所有的把手都省略了,因此极有现代感。众人拥进去,一样样看了,交口赞了一回,都被请到客厅里坐。客厅的桌子上放着—盘太妃奶糖,一盘 金丝蜜枣,菁表姐端着让了一回,没人伸手, 就又放回到桌上。

  等送走了客人回来,我注意到桌上那盘金线蜜枣的盘子里只剩了一枚,便有些诧异,但这点诧异在心里一划过,也就丢下。

  晚上,我无意撞见菁表姐和姑父站在厨房里说话,灯都没有开。听见菁表姐压低声音说:“……做啥这种样子,这已经不是在东北了,又没有人同你抢,吃就吃,鬼鬼祟祟地背着人做什么?你这付样子,叫人替你难过死了……”

  “……”姑父垂着头站着。[NextPage]

  菁表姐瞥见在门口晃过的我,就住了口,掩饰地打开水龙头洗手。

  等厨房里没有人,我进去拉开灯,见簸箕里躺着一堆枣核。

  菁表姐的婚礼后我们又滞留两天,因为妈想在上海购置些东西,上海的轻工产品种类多,质量好。我陪了妈逛了两天商店,从床单到汗衫,甚至牙膏香皂,买了不少东西。要走的前——天,却碰到了非同寻常的事。

  一个消息通过广播传遍全国:

  “中共中央向全国人民沉痛宣告:中共中央主席,中共中央军委主席,中华人民共和国主席,毛泽东同志不幸逝世!”

  这时妈和我正在淮海公司的女装部为我挑一件蓝格子的确凉衬衫。整个店堂刷地静下来,人都不敢动,只彼此张着眼对看,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几秒钟 后,一个柜台后面响起了女人的哭声,“啊……呜……啊……呜”从低到高,像吹喇叭一般,立刻就有三四条嗓子阳和上来,“啊呜……啊呜……啊!”一色都是柜 台里的女售货员。由于她们哼哭的节奏听来太有控制,惹得我边上一个小女孩竞“嗤———”地一笑。妈吓得丢下衬衫,躲瘟疫似的,拉了我就走。

  街上说不出的异样起来,空气仿佛被绷紧了,人不由自主都加快了脚下的步子,但个个敛息屏声,眼睛只看住了脚下的路面,好像要尽量收缩自己,怕 碰断绷紧了的空气似的。连肆无忌惮惯了的汽车售票员也不再拍着车壁,大声吆喝“票子买起来”。乘客都老老实实地递上钱去,售票员则规规矩矩地递过票来,彼此似乎多了一种默契。一车的人也不敢肆意乱挤,更加没有人说话,全都乖乖地站着,避免互相碰撞。

  回了家,是姑妈开的门,她神色紧张,等我们一进门,迅速就把门关上。爸坐在客厅里,脸板得纹丝不动。我和妈也坐下来,没有一人说话。反倒是一向收敛的姑父,在人人呆若木鸡时,满屋子走。

  “那么,这是真的?真的?”他看看姑妈,又看看爸,意思是要得到证实。

  “……”爸对他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是真的!真的!”他还绕着房间不停脚地走,眉头紧锁,根本看不出他是伤心还是高兴,他像是有些狂乱了。

  姑妈斥责他,“这是什么时候!快一点坐下来,一歇歇人家看到……”姑妈没说完这句话,真就有人敲门。

  连我们都跟了紧张起来,个个紧盯着房门。

  姑妈去开门,进来了住在三楼的马家姆妈。

  马家姆妈是里弄居委会的头,当时,只要是跟公家有关的人,就有权威感,哪怕是里弄里的老太太。这个马家姆妈,在我们做客的这几天里,已经来了 好几回,一回是来提醒姑妈给菁表姐的婚事要新事新办;一回是来过问外地客人里有没有要报临时户口的;不光姑妈讨厌她,我也觉得这个老女人好生招嫌。这次她进门,红着眼圈,却一脸正色,好像她的红眼圈是戴在脸上的两枚勋章一样。她眼圈虽红,可眼珠子照样灵活,只一扫,就把客厅里的人都溜了一遍,眼光经过姑父时,停了下来,跟着皱起了眉。我顺了她的眼睛看过去,发现姑妈、父母眼眶都已经是湿润着了,只有姑父不是。他甚至连收敛谦恭的表情都没有了,就那么大张着 眼睛直看着马家姆妈。

  不等马家姆妈开口,姑妈立刻就对她说:“这怎么好?马家姆妈?天都塌下来了啊,我心里难过煞了,难过煞了……”说着就吸鼻子,抹眼泪。

  “啥人不难过煞了?!不过侬放心,天不会塌下来!”马家姆妈中气很足地说,说着,含义深刻地盯了姑父多半分钟,才转过脸对姑妈说:“我来你们家,想提醒你快点把这些东西揭下来。”她指一指菁表姐新房门口贴的喜字。

  “啊呀呀,我难过得都没有想到,马上揭,马上……”

  妈已经闻声立起来,往菁表姐他们房门口去揭那张红底金色的喜字。

  马家姆妈一走,门关上,姑妈就朝姑父扑过去,压低了嗓子嚷嚷:“你做啥眼睛都不红?就是不会哭,你捂着脸总会吧?偏偏别起个头,直看着那个老太婆做啥?在这种辰光!你,你,你还想进去吗!?”

  爸在一边也紧皱着眉说:“唉……唉……怎么这样巧,偏偏她会这时候进来。”

  姑父的脸骤然变得灰白,密密的汗珠从额头上沁了出来,跌坐到椅子上。 妈拉了爸一把,说:“为什么要怪她姑父,他并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没有淌眼泪难道也犯法?不要去吓他。”

  我在旁边也忍不住说:“我也没有哭。街上很多人都没有哭。”

  妈又说:“这种女人,最混账的就是她们。老想把人踩下去才高兴。已经到这一步了,还能怎么样?”

  姑妈被这两句话说得平静了一些,就到卫生间拿出一块毛巾擦擦眼睛,又递给姑父,意思让他擦汗。

  姑父却不接,嘴巴眼睛都大张着,急速地朝每一个人看,连我这个孩子都没有跳过。从他的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一种近似动物般的乞怜求救的表情,好像他不是个大人,老人,而是个兔子什么的,眼下被一群猎人逼到墙角,无路可逃了。

  姑妈朝他走近一步,才要说话,他一下子跳起来,躲开姑妈,几步就冲到菁表姐的新房里。菁表姐和姐夫这一个星期都出门到杭州去作蜜月旅行了,新房里的陈设丝毫未动,嫣红姹紫一片喜色。因见姑父动作慌张怪异,我们都跟过去,只见他哆嗦着手,在新房里见到带红色的东西就收——五斗橱上玻璃花瓶里插的胭红的绢花,一个装饰用的有喜鹊登梅的苏绣小屏风——其中梅花是红的,茶盘里的一套深紫红色的厚底玻璃杯……

  他把这些东西塞进壁橱里之后,又去翻开菁表姐他们婚床上的金银双色的绣花床罩。见到下面水红的绢被,粉红的鸳鸯图案提花枕巾,印有大红牡丹花 样的淡黄色床单,喃喃地说:“这不行,这也不行……”说着,几步抢到他和姑妈的房间里翻出一条白被单——动作敏捷得都不像他了——一边走,一边抖开来,就 要往菁表姐他们的床上罩。 姑妈愤怒地喝住他,“你做啥?想来触他们小夫妻的霉头?” 妈也上去拦他,“别冲了孩子们的喜庆哪。” 姑父好像被人绊了一跤,一下丢开手,让白床单落到地上,他摇晃着倒下去,我吓得跑上去要扶他,却见他抱着头,蹲了下来。 见到那样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抱着头,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的样子,我的眼泪一下子冒出来了。

  当天晚上,我们一家提前坐了夜车走了。

  

  又过了两年,“文革”已经结束,恢复了高考制度,我考上了杭州浙江大学,路过上海,就去姑妈家住了两天。

  没有想到,在一个全国振奋的新局面里,姑妈家反而比任何时候都狼狈——公寓里又挤又乱。这时那个在安徽插队的菱表姐已经回上海,一大家子人全 挤在一起。而姑妈的公寓只有两间卧室,菁表姐夫妻占了一间,姑妈占一间,姑父搬到厨房后面的一间小房间里住,菱表姐则在客厅里搁了张折叠床。

  我从进门起,就没见姑父,一时竟也想不到他,因为菁表姐和菱表姐正在闹矛盾,而且矛盾已经明朗化,姐妹两个儿乎要互相不理,这矛盾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两位表姐的矛盾是为了住房。前几年菱表姐在安徽,菁表姐的小家安在娘家,没有丝毫问题。但现在菱表姐回来了,又在待嫁,问题就来了。在菱表姐看来,姐姐姐夫现在该搬出去住,轮到她在这里成家。他们小两口在娘家已经享受丁几年的好处,而她在安徽受了那么多年的苦,现在总算回来厂。如果她有像样的 房子,在找对象的时候会多一个很大的筹码,因此房子之事,对她事关终身。可是菁表姐和姐夫另有自己的立场,他们怎么可能搬出去?全上海连一寸多余的地方都 没有,他们这个家已经是这么安顿着了,而妹妹反正还没有结婚,为什么不可以找一个有房子住的人嫁出去,倒叫他们住得好好的,腾出地方来给她?为了跟姐姐姐夫赌气,菱表姐就故意睡在客厅里——她其实是可以跟姑妈住一问的。姑妈对这个局面也觉得为难,两个都是自己女儿,如果能一人一间最好,但她住到哪里去呢, 厨房的后面倒还是有一个小房间,但那个房间被姑父占着。

  姑父却始终不露面,到了吃饭的时候也不露面。只见姑妈端了一碗饭、一碟菜送到厨房后面的小房间里去,然后,我听到一个声音嚷起来,“什么东西!汤呢?”那声音浑浊破碎,带着痰音。我大吃一惊,立刻难堪起来,因为我进门后一直没有向姑妈他们问起姑父,真是不可饶恕的疏忽。但饭桌上没有人注意我的窘迫,更加没有人对那个声音有反应,所有的人头都不抬,表情不是冷漠,根本是若无其事。姑妈到厨房接着再端一碗汤过去——那碗汤其实已经是准备好了的, 但没听见姑妈作任何分辩,一声不响走回饭桌,平静地坐下吃饭。他们全体的若无其事让我简直无法开口问话。捱到吃完饭,我看见菱表娟走到厨房后面的小夹道 里,拿出一副空了的碗筷进厨房,但是和大桌子上他们刚才吃饭的碗筷分开放着,也分开洗,而且是用不同的布洗。

  我就凑过去问:“姑父好吗?”

  菱表姐对我笑了一下,笑容怪异,说:“你想去看看他,就去看看他,我不拦你。”

  我朝姑妈看看,姑妈肯定是听见我和菱表姐的话了,但她故意不朝我看,好像没有听到一样。菱表姐也自顾转身走回客厅,丝毫没有要引我去见自己父亲的意思。我很尴尬,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叫人讨嫌的事,但又不能不去,踌躇一下,我还是开了厨房的后门。

  姑妈家的厨房后门开小去是一条小小的过道,一头通向后楼梯,另一头通向一个小房间,这个结构显然是过去为请帮佣设计的。一开厨房的后门, 我就闻到一股酸腐的味道——那小房间门正开着,我往前走过去两步,一眼就看到里面有一张床,一张小桌子,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坐在床沿上,脸正朝着门。

  他明显比前两年胖些,但松弛得一塌糊涂,一张皮像是一件过大而且多皱的衣服披在身上,脸和长头发的脑袋已经漫漶成一体,成为混沌的一团。我吓得毛骨悚然,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只得含糊地叫了声姑父。那个被叫姑父的人看住我,眼睛倒不再呆定定的吓人,却像泥潭,仿佛眼珠和眼白被搅拌过,弄得黑白不分。这泥潭看了我有一分钟,然后哑着嗓子说:

  “你是小妹。我认得的,我到你们家里去过,我认得的。你爸爸买鸭子香肠给我吃!可秉弟为什么不来,当年他在上海的工作就是我帮他介绍的,他应该记得。他应该来看看我,人不能没有良心,他为什么不来?”

  我被他这一连串活问得木在那里,半晌,抖着嘴唇说:“爸爸……他走不开,他……叫我来……望望你的,问你好……”

  姑父立刻打断我,“叫他要快,不然就晚了,我再进去,他就看不到我了。不过,这一次,我有经验了,东西全都备好!”这几句话他说得清楚明白,甚至带了得意般的愉快声调。

  这些话让我觉得太不对劲,更慌了,只想着要逃走。刚好两只脚悄悄地挪动了一下,他看出来了,立刻说:“你不要走,你看看这儿。”他吃力地弯下 身体从床肚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来,露出一双又破又脏的球鞋,一看就是扔掉不用的。“鞋我够了,他们不肯给我买新的,他们!”他用手往客厅的方向指 指,“我这里也够了……看看,这都是。”

  我随他的手指扫过去,发现床肚底下塞满了这样的纸包。

  “还有衣服,还准备了手套呢!东北冷,冷啊!”姑父说着往右边指了指。右边墙上一人高处钉了块搁板,搁板上码着一些布包。姑父一边把鞋重新包好,一边对我翻翻眼睛,没头没脑地说:“不要以为它们没有用!哈!双双都能派上用场!你知道大寒天到田里挖沟吗?没有鞋,没有鞋比死还难熬!比死还难熬呢!他说到这里,脸皱成一团,一颗头开始摇了起来,那颗晃动不已的头上,几茎头发又枯又长,仿佛是一个干缩的脏萝卜上的根须。

  我已经被一股酸臭的味道熏得快要呕吐,什么也顾不得了,在他闭目摇头的当儿,退了出去,关上了厨房的后门。

  我在姑妈家的这两天,菱表姐就挪进去和母亲睡,把她在客厅里的那张钢丝折叠床让给我。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小床上,只求闭眼就入睡,睁眼就天亮,好快快地离了这里。

  时候还不算太晚,楼上马家姆妈家的电视还开着,听得见是在放老电影《英雄儿女》,正唱着“英雄猛跳出战壕,翻江倒海天地动,天地动……”姑妈全家却已经熄灯睡觉。侧耳听听,菁表姐夫妻的房间里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姑妈和菱表姐黑了灯在房间里极轻地说话,姑父开始在那小房间里走来走去。

  两个晚上,我都能听到他一入夜就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声音。那声音通过地板,然后从床腿传上来,一直传人我的身体。我真害怕听到任何他发出的声音。可是,除了要忍受从他房间里传来的脚步声,还要忍受他每夜一次穿过客厅到靠近公寓门口的卫生间里去倒尿壶。菱表姐在第一天就已经关照了睡在客厅里的 我,以防我受惊。虽然这样,当我第一晚上听见姑父打开了厨房的门,拖着脚穿过客厅时,还是害怕得要死。我躺在那张钢丝小床上,一动不动,眼睛假装闭着,却从眯着的缝里盯住那个在黑暗中移动的鬼魅似的影子,气都不敢出。这个晚上我睡不着,潜意识里其实是在等他走过,不然如何能放心入睡。谢天谢地,终于听见姑 父开门过来了,一步一拖地进了卫生间的门,好一会儿,听见冲水的声音,又听见他出来了。我这次闭紧了眼睛,也屏住子呼吸,等那阵酸味在空气中飘过去。屏了 一会儿,我松气睁眼,可可的正看到一个黑影立在床前,我“哇”的叫出声来。

  那个影子只顾说:“回去告诉你爸爸,他们多么没有良心,这个家里谁都不来理我了,我的话没有一个人肯听。不作兴的,这房子是我放了十根金条的押金才租下来的,十根金条啊。”

  菱表姐敏捷,闻声从房内出来,几步挡到我的床前,压低了声音说:“你还想再‘进去’吗?不想‘进去’就不要多讲,半夜里出来搞什么名堂?她明天还要赶早班车,你老老实实去睡觉,不要弄得大家没法活。”

  那影子嘟囔着:“十根金条,十根!晓得吧……”

  这时,姑妈也出来了,“阿菱!侬到房间里去!”[NextPage]

  菱表姐转身就走,黑暗里,听见她乒的一声把一件什么东西踢到墙脚去了。

  姑妈对姑父说:“两天了,不洗个澡,不渥涩吗?我来帮侬去揩揩身。”

  “勿要。”姑父生气地说。

  “侬一天到夜觉得人家跟侬作对,戆大!是侬自己跟自己作对。”姑妈说。

  姑父不接嘴,一步一拖走回小房间。

  姑妈过去关了厨房的后门,又把插销插上。对我说:“你自管睡觉。”就进去了。

  四下里静了下来,我突突乱跳的心半天才平复。可我还是不能人睡,在小床上翻来覆去直折腾了大半夜。

  第二天,天一亮,我就起来。头天晚上已经跟姑妈他们说好,我自己直接去火车站,早饭也到车站去吃,就不惊动他们丁。虽然眼睛涩着,头也有点沉,可我却巴不得早走。我快快地梳洗了,提了包闪身出门。听见门锁咔嗒一声合上,我心里升起囚徒蒙赦般的愉快。才走下一级楼梯,突然,门开了,菱表姐蓬着 头在后面叫住我,“等我两分钟,我送送你,顺便也去上班了,这个家哪里呆得住。”

  清晨的空气凉丝丝地宜人——毕竟已经立秋了。我走在清晨的上海街道上,难得行人稀少,真觉得身心舒展。我用眼角看着身边走着的菱表姐,发现她 穿了出门的衣服,梳好了头发,风头依然很健。菱表姐高高挑挑的,是我们一群姨表姐妹里长得最好的,虽然马上就要满三十岁,又在乡下呆了好几年,可人一回上海,风头就回来了。她身上最有那种上海小姐的傲气,人很聪明,但有些过头,是个处处不肯吃亏让人的主儿。小时候,我去姑妈家,总被她挤兑,即使她有那样一 个在劳改的父亲,依然还要在我面前摆她的骄傲。因为她是上海人,而我们家住在苏北,是叫上海人瞧不起的“江北人”。现在我考上大学了,而她调回上海却在一 个汽车公司里卖票。对于我们之间的这个新出现的等级差,她用冷淡来排斥。

  我和她走到南京路上的20路车站前立住了,站牌下还一个人都没有。菱表姐一站下,开口就说:“小妹,我晓得你心里肯定在想,我们这一家人,没良心,对自己的父亲像这种样子。”菱表姐说完这句话,撇了撇形状好看的嘴唇,带着挑战的神气。

  我不出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一向在菱表姐前都是低着声气的,这时更加不好开口了。

  菱表姐见我不响,就说:“你就是这么想,我也不怪你,就是人人都这么想,人人也不错,因为人家的父亲是护着自己孩子,给自家孩子买吃的,穿 的,玩的,拉着手去看电影,玩公园,开家长会的。这样的人,你给他们换个头大概也想不出天底下会有不同的父亲!你想知道我们家的这个吗?嘿,他去你们家 ——姆妈告诉我了——你们嫌他,嫌得好!(我的脸热热地烧起来——菱表姐说话总不饶人。)他在你们家就一晚上吧……我们呢?他不在的时候,是一种不好, 他回来了,又是另一种不好。反正他是赖上我们了,上一辈子欠了他的!可谁来管人背后的事,只认台面上的事——父亲,好大的名头,父亲!”

  菱表姐突然笑了起来,那种神经质的笑使她姣好的脸变了形,“想不出吧?你以为他对你是个陌生人,但肯定想不出,他对我也是个陌生人!什么爸 爸,我从来就没有认识过这个人,可是有一天——就 是这么样子的一个人——突然被硬塞到我们家里 来,要我们把他叫成爸爸,一个只知道要抢,要偷好东西吃的爸爸。嘿,开的什么国际玩笑!”

  “你以为我们就没有试过?”菱表姐就有这点聪明,总在前头替人把话说出来,“就算我试得不够—— 我也总不在家里,可姆妈和阿菁试了又试。刚回来的时候,他和姆妈住一个房间,还睡在同一张床上呢, 你能说姆妈没试吗?可他是个不能上台盘的人,他做的那些事……恶心!他现在塞在自己房里的垃圾,过去就塞在姆妈的床底下!那全是他一点点地从外头捡回来的。这叫人怎么过?这都是那一次……姆妈说你们也在……他一下子被吓住了,从此以后,跟发了神经一样,天天出去拾垃圾,要给自己备行装再去劳改。说他神经病吧,他在有的事情上可清楚呢,有时说出来的话,气得人要发痴。说他不是神经病吧? 你看他那个七颠八倒的样子,做的那些龌龊事情,非要把一个好好的家弄到不像才罢休。一家人家出这么个人,大概只能算是前世作孽了。”

  眼泪在菱表姐的眼眶里转,但她骄傲得不肯在我面前滴落下来,咬着嘴唇忍回去。

  这工夫,车站下的人已经多了起来,突然开始蠢蠢地动,都往同一个方向探头———是车来了。

  菱表姐换了一下步子,像是要挡住我去路似地说:“跟你说这话,是请你包涵,让你受惊了。小妹,告诉你,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告诉舅舅也没关 系,我和姆妈现在什么都无所谓,我们问心无愧。而且我知道,你和舅舅在我们的位置上,决不会做得比我们好。”(我的脸又热起来。)菱表姐斩截地说完,偏过身体,“上去吧,路上当心。”

  菱表姐在车窗外对我挥挥手,车上人都朝她看,她谁都不看,挺着胸走了。

  到了火车站,我在路边的摊上买了一碗豆浆,一个粢饭团,但怎么也吃不下去,只勉强把那碗豆浆喝掉,上车走了。

  

  现在姑父这么个人终于从姑妈家消失了,怎么能不为姑妈一家高兴?

  我在浙江大学足足呆了七年,四年本科毕业后,又读了三年研究生。在这七年中,我来来去去,经过上海时再也没有停下来到姑妈家去过。直到研究生毕业,要去北京工作前,我才又去了一趟姑妈家。我从爸爸的信里知道,菁表姐的小家已经从姑妈家搬出去了,搬到了杨浦区。而菱表姐终于能够在娘家结婚,并住在娘家,而且还生了个儿子。菁表姐生了个女儿。

  这一次,一进姑妈家的门,我就感到这栋老公寓气象一新,桌几门窗干干净净,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照在刚打过蜡的地板上,爽朗明亮,房子显得比几年前还新,也宽敞多了。

  姑妈家的焕发不仅在于没有了姑父,还在于添了菱表姐的那个叫阿斌的小男孩。小家伙不过四岁,懂事乖巧,成了退休姑妈的开心果。而且,这孩子长得极其漂亮,粉团团的一张脸,红嘟嘟的一张小嘴,头发又浓又黑,见人就笑,没法让人不喜欢。

  我敲门,是他开的。小家伙也不认生,仰着招人疼爱的小脸说:“爸爸妈妈上班了,阿姨,你是谁,我不认得你,我肯定不认得你吧?”

  姑妈迎上来,弯腰告诉他:“阿斌,这就是你大表姨,叫啊。”

  “大表姨。”小家伙用大而亮的眼睛盯着我,见我伸手往包里去,就嘻开小嘴。两只小胖手一起搅动着。——看到我掏出的变形金刚,眉花眼笑,马上伸手接过去,“谢——谢———大……”他一高兴把对我的称呼忘了,“……大姑姑姨,啊,……大舅舅姑!”

  姑妈笑得拍手打掌,“你叫的这一串子是什么?没一声叫对了的,还说我们阿斌聪明,原来是这么个小糊涂虫。”

  我也笑,“就让他叫姨嘛,叫得那么复杂,连我这个大人都记不住。”然后我一把抱起阿斌说:“叫姨看看,我们阿斌长得像谁?”

  阿斌于是很乖地把脸正对着我,大而亮的眼睛里有一种叫人爱到心痛的无邪。我使劲地亲着他奶油蛋糕似的两腮,说:“像爸爸,也像妈妈,我们阿斌比爸爸妈妈更漂亮!”

  姑妈这时拿起一件织到一半的天蓝色的小毛衣接着往下织,听到这话,就平平常常地添上一句,“这孩子,长得才活像他外公呢。”

  我听了一愣,不由地把阿斌放下来,朝姑妈看,怀疑自己的耳朵。

  姑妈正低下头数手上毛衣的针数,等她数完,才抬头朝我一看。

  “姑妈……”

  姑妈不及对我说话,突然朝阿斌叫起来:“嗨,这可不能往嘴里送,外婆说了多少次了,不是吃的都不能送到嘴里去。阿斌怎么没有记性啊?”

  小阿斌笑嘻嘻地把送到嘴里去咬的变形金刚放了下来,说:“外婆,阿斌乖,阿斌没有记性。”姑妈和我都笑起来。

  姑妈放下手里的活计,搀了阿斌的手说:“阿斌是个好乖乖,阿斌最有记性,阿斌不吃脏东西,外婆给阿斌削个苹果吃。”说着就带阿斌到厨房去。

  到了下午,打发了阿斌睡午觉,姑妈突然招手叫我到她的房间里去。我跟进去,只见姑妈从那个用了几十年的仿法国洛可可式样的老梳妆台抽屉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撑开口子,往台面上一倒,倒出来一张发黄的旧照片。我一眼就瞥见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单身像,约莫四寸大小。

  拿起来一看,我的眼睛顿时直了——一个极其英俊的年轻人,穿着深色西装,戴一条斜条纹的领带,一头浓密的黑发整齐地向后梳着,脸微侧,下颏扬 起,下巴上有一颗黑痣,有棱有角的嘴抿着,鼻梁高挺,剑眉下一双明亮好看的眼睛和小阿斌一模一样,只是那眼睛里流露的不是孩童的无邪和无辜,而是年华正好的潇洒和自信,仿佛一个世界都是他的。相片是那种颗粒状的柯罗版相纸,虽然已经发黄,但清晰度非常好,质地依旧硬挺。在照片的底边有一排白色的花体美术字横过他深色西装的右下角:

  我就是上海,1940·10·16

  我满脸惊慌地转过脸去看着姑妈。

  姑妈那张发了福的圆脸上表情镇静,只有嘴角微微翘起,分明流露出一种嘲弄的表情。她见我张口结舌的模样,反而笑起来,和风细雨地问我:“小妹,你还没有结婚呢。假如你看到这样英俊的小伙子,你嫁不嫁?”

  “姑妈……我……我……这实在……实在……太……”

  “别说了,太过分了……是的,太过分了!!”姑妈说完,脸上的笑骤然消失。

  她从我手里把照片拿过去,不再跟我说话。她独自默默地对着照片看了好一会儿,然后用手指头轻轻抚过照片上的脸,轻得像吹气那般说:“纯良,好一场大梦啊!”

  我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在旁边一动不动,只能张口吸气,像一条被搁浅在岸上的鱼。半天我终于挣出一句话——声音有点抖:

  “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姑父多大?”

  “二十五岁。”

  我没有意识到姑妈什么时候走出了房间,只意识到一股寒气从脊梁骨一路升了上来,让我从头冷到了脚。

  这一年,不多不少,我正好也是二十五岁,意气风发,前程似锦,以为一个世界都是自己的。

  (编辑:李万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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