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杨银波
睡梦中,林锋梦到自己从高耸云端的山峰跳下去,一直到不了底,永远着不了地。他的脚底仿佛有东西托着,居然可以在空中奔跑,越过一道道山,越过一丛丛林,最后越向沙滩与大海,在海的上空如小鸟般自由翱翔。他纵情地在空中滑翔、跳跃、奔跑,轻盈而刺激,突然撞到一处山峰,弹回来又撞过去,再弹回来再撞过去,一遍又一遍,撞击的声音像大鼓般响亮。而这其实是急促的敲门声。林锋终于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打开门,迎面而来的是从未见过面的国保警察聂强、钟一斌。这种场面,已非一次两次,林锋习以为常,连证件都懒得查看:“请进。”聂强随意亮了证件:“我们是什么身份就不用说了,请你跟我们走一趟。”林锋冷静地说:“我洗把脸。”钟一斌随即跟着林锋进了卫生间。林锋打开水龙头,把水浇在脸上搓搓,又像平时一样挤出牙膏刷牙,摸摸裤兜,问钟一斌:“手机没在身上,可以带吗?”钟一斌说:“不必了。”遂架着林锋往外推。林锋站在房间里停住:“我手无寸铁,你们不必使用任何强制措施。”他很自然地和两个警察像朋友一样一起下楼,钻进一辆轿车。
车上安静极了,连三个人的呼吸都听得到。七拐八拐,轿车驶入武警总队的宾馆房间。林锋依旧平静地跟着进入电梯,抵达五楼。在508的房间门口,一左一右笔直地站立着两位武警。距离门口四五米处,聂强说:“人已带到,我们回去了。”林锋步履轻松地踏进508房,只见潘虎坐在沙发上,秦聪坐在电脑旁。这两位,林锋都认识,无论他身在何处,每年总要与他们打两三次交道。林锋看到潘虎身边的杨修意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距离上次看到杨修意,至今已有11年。面前这个女人,比以前显得更胖一些,眉目间多了几分英气,下嘴唇右下角那颗粉红色的痣依然醒目,皮肤仍然如当初那么润白。林锋迅速整理自己的情绪,表现得像多年的老友,主动向潘虎、秦聪、杨修意伸手相握。在触碰到杨修意右手的刹那,当年那熟悉的滑润细腻的感觉,像高压电流一般传遍林锋全身,他还能敏锐地嗅到当年女友身上那独特的体香,浓郁而沉醉,须知那是一个曾经每天沐浴约一小时的洁癖女孩。林锋多想告诉杨修意最近两年他曾专门为她写了两首歌,歌名叫《刻骨铭心》和《初恋》,但在这种场合下,林锋平淡得让潘虎都颇感纳闷。
潘虎递支“中华”给林锋:“我相信你已经看到我们对你足够的忍耐和期望了,不过你似乎并没有太把代表国家的我们当回事。你要知道,我们的耐性是有限的。你明白我们的意图吗?”林锋努力不让自己去看杨修意,他吐了一口烟:“你就说具体的事吧。”秦聪在电脑旁快速敲字。潘虎说:“不,我们先务虚,再务实。凡事都要先发现问题,然后认识问题,最后才是解决问题,这个步骤必须遵循。你觉得你有问题吗?”林锋回答得平淡:“问题一大堆。年纪最长,觉得所学越少,越感到时日无多。”杨修意眼睛不眨地审视着林锋,问了一句:“为什么感到时日无多?”林锋想借机道出衷肠,但话到嘴边又变成这样:“我们的上一代和上上一代在特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格局下,没有尽到责任,遗留了太多旧债,而我们现在必须去承担这种代价,又要为后人创造新的机会。个人的力量显得那么微弱……”潘虎接过话:“所以才要靠国家,所以才要人人忠诚于国家。只有国家才有足够的力量去解决国家的问题,脱离国家进而反对国家,这就不靠谱。”
杨修意看上去就像压根不认识林锋一样,对林锋说:“我们已经深入研究过你的所有作品和履历。我们认为,你在借各种社会问题向政府发难。就拿六年前你为家乡修路来说,你知道当时政府承受了多大压力吗?你发动村民,开会,签名,到处寄信,让社会各界认为政府无能,而你就是英雄。但到最后交通问题是谁解决的?仍然是拿出1000多万的政府。你的初衷是好的,但方式不对,修路就是修路,与贫穷、愚昧、野蛮甚至与政府这些东西都没有关系,你拿修路来向政府公开施压,扰乱了政府的建设规划,损害了地方形象。这些你都认识到症结所在了吗?”林锋听出话中蹊跷,这才把犀利的眼睛望向杨修意:“你忽略了解决问题渠道的多样性。如果我当初仅仅是作为个人写封信给政府相关部门,抱着能解决就解决、不能解决就拉捣的态度,始终走自生自灭的内部渠道,如何让政府认识到修路的迫切性和民意广泛程度?记者尚且讲究追踪真相,关切民生,我这个写了这么多年的职业作家,国家凭什么剥夺我为民请命的权利?”
潘虎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门外,秦聪跟随其后,屋里只賸杨修意与林锋二人,门被拉上。杨修意正要说“可是……”,林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将门反锁,起身拉开电脑旁的抽屉,关掉录音笔,关掉电脑里的Cooledit录音软件,又在房间里四处查找窃听器,在饭桌下面找到两个。他把两个窃听器拿到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把窃听器放在水池旁边,对着窃听器说了一句:“既然有意安排,就让我们单独谈谈,对不住了。”从卫生间里走出来,林锋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他望着杨修意,泪水兜在眼框里,缓慢而真切地说:“意,这些年你过得好吗?”杨修意继续打官腔:“刚才我还没说完,可是……”林锋再也忍不住:“可是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时常在梦里见到你,到处托人问你到底在哪里,但这么多年了,音讯全无。你等得我好苦!”杨修意沉默少倾,仍然镇定地说:“别跟我扯这些,今天我们是治病救人……”林锋想到多年的等待,按捺不住冲动,一把拉起杨修意的手,将杨修意紧紧相抱,那种温煖熟悉的感觉像时光倒流。
杨修意起初挣扎,但林锋抱得太紧,手指在她背上像要掐进肉中一样用力。她望着林锋,想发怒,但看到林锋泪流满面,又有些不忍,只是轻声说:“放开我。”林锋像个脆弱的孩子,温柔地抚摸着杨修意的脸,又触碰到那颗粉红色的痣:“今天,让我们忘记政治,忘记对立,忘记你的身份、我的阶级。我只知道我还爱着你,你就像我心底的一道伤疤,你曾让我如此心痛。我想把你‘看’进我的眼里。”杨修意使出最大的劲推开林锋,林锋倒在沙发上,瘫软地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她。她指着林锋:“你现在是有老婆的人,我也有老公、有孩子,他也是个警察,如果被他知道,你让我怎么做人?我会被捶的!”林锋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递给杨修意,杨修意不理他,他自己点燃抽吸:“意,我曾经麻醉我自己想要忘记你,但我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我们做不成今生今世的夫妻,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我最爱的人,自你以后再没有第二个人让我像当初那样爱过……”杨修意赶紧打断:“求你别说了。”两人陷入深深的沉默。
(编辑:李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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