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梦逆行(四)

更新:2018-05-28 11:0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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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孟小卓

日光焚烧

  徐衎

  波澜涟漪下深藏着一座死火山,过往的种种被死死尘封深埋。直到有一天突然某一刻,火山死灰复燃,气势如虹地喷涌上升汹涌的岩浆,接着在深海中冷却,凝固成为诡异奇绝的固体,如时间般永恒驻留,等待下一次火山的复活喷发,继而是新一轮的覆盖,层层叠叠,日积月累,波澜不惊的海面下,铸就了庞杂盛大的浮雕塑像,我们称之为时间的浮游或者记忆的尘屑……

  一遍一遍洗刷梳理回顾凝视聚焦遥想追忆重温,这一切和一个温润昏黄的词有染——“过去”。跨越山山水水四季变迁,那种看见一座山就非得想要攀爬过去一探究竟的年岁终究还是不复返了。

  偏执的底色一直存在,适时出没,造就一些创伤疼痛。

  什么是憾?下定决心跋涉去看春天,走过大段的路,最终才发现眼前已是深秋,寒冬腊月在不远处一呼一吸,吐纳着清冷的寒气。

  对于年华的流逝,连篇累牍地叙述也只是惘然,敏感略带神经质的笔触,抵达了这层不为人知的隔板,身陷其中越描越黑,直至念旧情结深入骨髓病入膏肓。思念是一种病,清瘦寡欢的歌词被张震岳唱得何其热烈彰显……

  念旧的人,过于自省,于是过分清醒。

  “难得糊涂”的箴言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及的梅林,流逝的点滴被铭记,卷起铺天黄沙,在浩瀚的沙漠里踽踽独行,海市蜃楼和葱郁绿洲,谁比谁更残忍?

  王家卫在多部电影里阐释记忆的得失,《重庆森林》是带着私欲偷窥般的快乐;《东邪西毒》则悔恨交加的隐忍对峙,和《阿飞正传》里的张国荣同气连枝——你不看我,我也绝不看你,你不给我机会,我也绝对不会给你机会。粲然的音容笑貌下,嫉妒偏执悔恨的毒瘤蠢蠢欲动,包藏祸心的每个角色,在光影中肆意挥洒着湿淋淋的快意,打湿了戏子自己,也打湿了看戏的人……

  越深入越接近本真:生活的、生命的、情爱的……参透一切后是空空的怅然若失,回望来时路,没有任何遮蔽的蒙昧,赤裸裸的真相内核昭然若揭呼之欲出。于是清醒的人纵身一跃,在一个玩笑漫天的愚人节,给世人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而那个开天大玩笑的灵魂,也已安然地栖居在天堂一角,云卷云舒,陌上繁花,嫣然一笑。

  黑色如泼墨般浓郁地吸附大地、苍穹,脚下,头颅上方,塞得满满当当。夜上海,周璇用几乎病态的圆润唱腔粉饰着歌舞升平的盛世繁华,动荡的蛭一点一点蚕食穷途末路里的那丁点热闹,所过之处,皆是凝重黏稠的黑。挽歌一般的大楼钟声,亦敲不开打不碎,就这么黑下去,鱼肚白迟迟未见。

  黄药师给欧阳锋带来一坛“醉生梦死”,喝过之后什么都忘了,酿酒的人打心眼里是憎恨记忆这玩意儿的。遗弃淡忘的过程,在他眼里有着堪比醉生梦死般的欲仙欲死的快感。

  相忘江湖,快意恩仇,血性的武侠世界里同样潆洄着千丝万缕的暧昧不惑。饮食男女,人之常情,在这里变得不可挣脱,刀再快,也斩不断遗憾,反复念叨神往,一遍遍在记忆里重设“假设”,最后在过去的记忆中凌迟自己致死。回不去了就是回不去了,欧阳锋的一把大火烧掉了贩卖杀手的旅店,漫卷黄沙终会掩埋平复一切,沙漠还是那块沙漠,风平浪静。寥落的天幕,榆树丛生着痛苦的诗意,一如三毛的撒哈拉,和撒哈拉中那些零星的绿意。

  回白驼山的路,他还认得吗?

  周而复始,四季一轮回。春天不紧不慢地降临。阿一说,丁香开了、樱花开了、油桐花开了、蔷薇花开了、桃花梨花更是开得繁盛闹腾。[NextPage]

  空气多了一层毛茸茸的暖意,抵触着皮肤褶皱。春天的这份暖意,不张扬,也不示弱,像久久喷发的温泉退去后积淀下的那层铁锈色的土壤,像隔夜的茶水凝聚集结的绛红茶垢,都夹带着水滴石穿细水长流的耐性。

  春天就是这样一个缓慢容易让人无可自拔的季节。一如记忆,凛冽的回忆带来的痛苦绝望或者喜悦愉快都是虚空的,然正因着这份虚无缥缈,人容易自个儿把自己撂倒了。已逝的乐与忧都被放大扩展得毫发毕现,顾影自怜,水中月镜中花,独孤求败活在孤独的世界,厮杀自己。

  林青霞一遍一遍地重申自己的身份,时而“慕容嫣”时而“慕容燕”,身份的错置重叠,记忆的断裂拼接。水中的那个倒影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对手,永远固守在时空镜像下,与她对峙。娇容憔悴,时空叠加,她还是她,面对水中的她,称霸天下。

  活得自我,活得霸道,天光乍现,玄关的一抹风掠过青丝,独孤求败也败在了自己无可复制的年华上,汩汩流水,奔涌朝前,携裹年华,义无反顾。

  有人问,人的一生有多长时间在用于等待,在人潮汹涌的站台,在日光汹涌的大街,在夜凉如水的冷夜?等待的目标迟迟不出现,大风已经吹响呜咽的号角。一篮鸭蛋、一头毛驴,孤女在大漠中磨损着日复一日的青春。

  当沧海桑田倒置其位,等待得眼枯见骨,等待着无泪可流,等待已经融进生命的骨髓,填满骨骼间的衔接缝隙,成为习惯成为信仰。等待的动机退居其次,只剩下一个孤独的姿势,搔首踟蹰,惶惶不可终日。

  生命在等待中孤独封闭,在等待中独赏风月,形同虚设。

  烈日下的榆树大漠被天光拓印出明明暗暗的影子,浮云游走,留下驻足的依旧是固执不退缩的等!

  寒暑交替,该来的冥冥中早已注定。四季更替,该走的也会井然有序地退场。在你的戏台上匆匆入戏,在你的戏台上徐徐谢幕,不急不缓,一阵风一片云,过去了也就再找不回来了。再庞大热闹的戏也会时过境迁,渐行渐远,最后留下的唯有自己。好像干瘪的稻穗残存的只有曾经饱满的印记,却早已脱离那个雨水丰沛的季节。雷鸣闪电,裂帛般,最好的年华香消玉殒,戏台轰然倾塌……

  次年桃花再盛开,那个叫桃花的女人再也不能赤足,裸露水状的白皙,吟风弄月,追思山那头剑挑马贼的丈夫。逝去的过去了,带着森然的历史感,泛出寒光,遮天蔽日,日月黯然。

  马头琴、洞箫、二胡,悲恸地齐声呜咽。

  月下的大漠,颗粒黄沙生了踌躇,岿然不动。

  流萤、摆渡、古木、断桥……循环往复的记忆终于停歇。

  穿孔古旧的旌旗摇曳得森然,放了一把大火,浴火重生。

  天圆地方日月光华,新的一天开始。

  遗忘年月的火山,在年复一年的沉寂中,走向灭亡。厚重的浮雕缠绕浮游尘埃,久而久之形成美丽珊瑚。

  卡尔维诺说,生命还在继续,死亡无可避免。

  总有那么一个禁区,是我们不忍再触碰再开合,就像总有一些人我们不愿意再见,总有一些人我们在心底一遍一遍地念念叨叨。

  热带的日光洒向郁郁葱葱的玉米地,看守田地的少年,渐趋苍老,身后大片的庄稼,吸纳饱满的阳光,发出类似焚烧的动静,收割后的天地,真像是被放了把大火焚烧了一遭,狼藉一片,徒留灰烬……

(编辑:邵钰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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