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债

更新:2018-05-28 15:3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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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玉洪

  1

  天还没亮,茂德就起来了。

  整夜整夜的睡不实,总是那么迷迷糊糊的。床头上方的山墙上挂了几串玉米棒子,两只老鼠在玉米棒子上争夺地盘,“吱吱”地厮打了一夜。厮打到激烈的时候,灰尘和老鼠尿落了茂德一脸。茂德睁开眼,从眉间的皱纹里扣出一粒硬硬的东西。起初以为是粒老鼠屎,用手一捻,捻不动。放在嘴里用牙试了试,“嘎嘣”一声,是一粒玉米。玉米粒儿没被咬碎,后槽里那颗松动了很久的牙齿却脱落了下来。

  茂德披衣起来,下半身偎在被窝里,从嘴里掏出那颗脱落下来的牙,摸着黑扔到窗台上。又从窗台上摸索着拿过旱烟袋,燃上了一袋烟。外面的夜漆黑,鸡们还没叫,远处偶尔有狗叫上一声两声,有气无力的。不知道什么时辰了。棉被盖了十几年了,如铁,一直没有拆洗过,很薄很硬早已不暖和,缝补了也不知道多少次了。每次闺女来看他,每次都说早该换了,但茂德舍不得换。床头边的木柜里倒是还有一床新的,但那唯一的一床新棉被,是茂德留给自己死后躺进棺木里去时盖的。

  外面起了风。风啸叫着,似戏子的吟唱,又像怨妇的呜咽。应该是后半夜了吧,院子里柴垛边的那只母山羊一直在叫,和着风声,哀哀的。母山羊的哀唤从窗户的破塑料布的缝隙里钻进屋里来,连同那刀子一样的寒风。母山羊的叫声不对头,估摸是要生产了。茂德将烟袋锅里未尽的烟灰在床帮上磕了,摸黑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果然,母山羊正卧在干硬冰冷的地上,两只前蹄直伸,后蹄蜷卧在身下,雪白的皮毛在黑夜里成了银灰色,后腚一翘一翘,正在努力地生产着。母山羊仰起头看着茂德,眼睛在黑夜里宝石般亮起来。茂德返身回屋里去拿来手电筒,再回到母山羊身边时,母山羊已经顺利地产下了第二只羔羊。而第一只已经死去,估计产下很久了,粉红的、裹着一团绒毛的第一只羔羊,成了一团僵硬的冰坨。

  茂德一手抱起母山羊,一手拎起羔羊,走进了灶屋。他将这母子俩放进暄软的柴草里,回堂屋端来火盆,燃起了火。母山羊抖着身子打着颤腿,腚上坠挂着的血糊糊的胎盘,挣扎着走出灶屋,茂德喊也喊不住。母山羊来到那只死去的、僵硬如冰坨的羔羊身边,低下头伸出舌头在羔羊身上轻轻地舔,任凭茂德怎么哄劝也不肯回灶屋。茂德只好出去把死去的羔羊拿进灶屋,放在火盆边的地上,母山羊这才跟了进来。

  茂德坐在火堆边,不时地往火盆里添加几根木柴。在这个腊月的凌晨,虽然院子里又添了一个生灵,又多了一份未来的收入,坐在火盆边的茂德,心情却怎么也暖不起来。

  天快要亮起来了的时候,黑狗就沉不住气了。它从草垛里拱出来,抖一抖身上的草,来到茂德的身边用脑袋蹭了蹭他的腿,又伸出舌头去添茂德手上的血迹。茂德抬手不轻不重地扇了黑狗的嘴巴一下,黑狗的上牙磕了下牙,伸出来的舌头有些受伤。黑狗拿委屈的眼神剜一眼茂德,发现茂德的脸色阴阴沉沉,黑狗忍着痛,连个屁也没敢放,出了灶屋,回到院子里去舔食母羊留在地上的那摊血迹。

  那滩血迹已结成了冰。黑红色的冰。 

  灶屋的后墙上裂开几道缝隙,从上直下,曲里拐弯,一道道闪电般,似要将后墙劈裂。屋顶上草也稀薄的漏了几处天,东边的太阳冒了红,将光从漏处送进来,斑斑驳驳的覆着茂德和羊们。街上响起了“吱吱嘎嘎”的水筲声,早起去井上担水的人从茂德家门前的街上走过去,脚步慢吞吞噗通通地响。老郭家的三儿媳又早早地将电视机打开了。电视里好像正播着各地的新闻,茂德听见电视里一个女人正在说城里人喝腊八粥的事。

  哦,腊八,今天是腊月初八了啊!

  日子如屋檐上的流水,过了这个年头岁数就整70了。茂德掰着指头算了算:今天应该是二九的第五天。三九天,冻死人,看来腊月里还要冷上一段日子哩。

  多少年没有喝过腊八粥了。早些年里,每到这天,桂英总要早早地起来熬一锅放了花生米和黄豆的腊八粥,喷香的腊八粥溢满了院子。全家老小,每人端只大碗,围着那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腊八粥,一屋子“稀稀溜溜”的喝粥声响。如今,桂英去了,大儿子去了,二儿子去了。两个闺女也早早嫁走了。这个破败的、如同冰窖般的院子里,只剩下了茂德孤零零的一个人。[NextPage]

  2

  最先走了的,是二儿子。

  茂德在三十五岁那年得了一场肾病,那场病持续了五六年,差点儿要了他的性命,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花光了不说,四邻八舍的还借了不少。病好之后,茂德就再也不能干重力气活了。原来六七百斤重的一地拱车粪土,轻轻松松地推起来就走。病好后,茂德连担水都挑不动。好在儿女们渐渐大了起来,很多活计都能顶替他了。

  最先去了的,是二儿子。二儿子在四个孩子中是最小的,也是让茂德最累操心最大的孩子。大儿子已经娶上媳妇成家单过了,两个闺女也早早地出了嫁。可到了二儿子这里,婚事就像一道怎么过也过不去的坎儿。二儿子快三十了还没娶上媳妇,茂德知道,没有人上门来提亲,主要原因是没有给二儿子盖起一栋新房。没有崭新的房子,谁家肯把闺女嫁过来住进茂德那三间摇摇欲坠的草屋里去?没盖起新房,二儿子也没埋怨茂德,倒是茂德和老伴桂英看到年近三十的二儿在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心里惶惶的,寝食难安。村里早已给二儿批了一块宅基地。宅基地在村南头的阳坡上,闲置好几年了。闲冬里,二儿将宅基地的坡一点点垦平了。垦平的宅基地先是种了两年棉花,一到秋里,桂英去宅基地里摘花,心里就一阵阵地堵。这天桂英摘完花回到家,对茂德说,房子必须要盖了,一天不盖,二儿就一天打光棍儿,无论如何也要盖起来。茂德听了这话,抬起头看一眼桂英,就又将头低了,吧嗒着烟袋,闷闷地不搭腔。茂德嘴上不说话,心里却数落起桂英来,我又不傻,难道不明白房子必须要盖了吗?快三十了的二儿整日里在眼皮子底下晃荡,难道我就不急吗?要盖房得有钱才行啊,可哪儿来钱啊?

  茂德嘴上不说,可桂英已看透了茂德心里说的啥。桂英说,我豁上老脸,再去娘家门上借借看!

  桂英的娘家门上兄弟多。兄弟们的日子尽管也都过得饥饥荒荒,但兄弟们一个个都是老姐从小拉扯大的,这时候求到门上来,老姐的老脸多少还是要看的。兄弟就拿眼去看媳妇,期期艾艾地看,又期期艾艾地对媳妇说,把那五千块钱给姐拿出来先用罢。媳妇听了这话,眼立时瞪得溜圆,将男人的话劈头盖脸呛回去,哪儿来的五千?哪儿来的五千?统共不就还有两千块钱吗!就这点钱还八下里张着口等着哩!

  这样的难堪,桂英早就预料到了。桂英对兄弟媳妇说,自古说的好,打墙盖房,四邻相帮。只要你二外甥盖了房,娶了妻,小日子火火腾腾地过起来,姐姐借你们的这钱立时就能还上。

  兄弟见媳妇这嘴脸,又见老姐如此说,壮了胆子硬起头皮来充愣,红赤了脸朝媳妇吼,你再嚷……再嚷扇糊你那X嘴!

借了一周圈,桂英的脸子被辱了个七荤八素。大儿和两个闺女也力所能及地送来了一些,可盖房的钱还是缺了那么一截子。二儿在乡街上跟着建筑队干泥瓦工,建筑队里欠着他大半年的工钱一直不给。二儿为了要钱,差点跟建筑队老板动了瓦刀,才将工钱追回来一半。茂德忍痛将栏里那头正出力的黑牛卖给了牛贩子。

  可盖房子的钱还差那么一点点。

  桂英对茂德说,不等了,开始盖吧,缺口的钱一边盖着一边凑。

  房子就这样开始盖起来。打基、砌墙、安门窗、上梁、起脊……按部就班,五间瓦房眼看就要闪亮亮地在村南头立起来了。可房脊起到一半的时候,钱没了,料没了,停了工。这个时候停下工来是万万使不得的事情。房脊一半封了,一半缺着,成个什么体统?让四邻看笑话是小事,最主要的这可是大不吉的事情。茂德疯了似的满村里借钱,可谁家又有现成的钱放在家里等着他去借。

  那一夜,茂德背倚着树,两腿直直地伸着,一块稀烂的老面一样在院子里瘫着,一动不动地瘫了一夜,任谁劝说也不进屋,也不动弹。天明,桂英看到茂德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正围着院子里那棵楸树上上下下地瞅。

  楸树,是一棵几百年了的楸树。茂德小时候就从爷爷那儿听关于这棵楸树的传说。这棵楸树在这个院落里不知道已经沐了多少风雨,经了多少日月。楸树已有了灵性,是这个家族的命脉之根。从茂德祖上一代代下来,皆视这棵楸树如家人的性命。

  怎么,你要打这棵楸树的主意?桂英问。

  桂英啊,我看这楸树能卖两千多块钱哩!茂德两眼通红,逼急了的狼一样。

  你疯了啊! [NextPage]

  我是疯啦!我不疯不行啊!茂德对桂英说,又像是在自语着。

  几百年的楸树,被茂德杀了。任谁拦也拦不住。茂德杀了整整一天,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来帮他。村人们围拢来看,惶恐着、唏嘘着:完啦完啦!茂德疯了,茂德这不是要断自家的命脉么!

  树杀了,卖了两千多块钱。房子立时就盖了起来。

  房子盖起来不久,就有媒人上门来说亲了。女方是乡街上的,个头不算矮,长相也不错。媒人领着来相看了一番,竟然就同意了。过了秋,二儿把媳妇娶进了门。结婚那天早上,一对新人正拜天地的当儿,新媳妇突然叫了一声,身子抽搐,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儿。事后才知道,二儿媳妇原来有先天的癫痫病。

  婚前看上去低眉顺眼的二儿媳妇,婚后一变脸,成了个混世魔王,好吃懒做不说,和二儿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闹。茂德老两口心里暗暗叫苦,无计可施,只好装聋作哑,任小两口闹个天翻地覆,也不去过问。做父母的任务完成了,心也操碎了,也不指望儿女们多么孝顺了。

  谁知道婚后一年,二儿就得了病。五大三粗、结实得如牛一样的那么一个壮劳力,不几天的功夫儿,就瘦得只剩下了一副骨头架子,连路都走不动了。茂德让大儿送二儿去乡医院看看,大儿不去。

  大儿说,他的事,我不管。

  茂德说,他是你兄弟啊!你不管?

  大儿说,他盖房,他娶妻,我前前后后借给了他一万多块钱,不但没落着一句好,还被他媳妇骂过好几回,我媳妇还被他媳妇打过好几回,他的事,我不管。

  茂德无奈,只好自己推着地拱车将二儿送去了乡医院。乡医院的医生对二儿诊断了一番,然后对茂德说,你儿病的不轻快,你还是赶紧送县医院吧。

  茂德又推起地拱车往县城里赶。从乡里到县里三十里地的路程,茂德老汉走了整整半天。年近六十的人了,自从那年肾病好了之后,就再没出过这样的力气。茂德弓着腰,撅着腚,两手紧攥车把,脖子上的绳攀深深煞进了肉里,汗珠子顺着脸上的皱纹流淌。

  车上的二儿时不时扭回头看一眼茂德,心里不忍,说,爹,我还是下来走一段吧。

  茂德看着二儿那软软地耷拉在车帮上的腿,凸起来的如斗一般的肚皮,安慰二儿说,没事儿,我还能行,再坚持一下就到县城了。

  在县城的医院里,茂德搀扶着二儿楼上楼下折腾了半天,检查结果出来了,二儿得的是肝癌。医生将茂德拽到一边说,太晚了,没有几天时间了,回去准备后事吧。

  不……不会的,大夫啊,你听我说你听我说,我儿才三十啊!二百斤的麻袋我儿一下就能拎肩膀上!我儿一顿能吃8个馍哩……茂德追着医生一遍遍地说,医生到哪儿他追到哪儿,他想医生一定是诊断错了,他想从医生嘴里掏出他想要的话来。

  可是医生就是不说茂德想要的话。

  茂德扎煞着两只手,朝前方半伸半举,似要抓住什么却抓了个空,花白的头发一团荒草般胡乱堆在头顶,汗水和泪水在纵横交错的皱纹里奔突……医生看看他,还是说出了他不想听到的话,回去吧,想吃点什么就给他吃点什么吧。

  十五天后,二儿咽了气。一句话也没留下就撒手走了。

  二儿停灵在堂屋的地面上,身下铺一领陈旧的秫秸箔,秫秸箔上方的白墙上,那个大红的喜字还没褪色。媳妇远远地坐在屋门口的地上,拉着长腔,抑扬顿挫、很有规律地哭着。二儿直挺挺躺在那儿,四肢如枯干了的柴棍,肚子揣了一只瓜般高高地凸着。[NextPage]

  茂德佝偻着身子,爬山一样爬上二儿新房那高高的台阶,来到二儿身边,倚墙蹲坐下去,哆嗦了手去掀开蒙在二儿脸上的那张黄纸,二儿的眼直直地瞪着他,一脸的不甘。

  因二儿没有留下后,丧事就都从简了。墓地也不用砌了,只需打一口薄棺,给二儿再做一身寿衣也就可以了。一切正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这时门外一阵乱嚷,起了躁动。茂德走出屋,来到门口,见一汉子手拎着筐朝院里闯,村里帮办丧事的人们伸了胳膊阻拦着,推推搡搡,嚷嚷吵吵。吵闹中,只听那汉子气呼呼地说,我开个煤球厂容易么,赊了煤球,都半年了,来要了七回加八趟了也没钱给!

  众人说,你这人也太没眼色了,没见这里正办丧事么!

  汉子说,正因为听说这里办了丧事,才急忙赶来的。

  众人说,赶来待要怎的?

  汉子说,没有钱给,我搬回我的煤球总可以吧。

  众人又指责汉子说,人家天都塌了,你还来搅和,成心啊?你还算是人吗?欠了你的债,难道你就不能等到明儿来讨啊。

  汉子冷笑一声,明儿来讨?你们说的好听,今天男人死了,明儿婆娘扔崩走了,我找谁讨去?汉子一点也不退却。

  茂德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过来,众人闪开。汉子是邻村的,经常开着一辆三轮进村里来卖煤球。茂德对那汉子说,进屋搬煤球去吧。

  汉子听了,拎着筐进了屋,果然在墙角处找到了自己的煤球。汉子低头瞅一眼地上的死人,然后开始一筐筐将煤球从屋里搬出来,搬到了三轮车上去。二儿躺在那儿,煤筐一趟趟从他身前掠过,有几块煤渣落在了他的脖子里。二儿媳妇在门口的地上依然仰头哈脑、抑扬顿挫地哭。众人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操办起丧事。

  大儿一直没有出现,茂德来到大儿家。大儿一个人坐在桌前喝着闷酒,已喝得两眼通红。茂德对大儿说,你兄弟死了。

  死就死了吧!大儿说。

  你们可是一个妈身上掉下来的啊。茂德说。

  这个坑死鬼!大儿说。

  你……就不去看看,帮着料理料理丧事?茂德又说。

  我那一万多块钱……算是打水漂儿了!打水漂儿还能听个响声哩!大儿说。

  茂德听了这话,身子猛地晃了一下,眼前一花,天旋地转起来。半天定住了神,茂德一字一句地对大儿说,儿啊,你放心,你那一万多块钱,我替他来还你!我在阳世里还不完你的钱,我去了阴世里也要还完你的钱!

  3

  二儿走后没出三个月,二儿媳就急吼吼地嫁了,嫁给了一墙之隔的老郭家的三儿子。给二儿盖房娶媳欠下的四万多块钱全部压在了茂德老两口的肩上。桂英自从二儿去了的那天撂倒了身子,半年没能爬起来,天天在药里埋着。茂德的日子过得更是雪上加了霜。半年后,桂英能从床上爬起来了,也不再吃药了,身子却虚弱得纸人一样,风一吹就要倒。尽管锄头或铁锨扛在肩上千百斤重,但桂英天天坚持跟着茂德一起出坡下地。

  老两口坚信,只要有一口气儿,欠下的债就要去还。

  茂德和大儿断绝了来往。逢年过节甚至茂德和桂英的生日,大儿也不露面,打发了孩子送来些鱼啊肉的。即使在村街上迎面相遇,爷俩也是装作看不着,谁也不理谁,各走各的路。有一次,茂德肩挑着谷子从地里往村边的场上去,那担谷子足足有二百斤,茂德在爬一个陡坡的时候,怎么也上不去了。正在进退两难的时候,茂德看到大儿迎面走来。大儿家的谷子地和茂德的谷子地紧挨着,大儿也是去地里挑谷子。茂德看到大儿迎面走来,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子斜劲儿,牙一咬,挺一挺压弯了的腰杆,爬起了陡坡。眼看快到坡顶的时候,茂德脚下一滑擦,连人带谷又滚了下去。[NextPage]

  大儿一步步走近来,从茂德身边走过去,顿也没顿一下。茂德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身上有几处擦破了,流着血。“嗷”的一嗓,茂德吼哭了起来。大儿已走出去老远,猛听到爹的这哭声,终于顿住了身子,原地里顿了许久,才折转了身,回到茂德身边,下了腰拾起谷挑子,轻轻一撂,就撂到了肩上。

  滚!你个狼羔子!我用不着你来帮我!茂德冲大儿吼。

  大儿默默地,腔也不搭,挑着茂德那担谷轻轻松松地上了陡坡,朝地上“噗”地一撂,自顾去了。

  日子,就像那树上的叶子,黄了又绿,绿了又黄。眨眼间过去了两年。

  这天正吃早饭,大儿家的孩子来了,泪汪汪地,进门就对茂德说,爷爷,俺爹病的很重,俺娘让你去看看。

  茂德听了,浑身激灵一下,手里的饭碗“哗啦”掉地上碎了。茂德站起来就朝外跑,脚下踢飞了一只凳子,身子顶碎了屋门上的玻璃,在院里撞翻了黑狗……一边朝大儿家疯跑,嘴里一边胡乱吆喝着,儿啊!爹来啦呀!儿啊!爹来啦呀!……进了屋,一眼看到了床上的大儿,茂德眼前一黑,一头栽倒了。

  大儿骨瘦如柴,肚腹如斗,病的模样,竟然跟二儿当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那些日子里,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人们听到茂德垂死的老牛般持续不断的哀吼:老天呀!你怎么不睁睁眼呀!为什么不把病得在我身上呀!为什么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一送就是两个啊!?就算我上辈子做了天大的孽,也不该这般惩罚我啊!?

  茂德家的再一次塌天,在村里无异于一次地震。村子里开始有人议论起茂德杀楸树的事来,议论越来越神秘,越来越恐怖,阴霾的不祥之兆笼罩了茂德家,并开始在村子里瘟疫般急剧蔓延。村东头老赵家的儿子在北京读大学,学的医,正巧放假回来。他不信这个邪,就把茂德家的这种状况当作了假期实践的课题。跑遍了村子里的家家户户,反复调查研究。最后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茂德家的大儿和二儿之所以都得了肝癌,并不是因为杀了楸树遭到了报应和惩罚,导致茂德两个儿子如此的罪魁祸首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过去医疗条件差的时候,村里的孩子感冒发烧,赤脚医生只用一支针头给所有的孩子打针,而赤脚医生用的那只针头从来就没有按照医疗消毒规定正规地消过毒,每次给孩子打针之前,只用热水将针头冲一冲完事。孩子们通过针头交叉感染了乙肝病毒,不光茂德家的两个儿子感染了,村子里几乎一半以上的成年人都在小时候被感染了乙肝病毒。

  一个毬毛都还没长全的屁孩子,懂个啥哩!村里人们听了老赵家儿子的调查结论,皆是嗤之以鼻。

  老赵家儿子的这个结论并没能压制住茂德杀楸树遭报应的议论。然而,老赵家儿子说的那个过去的赤脚医生,如今已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首富。老赵家儿子的这种结论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不愿意了,非要跟老赵家打官司。老赵家儿子一听,也要起诉赤脚医生,还信誓旦旦地说掌握了大量的证据,雄心勃勃地要让赤脚医生赔偿村里那些被感染了乙肝病毒的人。老赵头一听儿子这打算,吓破了胆子,抡起铁锨满街追打起了儿子。

  大儿眼看一天不如一天。一米八多的个子,在床上萎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村里有老人对茂德说,该盘算着修墓了。一句话提醒了茂德,是啊,是得紧着修墓了,大儿已经是四十岁的人,况且还有两个孩子,比不得二儿,是该正儿八经的修一座墓的,如若再拖上几日,看大儿这光景,说不定就来不及了。可按当地的风俗,父母健在,儿女是不能修墓的。要修就必须连父母的墓一起修了。可一座再简陋的墓也要花费上几千元,一修就是两座,哪儿讨还这么多钱啊!茂德正在犯愁的时候,村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进了门,这个五十,那个一百,不到一天的功夫,修墓的钱就凑的差不多了。

  茂德双手掬着一捧钱,呜呜地哭了。

  择了吉日,两座墓同时在祖坟地里破了土。墓修好后,封土之前,修墓的匠人从坟地里传回信来问要不要去看一眼。如果不看,墓就要封土了。

  茂德说,不看,封了吧。

  这时候,床上的大儿却说,爹,我想去看看哩。说着,挣扎着就要从床上起身。茂德只好上前搀扶起大儿,蹲下身,将大儿背在背上,出了门。大儿蜷缩在茂德的后背上,一捆谷草样的重量。大儿小时候骑在茂德脖子上玩耍时也比如今重得多。来到祖坟地,茂德和大儿见两座崭新的墓已经修好了。墓墙用红砖砌的,密实得连缝隙都不见。封顶的墓石用的是青石凿出来的料石,整齐地码在一边。大儿在茂德背上没有下来。大儿在茂德背上围着墓转着看了一圈。

  一滴清泪,从大儿的眼角缓缓地往下落。[NextPage]

  从祖坟地回村的路上,大儿在茂德背上喘着粗气说,爹,你儿不行了!

  儿啊,别瞎说,你才四十岁的人,正是过日子的好光景哩!茂德说。

  大儿说,爹,修好了墓,我也就可以安心地走了,只是……放不下爹和娘,放不下两个孩子哩。

  儿啊,别胡说,修墓是为了给你冲一冲,一冲,你的病就好了。茂德说。

  大儿说,爹,以前我错了,那一万块钱是我赌气哩,我死后,不用再还了。

  儿啊,别瞎说……

  大儿说,爹,我死后,两个孩子就托付给您了,孩子他妈想改嫁的话就让她走吧,别阻拦。大儿一气儿说了这么多的话,分明是在向茂德托付着身后事,说完了,也累得在茂德的背上喘作了一团。

  儿啊,别……别……茂德哽咽着说不出来了。

  大儿硬撑着熬了几天,撇下茂德老两口和两个还没长大的孩子,撒手走了。

  4 

  三年的光景,两个儿子相继先茂德而去,茂德的身心彻底垮塌了。那个时候茂德才六十岁,而人们眼里的茂德像个八十多岁的人。茂德的腿因风湿性关节炎整日里肿胀着,走起路已经瘸了,越是到了春种秋收的季节越是厉害。七亩半地,没有累倒过茂德。茂德对桂英说,咱家败了,人穷了,可我茂德一辈子从来没有当过孬种,好在我们还有七亩多地,儿子们走后欠下的债,我们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要还!桂英也是个要了一辈子强的人,尽管有严重的哮喘病,尽管瘦弱得风一刮就倒,但每天硬挣着和茂德一起出坡下地,一年四季忙活在那七亩半地里。

  七亩半地,是茂德还债的唯一寄托和希望。七亩半地,是茂德和老伴桂英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和理由。

  嫁出去了的两个闺女也很孝顺,经常回来帮着干些活儿。但闺女们日子过的也不容易。大闺女嫁到了城里,夫妻双双下了岗,家里供养着一个上大学的孩子,一分多余的钱都拿不出来。二闺女嫁到了邻村,日子过的更是饥荒,盖房结婚时欠下的债至今还没还清。

  唉!人来到这个世上,就是为了受罪才来的哩。人不受罪,还来世上这一遭干啥啊?茂德时常这样哄劝着自己走下去。

  寒冷的腊月里,三年前的那个寒冷的腊月里,桂英终于熬不下去了,再一次撂倒了身子。这一次不比以往,病情一日比一日加重起来。没有钱买煤取暖,屋里如冰窖一般。茂德去山里砍了些木柴来,在桂英床前燃一盆火,将桂英那双冰凉的小脚捧在手里,放火盆边烤。

  今天腊月初几了?桂英问。

  初八了吧。茂德说。

  哦,腊八了,再有几天就该过年了,今年咱还了多少债啊?桂英又问。

  还了三千二。

  别再为我这病胡乱花钱了。桂英说,今年还的有些少,明年要争取多还一些罢。

  嗯,你好好治病,身子是本钱哩。茂德说,等你的病治好了,我们再使把劲儿,争取明年还他个五千!

  桂英没再接茂德的话茬,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疼痛袭上来,她忍不住呻吟了几声。茂德探身上前,为她掖了掖被角,问道,你想吃点啥哩?[NextPage]

  今天不是腊八么,我想喝一碗腊八粥。桂英说。

  茂德答应着,去了灶屋。桂英支开了茂德,将身上的被子掀掉,双手扳住床沿,挣扎着想下床来。火盆边的地上,有一把劈柴的斧头,斧头距离桂英有两米远。桂英早就瞄上了这把斧头。桂英心里对自己的身子明镜儿般的,她知道自己这一次是不中用了,而茂德还是不愿意放弃她这已经不中用了的身子,还在为她花钱。早走一天,就能多省下一点钱,也早一天去那边和儿子们团聚。“扑通”一声,桂英从床上掉到了地上。桂英滚了一滚,就到了火盆边,她伸手摸起了地上的那把斧头。斧头的刃儿已经劈柴劈的很是钝了,桂英没有丝毫的犹豫,仰躺在地上,手举斧头狠狠地朝自己的头上砍了下去。一下一下地砍。

  茂德人在灶屋,心却一直在堂屋。等他听到堂屋里的动静,赶了过去,劈手夺下了桂英的斧头,桂英已经将自己砍的面目全非……

  临终前,茂德握着桂英那枯木般的手,茂德说,桂英啊,你享福去了,你撇下我一个人继续遭罪,你好狠心呀!

  桂英看着茂德,说话已是很艰难了,嘴一张一张,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茂德将耳朵贴近桂英的嘴边,隐约地听到桂英对他说,好好……活下去,我们说……好了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要把欠下的债……还完!

  桂英是在正月十五那天的早晨走的。

  那个早晨,雪格外的大,纷纷扬扬,大片大片的雪花无声无息落下来,世界一片素白。茂德坐在灶屋的台阶上,背靠了门框,身上的棉袄落了一层厚厚的雪,似一个被人遗忘了歪放在那儿的白色的雕像。茂德丝毫感觉不到寒冷,他只感觉到疲惫极了,他很想躺下去睡一觉。坚硬的石阶当床,厚厚的白雪做被,睡下去,永远地睡下去……迷幻中,茂德透过雪幕,茫然地看着院里院外为桂英操办丧事的村人。扎灵棚,摆祭台,做寿衣,打棺木……人们忙得没有闲空去搭理茂德。眼前这热闹忙碌的情景,让茂德恍惚中又回到了四十三年前。四十三年前的那个日子里茂德记忆犹新,也是在这个院子里,也是这样的村人,也是这样院里院外热闹着忙碌着,贴喜字,挂红布,摆天地桌子,撒喜糖……那个围着红头巾、穿着绿棉裤红棉袄的年轻美丽的女人,从地拱车上下来,迈着羞涩的轻快的碎步朝他走来。四十三年里,这个女人和他一起度过的这四十三年里,一天好日子都没有能够给过她啊!这个女人和他一起度过的四十三年里,她的为人,她的做事,分明就是这满天的雪啊,素雅的、洁白的!如今,这个女人却要穿上黑色的寿衣,身裹着白色的布,躺进棺木里去,从这个院子里被人抬着出去了。短短的几年间,三个亲人躺进了棺木,埋进了土里。从此,这个院子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茂德仰起头,他仰望着苍茫无际的天穹,茂德早已干涸了泪水的眼里,落满了雪水。

  桂英走后,茂德算了算还没有还完的债,一总儿还有三万多。茂德又算了算手头上能用来还债的东西,有七亩半地,有一头耕牛,四只山羊,一条土狗,一只猫,四五只土鸡,还有三间破败的老屋。茂德想,如果老天再给我五年的日子,我就能将债还个差不多。

  茂德计划了一下,又估量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茂德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能力继续喂养那头耕牛了。他决定把牛卖掉。牛估摸能卖到两千块钱左右,一千五用来还债,剩下的五百块留着买种子化肥和农药。

  桂英去后的第一个春天里,是茂德一生中最难熬的一段日子。他强忍着悲痛,强忍着病痛,一寸寸地熬日子。茂德的身子骨本来就多病,这些年来的一次次致命的打击使他的身心如掏空了瓤子的朽木。茂德的眼睛不好使了,十几年前给大儿盖房子弄石料时,一块石渣嘣坏了左眼。从此左眼看东西只剩下模糊的一片。这些年,流干了泪水的右眼看东西也模糊了。看任何东西总是重叠着影子,从锅里往碗里掏粥总要掏到端碗的手上去,往暖水壶里倒开水总要倒到脚上去。严重的关节炎使他的腿肿胀得如桶般的粗,别说从坡地里挑回麦子和玉米,有时候连走路都很是艰难……茂德虽然像个风中的稻草人,在一年四季的岁月里挣扎着,但他必须得坚强地活下去、活下去!茂德时常在心里对自己说,我不能倒!

  春天往地里播种的时候,老郭家的三儿子、也就是娶了茂德二儿媳妇的那个年轻人,把茂德的二分好地栽上了他的庄稼。茂德去和他理论,老郭家的这个三儿子,这个从小茂德看着长大的年轻人,撸起衣袖上前来就要动手。茂德站在那里,动也没动。茂德那凌厉的、悲愤的目光让他缩了回去。茂德没想到他的老伴尸骨未寒,人就欺到他这个绝望了的人的头上来了。茂德活了六十多年,一生与世无争,从未和村人红过脸。老天与他过不去,这个世界上的人也与他过不去。茂德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啊?

  到了秋天,茂德卖了三只羊,收入了六百二十块钱。收了一千五百七十斤花生,五百八十斤玉米,四百六十斤小麦。花生榨了一百六十斤油,留做种子三百八十斤,剩下的一千多斤卖了三千零九十块。玉米和小麦留下了种子和吃的,卖了六百七十块。这样,茂德在这一年里收入了四千三百七十二块钱。一年中看病打针吃药花去了八百五十块,买化肥种子农药用去了七百一,日用花费三百二,剩下的两千四百九十二,茂德一分也没留,全部还了债。

  这一年的年景不大好,粮食比往年减了一成还多。尽管这样才撇下了两千四百多,但当茂德拿着这些钱去还给人家的时候,那家的男人惊诧得张着嘴巴,半天合不拢。结结巴巴地说,老茂德啊,自你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后,我就再没打算过要你还钱啊!那家的男人激动地邀茂德在他家吃饭,茂德就答应了。席间,茂德和那家的男人喝着酒,茂德把自己的漫长的还债计划说给那家的男人听。男人说,剩下的钱说什么也不要了。茂德说,我要对得起你们,对得起老伴,对得起儿子们!如果我还不完,我没脸去见我老伴和儿子们![NextPage]

  男人愣了半天,眼里就汪满了泪水。茂德看着流泪的男人,他忽然感觉到自己活下去的信念和希望更强烈了。

  桂英走后的第二年,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地里的收成还不错。每每在街上遇见欠了债的村人,茂德信心十足地说,年底我就可以把钱还你了。村人听了茂德这话,装模作样地想半天,才说,我没记得借过钱给你啊!老茂德你记错了吧?

  茂德听了这话就提醒说那年那月借给他多少多少钱。村人就又摇着头否认。茂德就急了。村人一看蒙混不过去,只好退一步说,就算借了吧,但也没那么多,不用还了。

  茂德听了这话,受了侮辱般的,对村人说,你看不起我茂德吗?

  村人一听这话承受不住,只好乖乖地说,茂德你别想多了,乡里乡亲的,相帮都是应该的。

  茂德说,我活着,就是为了还债的。

  这一年,春天里的时候,墒情就很好。七亩半地,茂德种了五亩花生,一亩小麦,一亩玉米,半亩地瓜。每天除了睡觉和吃饭,其余时间茂德全部劳作在地里。尽管他拼了命地干,可也还是荒了一部分庄稼,茂德越来越感觉到自己老了,力不从心了。三伏天里,在给花生锄草的时候,茂德就累倒过一次。劳累,加上吃不好饭和天热中暑,当茂德直起弯了很久的腰的时候,天旋地转起来,茂德仰面倒了下去。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茂德仰躺在暄软的花生地里,凉爽的夜风在碧绿的花生棵子里穿行,茂德觉得浑身是那么的舒泰。几只花盖子虫在他脸上的皱纹里攀爬着。天上已经出现了很多星星。茂德肚子里开始火辣辣地难受起来,他想起自己已经一天没有吃饭了。如果桂英还在世的话,这时候早已做好饭在等着他了。茂德呆呆地望着天上那些星星,那是桂英和儿子们的注视着他的目光,桂英和儿子们那游弋着、飘忽不定的目光。

  桂英啊!儿啊!你们为什么要离我这么遥远?你们为什么要躲在远远的地方看我的笑话啊?你们快下来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秋天里,茂德又因眼神不好摔倒了一次。那是在一个坡地的悬崖边上。茂德挑着庄稼,一脚踏空栽了下去。这次摔得很厉害,茂德躺在床上十几天没能起来床。

  不管怎样,这一年,茂德总算又熬过来了。到了秋后,看着一院子的粮食,茂德欣慰地笑了。虽然他没还算一下收成的具体数目,但一眼就能看出这一年要比往年多收了不少。这样就可以多还些债了。

  然而,茂德的罪孽看来还很深重。老天要他既不能死、也不能好好活,要加倍惩罚他。茂德一个庄稼老汉,他不了解外面的世界里发生了些什么?更不懂什么是金融危机,他只知道,拼了一年的命,收回的一屋子的花生,眼看就要快过年了,一粒也没卖出去。不管多少钱一斤,没有人像往年一样早早地来买了。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茂德只能看着一屋子的粮食被老鼠啃着、虫子嚼着。

  债,还要来继续还。雨季里,一场大雨把院墙泡塌了,要用钱重新砌。年底了,村医也要上门来收一年里吃药打针的钱。明年开春的种子农药和化肥要用钱……

  在这个腊月初八的早晨,茂德坐在灶屋里,他吸着旱烟,身边卧着一只母山羊和刚刚降生的羔羊,他想了很多很多。

  太阳已经从灶屋的后窗里进来了,一缕缕光芒射在茂德的手背上、肩膀上,箭一般。温暖,在灶屋里一下子蔓延了开来。院子里的鸡们狗们猫们不愁不忧地又开始忙碌一天的生计。眼前的火堆似乎熄灭了。茂德低下头去,嘟起嘴,使劲儿一吹,一丝火光亮起来。茂德又续了一把柴,“轰”地一声,火堆又燃了起来。

  人这一辈子,多么像这一堆火啊!

  茂德突然一下子悟开了一些东西。是啊,人这一辈子,分明就是一堆火!

  想到这里,茂德走出了灶屋。他浑身突然有了一股子劲儿。茂德想,我该去地里看看,一个冬天都没去了。尽管土地被冻得僵硬,但茂德坚信,新的希望已经开始在冻土层下面孕育开了。用不了多久,就又会破土而出了。

  (编辑:郭婧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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