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家男[满 族]
叶落归根。在外漂荡了四十三年的吴柏兴,终于回到故乡来了。
一脚踏进长白山区,耳里便灌了浓重的乡音。打着马,沿着松花江向上游走去,他好像顺着记忆的小路一步步迈回到了童年。
不,就是在外漂荡这四十三个年头里,他也无时不在思念着故乡。科尔沁草原上的晨雾并没有挡住家乡那碧绿的山影,春日从塞外卷来的风沙常常伴随他做着返回故土的梦。然而,他还是没有踏上归途,因为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口气吗?既然为了这口气出走,他就要实现那临别的誓言。
四十三年前,吴柏兴刚刚二十出头,正当血气方刚。他身上有满族人那豪放正直的性情,也带着长白山人那天然的野性。正当盛夏,手里拎条索利棍,肩上背着背夹子,他跟着老把头肖长贵进山了。就在马架沟沟里,他一眼看到了那团火红的参花。一个放山的人,走出不到三天的路程就碰上了一苗五品叶大参,该是多么幸运哪!然而,谁想到这团火红的参花竟有那么大的威力,左右了吴柏兴一生的命运。想到这,吴柏兴禁不住地摇摇头,脸上飘过一丝难言的苦笑……
这又是个盛夏,四十三年后的盛夏。尽管离开这里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了,眼前的山山水水还能够唤回那失去了的记忆。他已经分辨出来了,再往前走不到十里路,就是马架沟的沟口了。吴柏兴跨下马背,在路旁小坐一会儿,便站起身翻上了马架岭的大长岗。山道上停着一辆拖拉机,上面坐着一群青年男女,正在嘻嘻哈哈地说笑着。吴柏兴从拖拉机旁走过的时候,让座下的大马放慢了步子,他留心端详了每个人的脸,想在这些年轻人的脸上寻找当年伙伴的影子,这里能不能有他们的子孙呢?然而,太久远了,当年伙伴们的面貌在记忆中都已模糊,又怎能在下一代身上去寻找?不过,肖把头的影子却一直跟了他这几十年,而今不知肖把头怎样了,当年的肖长贵多么骄横啊!
那苗五品叶,本来是他吴柏兴第一个看到的。可是当他喊出放山号子的时候,在左首拉荒的肖长贵也喊了一声“棒槌!”这便是那场争斗的开端。
“好大的一苗参,我一眼就搭上了!”
当人们围过来的时候,肖长贵说出了这样的话。
“大哥,这苗参,你用,你就抬去,我吴柏兴不能说出半个不字。”吴柏兴说,“可是,山归山,水归水,这苗参实在是我找到的。”
“好哇,你跟大哥争起山货来了。”肖长贵冷笑了一声,“看来人心不如狗,我白白拉帮了你。这也是我带帮一回,落得个这样下场,身边的弟兄都跟我分心了。就你吴柏兴这样的窝囊废,没有我肖长贵能混到这一步?”
也是年轻火旺,一时性起,吴柏兴冲口说出:
“大哥领我进山,我知恩;大哥是嫌我赘脚,日后我单帮跑山,一个人在老林子混就是了。吃不上干饭我混碗粥喝,总不至饿死……”
“忘恩负义!单帮跑山?你那一身做山利落的本事还不是我肖长贵带出来的?”
因为肖长贵说的是实情,吴柏兴当时没有反驳,他默认了。可是肖长贵赶尽杀绝,又向前逼近一步说:
“你吴柏兴要有志气,把我传给你的放山本事撂下。”
“好!”吴柏兴拍着胸脯子,“日后我吴柏兴再来挖参就是婊子养的,天下大着呢,走出长白山也照样喘气儿。我这就走!”
同来放山的伙伴安玉太上前劝阻说:
“别别,自己弟兄别轻易掰脸。”
“不,”他对安玉太说,“五尺高的汉子,走到什么地方不能趟出一条路!”
“别把话说绝了,”肖长贵推开安玉太,走到吴柏兴的面前,眯起了双眼,“你要真走,我不拦。在外有混不下去的那一天,再回过头来找哥哥,大哥我照样收留你。”
“我吴柏兴不混出个人样儿来,不踏长白山的大门。”
“也好,要真是有那么一天,大哥看着也高兴。看你骑着高头大马回到家乡,我肖长贵跪在你面前,给你连磕三个响头,喊你三声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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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柏兴把大马拴在树桩上,迈步走进饭馆,屋里吃饭的人很多,穿着白衬衫头戴白帽的服务员冲吴柏兴喊着:
“来呀,楼上请!”
吴柏兴迈步走上了二楼,一个三十多岁的服务员迎上来了:
“请,雅座还有空位。”他掀开一个门帘,“请吧,这里临街靠窗,通风透光,近看街道,远望大江,您老要酒要菜,随便点吧!”
吴柏兴把头一低,走进去,屋里已经有一个人正在喝酒,面前放着两碟小菜。吴柏兴在对面坐下了,服务员摆上了碟筷。
“来盘凉拼外加个烧茄子吧。”吴柏兴掏出一张拾元票子放在桌上,“白酒来二两,最好是当地烧的。”
“好,来了——”
服务员端来一盘凉拼一壶酒,转身又出去了。吴柏兴呷了一口酒,抬起头看了看对面坐着的老头。吴柏兴想和他搭上几句话,问一问家乡的情况。可是刚想开口,他愣住了。天哪,这是谁呀?!那刀条子脸,那两道稀疏的眉毛,看东西的时候微微眯起的双眼……虽然当年那满脸傲横神情被皱纹代替了,可他还是肖长贵呀!
“老哥,你是马架沟北坡兴隆村的人吗?”吴柏兴试探着问。
“是啊,来为生产队卖点人参,你是……”
“你是肖长贵——大哥吧?”话一出口,吴柏兴暗暗吃了一惊,因为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他自己也感到奇怪,那语气怎么这样柔和,甚至带着亲切。
“你是……你是柏兴?”肖长贵眯着眼,嘴角微微颤动了一下,“你回来了”。
“你不见老哇……”
“还不老?头发都白了。”
“你看我呢?满口牙掉了一半,黄瓜菜都咬不动,只能用这溜豆腐下酒了……”
“茄子要是烧好了,也中吃。”
“茄子吗?也中也中……”
突然楼下传来大马的长鸣,有人喊:
“好马,好马!真是好马!”
肖长贵把头从窗口探出去,看了一会,回过头来问:“是你骑回来的吧?”
吴柏兴没有回答肖长贵的问话,他说:“那一年安玉太去买马,我在长春见到了他……”
“他回村来就说了,还常念叨你……”
“周顺呢?他怎么样?”
“谁呀?你说猎手老周顺吗?没了。连秦子中的老伴都没了,得了三四年的肺气肿,去年落头场雪那天咽的气……”
“谁?”
“灵芝,周顺的姑娘周灵芝啊……”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了,都把自己的菜往对方面前推了推,然后是“吱吱”地喝着酒。唠了半天,三四盅烧酒下肚了,那磕头喊爷的话却谁也没有提起。是他们忘记了吗?是老年人特有的心境使他们对那儿戏般的打赌失去了兴趣吗?还是他们共同认识到那毫无意义的斗气太没价值,而它给人生带来的损失又太惨重了呢?也许,一个人在自疚,另一个人在悔恨吧!
一阵沉默过后,两个人又把自己的菜往对方推了推。肖长贵又说话了:
“那灵芝倒留下了满堂儿女。大小子就在这饭店工作,刚才你不是见到了吗?就是给你打门帘送菜的那个服务员……”
“也三十多了吧?”
“可不……”
说话间,门帘一挑,那位服务员又进来了,他右手托着一碟菜,喊了声:
“来了——烧茄子!”
(实习编辑:马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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