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  闲

更新:2018-06-30 20:5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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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罗吉万[布依族]

  好晴天。雪化了。初春的太阳光,和着化雪的冷气,一同落到人们身上。

  这是大年初二的午后。

  山寨里的一帮年轻媳妇,穿戴得新崭崭,坐在寨脚的小溪边绣花。

  领头的,自然是谷丁嫂。谷丁嫂年纪轻轻,便做了八年的寡妇了。她的言语不多,笑也很轻,很沉静。但是,她在这帮姐妹们当中,却常常像一只头雁。

  她们盘腿相向坐成一圈。脚边放着细篾针线篮,方的,圆的,一色金黄,也是花一般的精致。她们坐的,是一堵宽展的青石包,刚被雪水洗刷得很干净。四周生着一些刺藜蓬;临溪伫立着一株老柳树,灰褐的光枝条长长地垂下来,在女人们的头顶上随风轻拂。

  她们捏着绣花针,牵动五色丝线,一下一下,灵巧地飞舞开去,手镯串在腕上叮当作响,闪着银白和谷黄的光。若干件新衣裳那样重起来穿着,滚边衣领叠了厚厚的一圈;襟角翻起时,像翻动一册紫青色的书页,散发着浓浓的染靛气味。不轻易穿一回的翘鼻子绣花筒鞋,尖翘在阔大的裤筒或百褶裙脚的外边,鞋鼻尖两侧的锦绣花色,在阳光下显得十分漂亮。

  是的,因为是过年。当然,在早些年,连过年也吃喝得很寒碜的时候,也难得有这种闲兴。现在呢,过一个年,能够做很多的米酒和粑粑了,肉食之类比较充裕了,那么,就更应该把箱柜里的好衣裳翻出来穿上,才叫人更觉得圆满。然后,再邀约着到春水边来绣绣花,说说笑,这不是很惬意的事么?

  可是,事情并不完全是这样。

  在这个大年初二里,这些女人们,原来并不是十分的愉快。

  小溪对面的寨子,一片悄寂,没有了过年的热闹声息。听不见铜鼓的声音,听不见唢呐和芒锣的声音;月琴和洞箫,还有小收音机,以及娃娃们的炮仗,也已经消失了好一阵,飞到十几里外的盘石镇街上凑热闹去了。那里,今天有球赛,有花灯和地戏,还玩龙,晚上还有电影。山寨里的男人们,娃崽们,都被吸引到那里去了,把过年的喜气热气,全带走了。

  屋檐水还在懒懒地滴。山野里背阴的地方,还亮着一团一团的残雪。炊烟的淡蓝,竹林的翠绿,春联的鲜红,这时,在懒懒的阳光里,那样无精打采,似乎昏昏欲睡,显得无尽的寂寞。偶尔,有了几声鸡唱,几声狗咬,几声老年人的嘶哑的咳嗽或对话,但很快又消失了,又延续着久久的空寞和宁静。

  弯弯曲曲的山路,叠着一路杂花花的脚印,像一条土色的花带子,牵出寨门,越过小桥,沿着溪岸,循着田埂,远远地搭过山垭口那边去,牵动着女人们的心里……

  “姐妹些!走,我们也上盘石街玩去,直等夜晚看了电影再转来。他们男人吃饱喝够了就野脚,当真做女人的就该这样划不着么?”

  坐在谷丁嫂紧旁的韦家幺嫂,歇住针脚,望着路上的脚印,嘟着小包谷嘴这样说。

  “二辈人吧,”年岁稍长的惠枝嫂说,“到二世就该我们变男身,他们变女身,我们讨老婆,他们嫁人磨命。”

  这话把姐妹们逗笑了。

  “老子才不信那鬼话呢!今生管不到来生的事。”韦幺嫂巴着谷丁嫂的肩膀又笑道:“唉!还是我们谷丁嫂好,守寡就守寡,少了好多气来生受,男人些都是没良心!”

  谷丁嫂没声地笑了笑,两颊泛红,还未及答话,大家就闹喧喧抢着说开了。三个女人一台戏,几乎分不清谁是谁的言语了。

  “我说呀,都懒得做晚饭,看这些没良心的游乐够了转来吃个哪样?”

  “哼!那你就张起皮子等着当鼓打吧!唉,女人女人,本来就叫‘屋头人’。认命吧!”

  “鬼!老娘就不服那个气!女人咋个啦?我看这世上若没得女人才真要乱套哩!瞧那些讨不到婆娘的老寡公,成不成日子,像不像人样?”

  “是嘛,说起话丑死了,你怕那男人些又是什么了不起得很?有些骚鸡公十天不得挨女人的边,就磨皮擦痒猫抓心了。哈!要不怎么有些还是当官官的,在外统管万千人,回家就得受老婆管,被拧了耳朵还要陪笑脸哩!”

  “嘻嘻嘻!……”

  “哈哈哈!……”

  “呀呀呀!”谷丁嫂这时说道,“鬼女人些,怕是过年吃油了肚肠嗝臭了嘴了,尽都越讲越邪神!”

  韦幺嫂笑道:“哟!我那好正经的阿嫂哟,反正你这辈子是安心守寡到白头的了,男人不男人与你没相干,妹们讲点笑话你何必眼红?”

  “咦!死女子!”谷丁嫂使劲捶着韦幺嫂那精瘦的肩头骂道,“嚼烂舌条的包谷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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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韦幺嫂闪动着狡黠的眼睛做了个鬼脸,装着很疼的样子缩着脖颈叫道:“哎哟哟!打死人啦!那门闩,那门闩可不是我偷的呀!……”

  一边叫嚷,一边就咯咯地笑。女人们都晓得“门闩”是什么一回故事,也哄然笑了起来。

  谷丁嫂那脸子顿时羞红了,提起绣花针就要去锥韦幺嫂。韦幺嫂笑着,一窜,躲到惠枝嫂的背后去了。大家笑着,都骂韦幺嫂“那小包谷嘴太坏了”,吓唬着要抛她下河喂春鱼去。

  谷丁嫂子那段“门闩”的趣事,山寨的女人们几乎无人不晓。只是,一从她守寡过后,就没人再当着她的面提谈起来调笑了。韦幺嫂这是第一次违犯了众姐妹默契了多年的忌规。

  那是谷丁嫂子第一次被接到夫家过年时的事。与多数布依女同样的命运,她不曾品尝过爱恋的滋味,一切全在父母和媒妁酌定,早早的就盘酒举行婚礼了,由伴嫁的送亲娘陪着在新房歇宿了两夜,三朝返回娘家。好几年之后,才第一次被迎接到夫家过年。这就是说,按这里布依人的婚俗程序,就要开始与那没讲过话的男人相共枕席了。之后,随着就是坐家,开始成家立业的新生活。初来新到,谷丁嫂就得到了老年人们的夸赞和年轻人们的称羡。人品好,心情好,灵巧,勤快,针线是百里挑一;做的饭,炒的菜,很香;待人和气,有话无话笑微微。与男人独处时,那微笑,那话音,自然别是一种情意。那男人呢,却总是眼一顺,头一低,躲开了。更不该的是,吃了年晚饭出去一玩,就直到深夜了还不回家睡觉。鸡叫二遍,才回来,却推拍不开那房间门。谷丁嫂由里边把门闩死了。

  男人只好到好伙伴家去挤铺,自然少不得受一番讥笑。第二天,他依了伙伴的鬼主意,悄悄把房门闩偷下来揣着。谁知,玩到夜深又回家时,进了大门还是进不了那道小门,依然被谷丁嫂由里边闩死了。谷丁嫂听男人在门外站了一歇,又在动步往外走了,于是吱呀一声打开门,依在门框上,含羞带怨,定定地盯着正在转过身来的男人,直叫那老实男人脚手没处放。

  她这才嗓音颤颤地说:“门闩,你能偷上一百回,我就能悄悄做它一百个呢!……”

  “……”

  “是不是我像老虎豹子啊,一来就撵得你害怕归屋?赢了好多钱呀?”

  “不,我,我没有赌钱,只是去玩……”

  “我也听说你不赌。不这样问,不得那截门闩,只怕你到明年都不和别个说话呢!”

  “……好,那我,从明天,就一处也不去了,就在屋头和你来说话……”

  谷丁嫂咬着下唇“噗哧”笑了,却又说:“憨话!哪个要你那样?哪个要你那样?我是说……”

  ……

  好了,声音虽然很轻很轻,但隔墙有耳,第二天,这事就风传开了。有些老辈子因此改变了最初的看法,说,这媳妇不错倒是不错,可是也太厉害了一点,日后恐怕那男人要当一辈子受气包。然而,这些人错了,小两口感情很好,夫唱妇随,妇唱夫随,久而久之,老实巴交的男人竟让她给拨动得灵醒多了。合心合手,就是在靠回销粮度荒的年头,小日子也还过得下去。生了个逗人喜欢的小女孩。

  不幸,男人却死在水库工地上了。她还很年轻。不久,牵线搭桥的就接踵来了;甚至,连年老的婆母也流着泪劝她尽早改嫁了去,不要耽误了春光年少,女人没男人总不行。可是,谷丁嫂不依。原因很简单:男人本是根独丝线,她一走,老婆母怎么着落?就算不给饿死,孤苦伶仃也会愁死。她不忍心再伤老人那颗已伤碎了的心。再说,小女孩随到人家去,也难免会受气。这样,她让老婆母把她当个女儿,把日子过下去。老人感动得又叹气,又流眼泪,又笑。于是谷丁嫂深得寨人的敬重,深受这帮做媳妇的姐妹们拥戴。眨眼过去了好些年月,人世上,从大都市到小地方,都经历了起起落落许多变化,谷丁嫂子呢,也变得更加能干、更加会持家理事,也更加贤惠了。老婆母活得很鲜健,小女儿越发长得灵光,在上学了。这样,此生此世,虽然有苦有痛,但她似乎是感到已经很满足了。那么,她最终还会不会再嫁人呢?人们对这些早就渐渐地漠然了;但是,这帮女人们越是敬重她,就越是巴望能够有一个美满的终了。不过,在这桩事情上,全要看谷丁嫂自己的变化动静,大家是不轻易再提谈起来又讨没趣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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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现在,韦幺嫂的玩笑话,勾起了谷丁嫂的陈年往事,触发了心头的隐痛,脸红了一阵,不红了,却飘过一缕淡淡的阴影。

  女人们沉默下来,各自又静静地绣花。风脚不知滞留在什么地方了。柳丝低垂着,静静地一动也不动;如纱如雾的柴火烟,仿佛凝在那些屋顶上和竹林间了;只有小溪不歇声地重复着那支古老单调的歌儿……

  这时,反倒轮到韦幺嫂脸红了。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小妹要求大姐的宽谅,她又坐回到谷丁嫂身旁,并紧贴着她,俏皮地睨视着她。

  谷丁嫂拿绣花针朝她的鼻尖虚晃了一下,笑道:“鬼女子!没见过?我又不是漂亮小伙子。”

  “阿嫂,你真好看!连呕气的样子都这样逗人爱。我要是个男子汉哪……嘻嘻!”

  “憨媳妇!又不正经了!”

  就有人接过话头说:“好你个幺嫂哟,你若是男人,谷丁嫂才不会嫁跟你,你若是个男的,必定比那最不巴家的男人还要野脚!”

  “放屁!老子要是个男儿汉呀,才不会像那些没志气的男人,跑去凑人家别处的热闹呢!我不会把自家寨子搞得热热乐乐,让四方八面的人也凑到这里来喜庆!你说是不是?谷丁嫂?”

  谷丁嫂说:“就是,球赛呀,玩龙呀,莫非我们寨子就搞不起?就是想要看电影,把电影队接进山来就是了。让老年人些也添点欢乐嘛!”

  惠枝嫂说:“唉!玩的是钱,那都是要花钱的哟!没得钱也闹热不起。”

  “抠啬婆娘,”韦幺嫂骂道,“开口闭口钱钱钱!这二年,十块八块我就不信你出不起!”

  谷丁嫂说:“是的,一人一把柴,火焰照天台。现在的问题主要是没有人来当头。”

  “是罗!”韦幺嫂第一个赞和,“那些大小队的队头队委,如今硬是头不像头,‘尾’不像‘尾’了。有会开就是干部,没会开就是成了部(不)干!”

  一理起这话头,女人们又热闹开了。

  是的,现在由于是各忙各的活路了,(干部们,也不再像过去了,跟大家一样:“不劳动者不得食!”)有好些事情原本是属于大家的,又不属于哪一家哪一个人的,就少有人来过问了。且不说眼下这年节理应怎样怎样,就是许多急需理一理的公益事情,也都瘫散在那里有年月了。比如,你瞧,加工房的机子坏了快两年,直到过这个年,还得靠女人们去舂碓推磨,来把谷子变成米,把米磕成面。再比如,小溪下游的山谷里那座小电站,年年喊着要亮起来过年,可是一年望一年,依归只望着如豆的油灯。还有,民办学校,这些这些……女人们理起这些事,话就多了,叽叽喳喳,满肚子的牢骚怨气。

  这阵子一直没有插言的惠枝嫂说:“不要背后论人家干部的长短了,现今的事是各顾各。”

  “屁!各顾各,顾你妈的脑壳!”韦幺嫂嚷道,“干部干部就要干呀!不干就不要挂空牌子领公家补贴嘛!”

  谷丁嫂说:“听讲,开春就要另外改选大队班子了,由上面派人来掌握民主选举。”

  “好!早该‘换朝’了,那几个‘大老爷’也不晓得原先是咋个当上去的!”

  “好得很!我说,”韦幺嫂一板正经的样子道,“姐妹些,我们就选谷丁嫂子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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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丁嫂戳她一指头,笑道:“又不正经了!”

  “不行,谷丁嫂一没有入党,二不是男人。”

  “鬼!那又咋个?女人还有称王的哩!”

  “在我们寨子就不行!”

  ……

  大家说笑了一回,就正而八经地扳起指头,把寨上的能人们排了一下队,最后,都说第一个最该选出来当头的是本石。

  “本石哥么?”惠枝嫂说,“他就是当干部当倒了大霉的,只怕再选他也不会干喽!”

  “唉!给人家踩在脚板底这多年,划不过!”

  “水干石头现。去年子又恢复党员了。”

  谷丁嫂说:“不就是为其说几句老实话吗?他到现在还不是那个耿直德性!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其实呀,要多有几个这样的耿直人就好了。”

  “就是,这二年对寨中的事,他就不少跟头头脑脑们建过议,只可惜是枉自说。”

  “是罗!若不然,寨子也不会是这样子了。那个人,有‘墨水’不说,有心计不说,第一是很有为公众修桥补路的热心肠。一个好人。”

  “我看若真选了他,他也不会推脱的。”

  “只怕是,他个人的稀饭还吹不冷呢,一从他婆娘死后,没了内应,一个年高的老外公,一个读书的小儿子,里里外外就够他喘气的了!”

  “嗨!那有啥难?”韦幺嫂说,“没老婆还不好办?娘们帮他物色一个就是!二道婚的,头道婚的,甚至他要讨个大姑娘都可以。像他那样的男子汉,还愁找不着好女人嫁他么?”

  说着,瞟了一眼谷丁嫂。谷丁嫂正勾下头去绣花。

  “是倒是这样。可是,你们不是不晓得,他不愿提这事,怕老的落坡日子不好过,怕娃娃眼泪泡饭。跟我们谷丁嫂一样心。”

  惠枝嫂笑着说:“你们啊,瞎替别个操心,人家怕都快要圆亲团房请喜酒了罗!”

  “噢?真的么?风都不听见漏。”

  “这女的是哪一个呀?”

  “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漂亮寡妇。”惠枝嫂卖着关子,慢吞吞地望着谷丁嫂说。

  “到底是哪一个?快点说!老妖婆故意坏!”韦幺嫂嚷着,把绣鞋尖蹬到惠枝嫂的腿上了。

  “你们真是忙年忙昏了!”惠枝嫂躲着韦幺嫂的脚尖说。

  “谷丁嫂,你晓得的吧?隔那么近?”

  “啊?我?我也不听说呀!”谷丁嫂这样回答着,仍旧埋着脸绣她的花枝花朵儿。

  韦幺嫂诡秘地盯着谷丁嫂,兴奋地嚷道:“哈!老妖婆,你不说娘们也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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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枝嫂说:“哼!你晓得,你晓得太阳撵起月亮跑。不消玩鬼灵精了,我跟你们讲吧:是神树脚那个寡妇咩来仙!”(咩来仙:即来仙家妈)

  “咩来仙?”

  “呀!咋个会是她哟!”

  “不会不会,定是惠枝嫂鬼扯谎!”

  女人们感叹,惊讶,将信将疑。谷丁嫂手中的针线正在一下一下地慢下来,慢下来,眼睛移过去望着汩汩溪流中的鱼儿弄水了……

  “不过也难说,咩来仙人年轻,又生得漂亮,只怕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哩……”

  “越说,就好像越有影了,怪不得,腊月间,我就瞧见本石哥去了她家好几回……”

  “妈哟!啧啧!本石哥这人也真是……”

  “呸!不行!”韦幺嫂一拍膝盖,说,“坚决不准本石哥和那骚婆娘,也不许可她去勾引本石哥。你说是不是,谷丁嫂?”

  谷丁嫂只是没声地笑了笑。韦幺嫂那副猴抓抓的样子,又把大家逗得禁不住笑了。

  说起咩来仙,女人们就几背箩的鄙夷话。是的,那么一个懒女人,那么一个性情刁精的女人……她坐家那最初几年,大家还是一窝蜂做活路,她一年里头难出十天工,男人在外地开车,不缺钱。按“人七劳三”分配,口粮一颗不会少。她乐于成天收拾打扮,日不晒,雨不淋,不磨不累不心焦,白白的脸盘愈更白,细细的腰肢愈更细,在媳妇群里,高傲得像一位天仙、一只孔雀。这也罢了,凭什么常常要学那男人的口气,骂别人“泥巴脑壳”呢。凭那衣领里头露出的红色毛线衣么?凭那一年要耗费几瓶的香脂雪花膏么?凭其跟着男人跑过几趟大地方么?……凭什么哟!这也罢了,明明有钱,可是年年欠着队上口粮款,一年累一年,累到几百几!这是拿着做活路的人当牛马欺负。好,总算兴了“责任制”。咩来仙也有了在人前人后现出可怜相的时候。偏偏老天爷又不可怜她,让她的男人在前年死去了。好境一落千丈,在年轻媳妇们当中反而变得比谁都不如了。走到了这步田地,她想要尽快巴傍一座靠山,找一根支柱,原是自然而然的了。是的,凭其那眉眼、那脸盘、那身段,谁又能够担保,那个本石哥会不会动心呢?尽管,他是个一向受人称道的男子汉……

  “打破这骚婆娘的美梦!”韦幺嫂又说,“既是要选本石哥来当寨上的头,就必得给他配一个贤惠老婆才行!你说是不是?谷丁嫂?”

  谷丁嫂依然那么没声地笑笑。

  众姐妹就说:“大到一国,小到一家,往往事情成也成到女人身上,败也败在女人身上,这个重要得很……”

  “废话少讲!”韦幺嫂大声说,“干脆我们先下手为强,立马给本石哥包办一个!”

  “不能讲包办,要讲介绍。”有人纠正道。

  “鬼!包办也是它,介绍也是它。(我们这帮人又有几个不是包办的哟!)反正,我看,我们寨上独一有个女人最配做本石哥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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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丁嫂!”好几个声音一齐说。

  “正确!”韦幺嫂欢呼着,去望着谷丁嫂。

  “哎呀呀!死女人!砍脑壳的包谷嘴!”谷丁嫂红着脸,扯住韦幺嫂乱打,尤觉不实在,伸手由脚边的竹篮里抽出一只纳了一半的千层鞋底来,又卟卟卟地拍打了一气。

  韦幺嫂愉快地叫着:“咩(妈)哟!打死人喽!你们瞧嘛,这不包办咋个成?哎哟!”

  “看起来还是水转山不转哟,只怕是包办也不成。”

  “不行!不成也要成。事情还不是她先不先引起来的?我们大家都来当红媒,有惠枝大嫂为头,她是出了名的老媒婆。”

  “谷丁嫂哪,”惠枝嫂得到看重,很有点得意,也就摆出一副长嫂的架势,慢条斯理地做起媒言来,“我看,人生在世,何必一根独路走到底呢,这桩事情,是一桩好事情……”

  话才起头,却又让韦幺嫂给打断了。

  “哎海!滚你的吧,老妖婆,抬你一尺,你就蹦高一丈!——看,大家看,这是哪样呀?”韦幺嫂已将谷丁嫂扯来打她的那只新鞋底夺在手中扬晃,“啧啧哟!这是哪一个男子汉的好福气呀?”

  “好长哟,最少有四十二码!长”

  “这人一定是高个儿。个子高,脚码长。”

  “本石哥的个儿在寨子里算最高!”

  “啊!啊!哈哈哈……”

  “还说做媒,做鬼的媒!别个都自家跑到前头去啦,娘们还在做梦呢!”

  谷丁嫂满脸火烧云,又叫,又骂,又想要分辩,可是,全被姐妹们的嬉闹声淹没了。没奈何,只得露出生气的样子,自顾去
绣她的花,尽她们闹去。可是,手指却变得很不灵活了。

  正闹着,大家忽然一下子鸦静下来了。

  是谁小声说道:“哎!她来了……”

  咩来仙。

  她沿着小桥那边的石板路走来。襟摆一掀动,依旧露出桃红的毛衣,不过已经没有原先那样的亮色了。美丽的脸上,也透出
了憔悴的气色。

  韦幺嫂低声说:“想必是在家坐得闷躁了,跑来巴结老娘们,说不定还请吃晌午饭哩!别张睬她,讲颠颠话骂这烂婆娘;唱歌羞她,让她记好还欠到众人几百几的血汗钱……”

  谷丁嫂说:“别乱嚼了,她像有什么急事呢!”

  隔着光桠枝的刺藜蓬,咩来仙站立到老柳树下,气喘吁吁,望着谷丁嫂焦急地说:“我家阿奶,由楼梯上滚下来,……那样子,不得了,费心你,去望看一下……”

  谷丁嫂当过“赤脚医生”。她赶紧问了老奶奶跌着的症状,说道,多半是中风了。要赶快送卫生院,不能拖延。

  咩来仙急得哭了:“老天哟!男人些去得空落落,卫生院,放假过年怕都还没开门……”

  “男人!男人!没得男人就真要让一泡尿胀死?”韦幺嫂抢白道。

  惠枝嫂咕哝道:“大正月间,你们开口就是‘死’呀‘死’的,我就心头忌讳不吉利,你看嘛……”

  谷丁嫂说:“多话不要说了!男人些不在,事情就落着我们啦。姐妹些,快!找躺椅和竹子,扎架滑竿,把老人抬上卫生院。不开门也得想法子叫他开。人命关天,赶快!”

  说着,搡起韦幺嫂窜下青石包。

  韦幺嫂细声唧咕道:“大年初二抬病人,倒你妈的邪霉罗,老子不去!”

  谷丁嫂掐了她一爪,轻声道:“快走!少讲缺德话!”

  “哎!也好,顺便玩够了再慢慢转来!”

  众姐妹簇拥着谷丁嫂,匆匆踏过石板桥。

  韦幺嫂却不忘在桥头稍停下来,往桥下探头照一照,理理头巾,摸摸包谷嘴,仿佛要去赶年场。惠枝嫂也扭转身来,诡诈地巴在韦幺嫂耳边说:“嗳,我早先说的那桩事,是哄你们的哩!本石哥到咩来仙家,是去修磨扇……”

  韦幺嫂啐了一口,狠劲捶了她一拳。两个人咕咕笑着,快步赶向前去了。

  谷丁嫂巾角飘飘,像只紫色的头雁,飞快地走在这帮姐妹们的头里。

  山寨仍旧那么宁静。化雪的檐水已经滴尽了。春月焕焕,火红的对联,翠绿的竹林,淡蓝的炊烟,这时,仿佛都正从寂寞的困盹中睁开眼睛来,望着这些行色匆匆的女人们。

(实习编辑:马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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