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玛拉沁夫[蒙古族]
八月的科尔沁草原上,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事。
夕阳被遥远的大地吞没了。西北风偷偷地卷起了草浪,草原变成了奔腾的海洋;空中密布着乌云,好似一张青牛皮盖在头顶。人们都知道:草原的秋雨将要来临了。
萨仁高娃从一眼望不到的地方,赶着牛群走来。她骑着一匹大红马,还领着她所最喜爱的一条小猎狗;这小狗的名字叫嘎鲁,不论主人走到哪里,它总是马前马后地跟着跑。
牛群在大风中吃力地走着;但是萨仁高娃还责备它们走得太慢,不断地挥动着鞭子,“合依!合依!”地喊着,然而牛儿怎会懂得:它们的主人,是因为今天同一个年轻小伙子有约会,才这样荷待它们呢!
萨仁高娃将牛群赶到离屯子不远的一座沙丘上,忽然勒住了跑,用失望的眼光环视了草原好久之后,连喊了几声:“桑布!桑布!”终究没有看到一个人,也没有听到回答的声音。她只得将牛群圈在沙丘上,在风中等待着桑布。
不一会儿,从东边像飞箭一样地跑来了一匹惨白色的马。萨仁高娃心里“格登”地跳了一下,脸上笑得像一朵花,急忙跳下马来,从怀中掏出一个有长飘带的粉红色的烟荷包,连续地在头上摇晃,向对方表示着热烈欢迎的意思。但是当对方愈来愈近的时候,她那股热情却渐渐地冷下来了。
原来这个人不是她所等待的桑布。
一个生着连鬓胡子的老头子,跑到萨仁高娃跟前勒住了马。
“小姑娘,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老头子明知道她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事由,却又故意这样为难她。
“老爷爷,你有什么急事,跑得马耳朵都出了汗?”她所答非所问地把话题岔开了。
“有一件最紧急地工作,要召开群众大会通知大家一下。”
“晚上开完会,你还给我们讲昨天晚上没讲完的故事啊!”
“大概不能了,我不是说过了吗?——有紧急的工作。”
“什么紧急的工作呀!说你不给讲就得了。”
“真的,我不说谎;好了,我要走了。小姑娘,你也早点回去吧!就这样。”
老头子一蹬脚,马就跑起来了。
这老头子的名字叫阿木古郎,是村长,还是一个老党员哩!他为人老实厚道,为老百姓的事情,总是吃苦在先,享受在后;群众也都信任他,爱戴他;屯子里的男女青年们都称他为“阿木古郎老爷爷”。
阿木古郎走后,萨仁高娃不安起来:桑布为什么还不来呢?阿木古郎老爷爷刚才说有紧急的工作,屯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时西北风传来了雷声,远处天边打着金色的电闪,大雨就要来了!但是她既然是同自己的情人约好了的,怎么可以不等到底呢?
萨仁高娃就这样等了好久,好久。
“同志,你好吗!请你告诉我:前边叫什么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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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低沉沉的声音,从萨仁高娃的身后传来。她一回头,看见一个瘦得像黄羊似的人,站在她的面前。他蓬松着长发(好像头发里生有九九八十一条长尾巴虱子),汗流的污渍挂在麻子脸上,身上披着一条黄毛毯。萨仁高娃很怀疑这位不速之客,用带着恐怖的声调问道:
“你是谁,从哪儿来?”
“从扎鲁特旗来的,因为那边闹灾荒。”他有意地不说出自己的姓名。
“你到什么地方去,找谁?”
“我往这边过来时,我们屯的玛拉哈,教我给科尔沁旗白音温都尔屯的嘎拉僧,捎一个口信。请你告诉我:白音温都尔屯离这儿多远?”他用老鼠眼睛望着她,等待着回答。
但是“白音温都尔屯的嘎拉僧”这几个字,使萨仁高娃发生了极大的怀疑:我们屯的嘎拉僧一度在国民党的“降队”当过排长;现在是屯里的管制对象……为什么这样一个可疑的人,单来打听这样一个可疑的名字呢?萨仁高娃好久没有回答他。站在她身旁的小猎狗嘎鲁也耸起两只耳朵,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一个陌生的人。
“你家住在扎鲁特的什么地方?”
“阿拉坦敖包屯。”他停了停又慌忙补充道:“不过最近要搬家了,那边旱得很厉害。同志,你到底知不知道白时温都尔屯离这儿多远呢?”
“白音温都尔屯吗?很近。”她拉长了声调,“不过我们科尔沁有一种规矩:走路的人,应当先拿出自己的‘证明书’,然后才有权问路;也只有这样,人们才能真实地告诉他所问的路。”
“噢!”他狡猾地微笑了一下,“证明书吗?有,有。但是我从家出来的时候,我老婆恐怕我在路上把它丢掉了,所以死死地给缝在衬裤上了。马上拿出来怕有些不方便。好吧,天黑,我还要赶路呢!再见!”他一面说着,一面退走了。
萨仁高娃看他走了,心中特别着急:明知道他是个可疑分子,可是又没办法叫他站住。她想:“蒙古有一句成语:‘放走豺狼的人,是草原的罪人。’我既然遇上了一个可疑分子,就决不能轻易地放走他。”又想:“阿木古郎老爷爷说:‘有紧急的工作,……不姑娘,你也早点回去吧!’……这是什么意思呢?”这时她心机一动,计上心头,急忙向他追去:
“同志,请你等一等!”
那个可疑的家伙懒洋洋地站住了。
“天色不早了,看样子一定要下雨;咱们都是老百姓,谁不出门呢?到我家喝喝茶,歇歇腿吧!”
那家伙没吱声,若有所思地抬起头来看了看天。恰巧这时西北风“呜”一声,掠起了他披着的那条黄毛毯。萨仁高娃忽然像触了电似的,全身抖颤起来——从那可疑分子的毛毯角下,露出了一个亮闪闪的枪口!
她肯定他不是好人了。她想:“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把他带回屯子去。不,不行,敌人是狡猾的;他会猜透我的企图——到那时就晚了。那家伙正在抬头看天,一无所防,我要乘这机会抢他的枪!”
她突然一猛劲跑了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坏家伙的枪。那坏家伙转过身来就和萨仁高娃拼起命来。但是枪把萨仁高娃握得紧紧的,两人你拉我扯地扭打成了一团。
萨仁高娃一面抢着枪,一面呵嗓子地喊:“捉反革命啊!来人啊!”她以为这样就可以唤来屯里的人们。这时小猎狗嘎鲁也跑上来帮助主人,咬得那坏家伙的手和脸尽是鲜血。萨仁高娃看他有些两下顾不过来了,抓住枪把的手猛一使劲,就把枪夺过来了。那坏家伙又气又急,照着她的腰部狠狠地踢了一脚;她只觉得一阵酸痛,但是她明白:这是生死的关头,决不能在反革命分子面前倒下去,就挣扎着向后倒退了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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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原上,狗是最敏感的动物。这时,远处屯里的狗被惊动得狂吠起来了。那坏家伙更慌了,心想:“枪被抢去了,屯里的狗也会成群地跑来,蒙古的狗群是不会放走我的,不如乘早逃走吧。”就一纵身跳上了萨仁高娃的大红马。那马吃了惊,被他两腿一夹,撒开四蹄就跑开了。
萨仁高娃夺得的是一支“捷克式”枪,她只有使用猎枪的经验,怎么也拉不开这支枪,一着急,追出了三五步,就跌倒了。不过小嘎鲁却追上了他,跳着咬那大红马的两只后腿,大红马像疯了似的撂蹶子,那坏家伙心一慌就摔下来了。又急忙爬起来,没顾上再去抓马,丢下那条黄毛毯就徒步跑了。小嘎鲁又追了他一段,但回头一看主人没有来,它也就不再追去。
这坏家伙几天以来在草地、沙漠和田野上过宿,没吃一顿饱饭:又由于刚才那场恶战而紧张过度,刚跑过沙丘就觉得有些头昏。他拼命地跑着,一抬头看见前边有一片苇塘,在阴沉沉的黄昏中,在大风下,那苇浪就像大海的波涛,汹涌澎湃。他忽然停了一下,动作敏捷地从衣兜里掏出一盒火柴,奔向苇塘去了。
当小嘎鲁和大红马跑回萨仁高娃身旁的时候,她才迷迷昏昏地站了起来,心想:“我虽然夺下了一支枪,坏根子却跑掉了。这和打围只打了兔子毛而没有打着兔子是同样的耻辱!”
她低下头皱着眉,摸弄着那支“捷克式”。突然,“卡”的一声,保险开了。她高兴得跳起来,忘掉了疲乏和苦痛,一跃身骑上大红马,领着小嘎鲁就往北追去了。
刚跑过沙丘,她就嗅到一些烟味儿,啊!前面是一片火海?她一怔勒住了马,豆粒大的汗珠从两颊滚下来:这是出了什么事啊!
熊熊的烈火,随着大北风的风势,发出了震天动地的呼啸声和爆炸声。这是秋八月干枯了的苇塘啊,就是生着翅膀的芦雁也飞不过去哩!
萨仁高娃虽然离火线还有差不多半里地,但是黑腾腾的烟团早已呛得她难以呼吸,烈火烤得她的脸干炙胀痛。但这荒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呢?她真不明白。
苇塘是草原的“宝贝”。附近的居民每年都靠它由城里换来五福布、白堪布、蒙古靴、白毫茶、香片茶,和红红绿绿的绸子、缎子;也有的人家靠它解决全年的口粮。可是现在它变成了一片火海!蒙古人常说:“荒火是草原的死对头!”
“这一定是刚才那个坏家伙烧起来的;该死的想害我们,万不可能!”萨仁高娃想到这里,将马用力地抽了一鞭,毫无顾虑地朝着烈火扑过去了。
烈火和浓烟结成一条紫红色的火线,向萨仁高娃包围而来,但是她只想:“冲过去!冲过去!不让反革命跑掉!”她弯下身喊了一声:“嘎鲁!”小嘎鲁一跳上了马,萨仁高娃怕在冲过火线时烧坏它,用大襟将它裹在怀前。这时火星开始在她头顶飞舞了。她看得很清楚:靠西边有一段火线比较狭窄,就决定从那边冲过去。她把缰绳一松,大红马就顶着风冲进了火线。一刹那间,她像掉进开水锅里一样,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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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红马像疯狼般地穿出五六丈宽的火海,萨仁高娃软弱无力地倒在马背上,火烧着了她的头巾,全身衣服也都冒着白烟。大红马的皮毛也都烧焦了,嘴边淌着鲜血,它像同情自己的主人似的,放慢了步伐,低着头走着,走着。但是,谁能料到它正在这紧急关头却不能再走动了呢?它两只前腿突然跪下了,头往下一扎,就倒在烧黑了的草地上了。
天黑了,风势小下来了。萨仁高娃像在六月炎天的时候脱去皮袄跳进了河里似的只觉得一阵清凉——苏醒过来了。她无力地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了。但当她忽然想起:自己是在追赶着一个反革命分子啊!就马上一抖身挺起腰来,沉重的“捷克式”仍挂在左腕上。这才感觉到脸部一阵疼痛,轻轻一摸,凉冰冰的 ,是鲜血,染满了手指。她想:“大红马被烧伤了,我又头昏眼花的,不如先放走嘎鲁。”她从怀中放出嘎鲁,“去!走!”小嘎鲁却一点也没有受伤地跳下马,遵照着主人的指示,扎着头跑了。
接着,萨仁高娃也跳下马来,扑灭了身上的火星,理了理衣饰,把马拉起来蹓了几步,又骑上马,向无边的草原、无边的黑夜跑去了。
这时雨点开始从漆黑的天幕上洒了下来,敲打着草梢,沙沙作响。
今天桑布到城里给马挂掌,回来晚了一会儿,他知道萨仁高娃早在等待他,所以只吃了半碗饭就跑出来了。他骑的那匹雪白色的马,名叫小兔子,跑得快,走得好,一甩尾巴就到了沙丘。啊,真怪,萨仁高娃呢?连影子也没有!“这恨人的,失约了!”他只好甩起马鞭,到她家里去找她。刚跑过沙岗,就见北边浓烟漫地,烈火连天,他马上抛弃了同萨仁高娃约会的念头,拉过马头就到阿木古郎老爷爷那儿报告去了。
他一跑进屯子就喊:“北边起火了!苇塘起火了!大伙救火呀!”
这时阿木古郎老爷爷正好召集了群众在开着大会,向群众传达着一个紧急通令。
“今天晚上开会,给大家传达一件事情,我先把旗公安局的通令给大家念一念。”老爷爷用沉重的低音宣读起通令:
各区、村人民政府:
昨由盟公安局来令通缉反革命分子宝鲁。该犯曾于一九四七年加入国民党,任伪骑兵“降队”副大队长,在阿鲁克尔沁旗内,横行霸道,无所不为,抢夺之民财计:马五百余匹、牛七百余头、羊三千余只,强奸妇女二十余人……罪恶昭彰,民愤至极,当我军解放阿鲁克尔沁旗时,该犯更名换姓,逃至扎鲁特旗××区××屯,作长期潜伏活动……自大张旗鼓镇压反革命以来,作贼者胆虚,于本月十五日逃走。该犯状貌如下:……
阿木古郎念完了通令,吐了一口气,刚要给群众再作一番通俗的解释的当儿,桑布像二岁子马似的,上气不接下气地闯进会场。群众都愣住了。
“起荒火啦!阿木古郎老爷爷!”
“怎么,起荒火啦?”全屋的人都骚动起来了。
“桑布,你好好说,哪儿起火啦?”阿木古郎问道。
在桑布向阿木古郎报告细情的时候,坐在炕上的人们都站起来了;站在门口的人们,有的已经走出了屋。
“荒火”——就这么简单的两个字,它给人们一种怎样的印象啊!过去曾经发生过多少次荒火呀!房屋、财宝被它烧成灰土;牛、羊、骆驼被它烧死在草原上……。但是解放以来,各地都建立了防火组织,人们并将防火这项工作订在爱国公约里,因此已经三四年没有发生荒火了。今天忽然又传来了这可怕的名词,这怎么能不使人惊慌呢!
阿木古郎听罢桑布的报告,不安地紧蹙着两道浓眉,来回走了几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向群众喊道:
“今天的会暂时停止,先去救火。大家马上回去准备家伙,一会儿钟一响就到屯东头的老榆树下集合。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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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都散走了。
阿木古郎同村干部和几个民兵开了一个紧急会议,在会上他说:
“我们科尔沁草原上不是三四年没有起荒火吗?为什么今天——在我们刚刚接到旗公安局的紧急通令的时候,忽然起了这么凶的荒火呢?我想这里一定有原因,也就是说:我们要有高度的警惕。就这样。”
大家都同意阿木古郎的意见,马上在屯前屯后布置了岗哨;阿木古郎又掏出铅笔在日记本上写了几个字,将它撕下来折成一个“又”字,递给桑布说道:
“你把这封信马上送到区里去——要回条。”他又对另外一个民兵说:“你去撞钟。就这样。”
“当!当!当!……”
全屯的人们都往老榆树下集合了,有男人、女人、上了年纪的老人、刚刚放下课本的儿童;他们有的拿着铁锹,有的拿着浸湿了的毡子,拿扫帚的人最多。
离火线半里多地的地方,有一个粪堆似的小山岗。阿木古郎站在岗上一挥手,群众先后不一地停下了。这时站在人中高出一头的白依热老头子看见雨愈下愈大,祈祷般地自语道:“当你渴得胃肠都冒烟的时候,会碰到梨树林;当草原起了荒火的时候,北风会带来大雨。”
“老乡们!”阿木古郎喊道,“前面就是火线了,我们要学会和荒火作战,就是说:先要分散敌人的力量,然后再去一块一块地消灭它。”
“不过依我看来这次的火势很凶,我们不能马上接近火线,那样会吃亏的。”没等阿木古郎说完话,白依热老头子就插上嘴了,“就是说,我们应当先在荒火的前边烧出一条‘火道’,等大火烧来时,这儿的草原早已经烧光了。这样就会不出危险地扑灭它!这是多少年救火的经验。”他很自负地提出建议。
“白依热老头子说得有道理,那是最妙的办法——我们就这么办吧!”阿木古郎说。
“对呀!应当这样对付荒火!”
群众中间好一阵子哄嚷。
(实习编辑:马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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