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一首简朴的歌谣,还是一部复杂的交响曲,真正美妙的音乐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就像是神借用一双平庸的手所写下的布满玄机的文字,它是天堂所泄漏的一线灵光。没有哪一个词比“天籁”更能描述它的性质了。对于听者来说,即便他第一次听到某个旋律,某首曲子,亦会有似曾相识之感。仿佛耳畔的旋律只是为了引动他内心隐秘、沉睡的情感,如同一道闪电在顷刻之间照亮了他的心底的黑暗,灵魂遁入邈杳的远方。
在这个奇妙的瞬间,他心灵中的某个神祗复活了。这种感觉并不总是能够用“喜悦”、“忧伤”一类的概念加以解释的,人们所体验到的是一种真正的“迷失”。
迷失,既是遗忘,现实世界的一切羁绊顿时冰释;又是一种深刻的记忆,仿佛听者本人,他的整个灵魂和肉体都是一个久远的闪电所留下的雷声,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不属于这个尘世,通往未知世界的神秘、浩瀚的门被打开了。
与雷声的到来不同,闪电的出现毫无预感。闪电过去了,可它那被燃烧的枝形光弧依然停留在我们的视网膜上。当我们听到一首曲子并被它打动时,所有的感觉都朝它开放。音乐消失了,心灵依旧眷恋着它。你感到超凡入圣,宠辱尽失,可道又不可道,这种感觉究竟来自何处。
时至今日,我仍然记得第一次听到《洪湖水,浪打浪》这首歌时的情景。它像一道被打开的陈旧布景,敞露出三月末的空旷的乡间田野。当时,我从邻近的高音喇叭里听到了这首歌。那天风很大,歌声随着风向的变化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忽隐忽现。就像田里的麦苗和河滩里的青草,只有风吹过时,才能看到绿色柔软的波动,这首歌的节奏就是风的节奏,是河水波纹的节奏,是临近中午时寂静无人的旷野的慵懒与静谧。我站在河边的树下,竖起耳朵,等着风送来令人沉醉的旋律,送来三月初春的芳香。
然而歌很快就消失了。接下去是天气预报。我感到若有所失,抑郁不欢。刚才还是阳光灿烂,鸟语花香,平庸、猥琐、习以为常的事物杂一阳光下获得了无限的生机,可一转眼,不知从哪儿飘来一片乌云,我看到阳光已经收敛,小鸟飞向远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堆积在心头的幸福也在一点一点的冷却,变得冷淡、模糊,终至于完全消失了。
这支歌曲有着摇篮的节奏,带有眠歌的色彩,应和着少年人的落寞和幽光狂慧,然而,当时它所留给我是印象,却是对春天的赞美。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一首歌能够像它一样激起我对春天的眷恋,后来,我曾反复聆听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维瓦尔弟的《四季》、贝多芬的《春天奏鸣曲》,始终未能复活初听《洪湖水,浪打浪》时对于春天的感觉,未能再现那个春天的绚烂多姿。甚至,我成年再听这部歌剧,竟也觉得它是那么稀松平常,而且,歌曲所描述的是遍地菱角的深秋,与春毫无关系。这与恋爱的情形十分类似,初次见面的新娘与日后同床共枕的伴侣实际上并不是同一个人。
可是问题并没有解决。当初使我震撼的那个精灵究竟是什么?她藏于旋律之中,依附于回忆中的一草一木,要向我传达怎样的信息?或者说,我内心被激动的真实是什么?它从哪里来,又去了何方?由此,我想到两个词语:突然和重现。
突然,并不意味着“第一次”,但只要你被音乐打动,每一次都包含了“突然”性质,包含了一个让人迷失的固执的命令。
晚年的博尔赫斯双目失明。有一次,他在一个咖啡馆里接受记者的采访。记者让他谈一谈,他在漫长而短暂的一生中所感受到的生活的意义。诗人没有片刻的忧郁,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没有什么意义。正如他在《怀念安赫利卡》一诗中所写的那样:
假如我死了,
我失去的,是一个毫无意义的过去……
而在另一首短诗中,博尔赫斯曾坦率地承认,在生活中感受不到幸福是他一生中最大的罪过。诗人的这一回答是我们可以预料的。然而,博尔赫斯在个一出这个回答后,立即又补充了一句:并不,请等一等。他似乎想起了一件事,陷入了沉思。好象这件事最终将改变他刚才的回答。他凝神屏息,侧耳倾听。此时,咖啡馆里正在播放着一首他所熟悉的乐曲。是巴赫,海河司莫扎特?你无法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光泽,甚至,他的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然而毫无疑问,诗人在出神。
“不,”终于,博尔赫斯认真地修改了 他刚才的回答,“只要音乐在继续,生活还是有意义的。”
不久之后,博尔赫斯发表了那首脍炙人口的诗作,题目就叫《只要音乐还在继续》。
在那个时刻,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那家咖啡馆中,音乐所肯定的并不是他的生活,它没有改变什么,它只是提供了个可能--用它来重新解释庸常的生活中所隐藏的事物,用它重新为我们的习惯命名。她给出了一个假定性的情景,一只容器。所有的经验都在黑暗中闪闪发亮。因为虚幻,所以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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