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著名作家刘以鬯先生于本月8日在港逝世,引发香港各界人士缅怀。刘先生原名刘同绎,字昌年,1918年12月7日生于上海,祖籍浙江宁波镇海;1930年代在沪登上文坛,后辗转抗战大后方,主编过多种文学副刊;抗战胜利后,在沪创办怀正文化社;1950年代起,定居香港,主持过多种报刊副刊,并致力于文学创作,其代表作《酒徒》《对倒》在香港文学史上影响深远。刘先生曾主编《国民公报》《香港时报》《星岛周报》《西点》等报刊杂志,他主编的《香港文学》成为内地和港台及海外华文文学交流的重要平台。刘先生曾荣获香港特别行政区政府颁授的荣誉勋章。
1943年7月8日,茅盾在重庆唐家沱开始创作《走上岗位》,8月20日在《文艺先锋》第三卷第二期开始连载。至1944年7月29日完稿,12月20日第五卷第六期连载结束。全篇凡十二节,第一节发表时题作《在岗位上》,自第二节起改为 《走上岗位》。这是茅盾以抗战为背景创作的三部长篇小说之一,描写了“八·一三”时期上海民族资本家内迁工厂的故事。
茅盾在回忆录 《我走过的道路》中提到:“解放前我写的中长篇小说,有三个一直未出单行本。”说的是他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创作的《少年印刷工》《锻炼》,以及《走上岗位》。茅盾生前仅见到香港印行的《锻炼》单行本,其他两种成了纪念他逝世的出版物。而《走上岗位》单行本,则是先在日本出版,再由国内出版的。
在《走上岗位》发表以后,直到单行本出版,有一个人一直关注着它的“命运”,他就是刘以鬯。
初次约稿未成
1947年4月,茅盾访苏回来后,刘以鬯的怀正文化社准备向茅盾约稿。他是通过姚雪垠向茅盾约稿的,因为姚雪垠与茅盾有着特殊关系。
怀正文化社是刘以鬯于1946年在上海创办的,出版的第一本书是徐訏的《风萧萧》,“相当畅销”。1947年1月,姚雪垠从家乡来到上海,生活困窘的他暂住友人田仲济家。后经剧作家徐昌霖介绍,他与刘以鬯相识。为了解决自己的困境,姚雪垠应允与怀正合作,于是搬进文化社二楼的书房,开始写作并整理旧作。他的四集《雪垠创作集》很快由怀正文化社出版,同时给刘以鬯介绍了不少作家的书稿。两人还商量创办《小说杂志》刊物。
姚雪垠与茅盾在抗战初期就结下因缘。姚雪垠1938年4月初写于武汉的短篇小说《差半车麦秸》,在受到退稿冷遇后寄给茅盾,结果很快于5月发表在《文艺阵地》第一卷第三期。茅盾在“编后记”中说,《差半车麦秸》“是目前抗战文艺的优秀作品”。可以说,姚雪垠的作品在国内文艺界引起重视,与茅盾的支持是分不开的,他俩之间有一种“师生之谊”。茅盾一百周年诞辰时,姚雪垠专门著文纪念,称茅盾“是我的老师,更准确地说,他是我的恩师”。
1975年 12月 20日,刘以鬯在《茅盾的〈走上岗位〉》(见《星岛日报》1976年 1月 7日、8日)一文中回忆向茅盾约稿一事,还是非常清晰:
当我获知茅盾访苏归来时,我问姚雪垠:
“能不能请茅盾拿一部长篇小说给我们出版?”
“他的长篇很少没有印成单行本的。”姚雪垠说。
“据我所知,他有一篇长篇小说还没有出过单行本。”
“哪一部?”
“《走上岗位》。”
“要是当真没有出版的话,可以问一问。”
“跟他联络一下,约定日期,我们走去见他,谈谈这件事。”
过了几天,姚雪垠陪同刘以鬯来到茅盾寓所。三人闲聊一会后,刘以鬯“直截了当”地要求茅盾把《走上岗位》交给他们出版。茅盾则“露了一个歉意的表情,说《走上岗位》已交给‘黄河书店’出版了。不过,他答应拿一本书给我们出版,作为我编的文艺丛书之一”。告辞时,“茅盾非常客气地送我们到大门口,我要求他尽快整理一部作品来,交给我们出版。”“之后,我不止一次要求姚雪垠催请茅盾交稿,总得不到具体的答复。后来,听说他已离沪。”那是1947年底,茅盾秘密去了香港。结果是,黄河书店没有印成《走上岗位》,怀正文化社未能与茅盾合作。1948年底,刘以鬯也去香港发展。
最早提出不应被忽视
钟桂松先生在 《一部在国外出版的长篇小说》(《茅盾书话》)中说:《走上岗位》在刊物连载后,重庆中西书局和上海黄河书店曾先后打算出版这部长篇小说。但计划夭折后,“这部长篇小说一直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无人问津”。魏绍昌说:“许多国内外的青年读者都不知道茅盾先生还写过一部长篇小说《走上岗位》。”实际上,在茅盾生前,刘以鬯就已提出《走上岗位》不应被忽视的见解。
在《茅盾的〈走上岗位〉》一文中,刘以鬯指出,1949年后,“这部长篇小说一直受到令人费解的忽视”:未编入1958年开始出版的十卷本《茅盾文集》,未出过单行本,未写入新文学史,“必须有个合乎逻辑的解释”。
刘以鬯写 《茅盾的 〈走上岗位〉》,是希望借此引起大家“对这部埋在土中的长篇小说的注意”。文章发表后,“却没有得到什么反应,只有司马长风打过一次电话给我,说我提出的问题值得探讨。”司马长风就是三卷本香港昭明版《中国新文学史》的著者。
1982年,香港《抖擞》杂志在7月出版的“茅盾研究专号”重刊刘以鬯的这篇文章。刘以鬯在新加的“后记”中再次提出“《走上岗位》是不应该被忽视的”见解。写这篇“后记”时,《走上岗位》已在日本出版。为此他说:“《走上岗位》现已‘出土’,重印这部小说的却是日本。这朵‘花’开在‘邻国土地里’,不能算是值得高兴的事。应该探索的是,这部小说怎会埋湮30多年?”
从 《走上岗位》到《锻炼》
《走上岗位》单行本为何一直未能出版?刘以鬯的“猜测”是,茅盾对原作“并不满意”。这确是主要原因。抗战胜利后,茅盾曾说对这部长篇小说要“修改”或“改写”。
抗战胜利后,茅盾在1946年1月15日的一封信中写到:“《走上岗位》尚未动手修改,请兄不要等候了……以免误事。”(《茅盾书信集》)这里的“修改”,自然不是为了重新发表,而是为了印行单行本。因此,茅盾写信的对象应是与重庆中西书局有关的人,因为茅盾答应由中西书局印行 《走上岗位》,书局还登过出版广告。茅盾3月离开重庆后,此事就没了下文。
茅盾离开重庆经广州、香港于该年5月26日回上海后,第二天就接受了《文汇报》记者采访。问及今后计划时,茅盾答:“计划总是有的,只是说了有时不容易做到,所以现在还是不说的好。不过,稍微安定之后,《霜叶红似二月花》就要续写,还有一个已经写好的题为《走上岗位》的长篇,也要改写。”8月24日,茅盾访苏前接受《文汇报》记者王坪的采访(见《茅盾被邀赴苏观光》)。在回答 “到上海写了些什么作品时”说,简直不能静下心来写东西,《霜叶红似二月花》的续稿没法子写,《走上岗位》也没有动笔。《霜叶红似二月花》1942年创作于桂林,“是一部规模比较大的长篇小说的第一部分”。
之后,茅盾至少两次明确说过对《走上岗位》“不满意”。第一次是在1978年2月19日致叶子铭信中提及:
《走上岗位》,在重庆写(内容大概是民营工业由沿海城市迁往大后方),未写完。登于何处,记不清了。我对此稿不满意,未留底。
第二次是在 《雾重庆的生活——回忆录三十》中说的,还说到与另一长篇《锻炼》的关系:
《走上岗位》是我在1943年的特殊环境下的特殊产品,对它我是不满意的。后来,1948年我在香港,就把它否定了,采用了《走上岗位》中部分故事和人物,另起炉灶,写成了《锻炼》。
长篇小说《锻炼》是茅盾从上海秘密赴港后创作的,1948年9月9日至12月29日连载于香港《文汇报》。改革开放后,香港时代图书有限公司通过在新华社香港分社工作的万树玉征得茅盾同意,把《锻炼》收入“时代文学丛书”。茅盾利用这次机会对《锻炼》作了修改,并于1979年10月4日为该书写了“小序”。
1981年2月 23日,茅盾已经住院,韦韬、陈小曼在代茅盾回复庄钟庆的信中这样说(《茅盾答问实录》):
《锻炼》尚未印出,补上了最后一章(关于难民收容的),材料取自《走上岗位》,所以《走上岗位》沈老已不打算再印,把其中的材料合到《锻炼》中去了。沈老为《锻炼》写了一个小序。
“尚未印出”只是当时尚未见到,其实已于1980年12月出版。《走上岗位》“不打算再印”,大概是因为“把其中的材料合到《锻炼》中去”了。“其中的材料”是第五、六章,稍作删改后移为《锻炼》第十四、十五章。这在“小序”中作了交代:“现在整理旧稿,加了两章,写上海的官办难民收容所中的凄惨情景。”值得欣慰的是,茅盾见到了《锻炼》单行本。三天后的26日,万树玉送来了新出版的《锻炼》样书。他回忆说:
茅公看了看《锻炼》的封皮,再翻了翻,颇觉满意地说:“好。”我指着封面上红的底色和火苗说:“这象征着抗日的烽火。”茅公听后乐呵呵地笑了。
一个月后,茅盾逝世,未能见到5月由文化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内地版《锻炼》单行本。
魏绍昌的努力
除了刘以鬯,关注茅盾长篇小说《走上岗位》“命运”的还有一位学者,他就是魏绍昌。
魏绍昌与茅盾早在1946年就有联系。抗战胜利后,他给刚到上海的茅盾写了第一封信,还附上了茅盾著译的单行本目录,请他过目校订。上世纪60年代初,魏绍昌欲为茅盾编完整的著译目录,“在查找报刊的过程中,发现茅盾的三部中长篇小说,早已在报刊上连载完毕,一直没有出过单行本。”“于是我写信给茅盾,建议他早日出书”(《未完成的〈茅盾文学作品插图集〉》)。他回忆说:
那时我国三年自然灾难刚过去,然而他(指茅盾)回信仍表示“目前不必浪费人力物力”,“十年以后,或许又当别论”。
“十年以后”,刘以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但《走上岗位》仍未能在茅盾生前出版。1982年3月27日,茅盾逝世一周年时,《走上岗位》单行本终由日本名古屋采华书林重印、大阪中国文艺研究会发行。单行本用中文出版,这是魏绍昌努力的结果。
魏绍昌专为该书撰写 《日本重印〈走上岗位〉前言》。文中说:“我们决不能低估这部长篇小说的价值,更不容任其被悠久的岁月尘封,湮没无闻。”“前言”稍作修改后作为国内版《走上岗位》的跋文。国内版《走上岗位》于1984年4月由花山文艺出版社出版,画家沈天呈专门创作了12幅精美的插画。《走上岗位》后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版和黄山书社版《茅盾全集》、2015年版 《茅盾文集》。《少年印刷工》单行本则于1984年4月由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魏绍昌写了跋文。
《走上岗位》并非如茅盾所说“未留底”。手稿为墨水毛笔书写,小楷字体,字迹端正。1996年3月,该手稿由茅盾之子韦韬捐赠给上海图书馆,后收入浙江大学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茅盾珍档手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