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杰鹏:最爱的唐代诗人是李贺,诗风幽冷险怪

更新:2018-07-18 10:5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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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唐代诗人不是李白,不是杜甫,不是白居易,不是李商隐,而是李贺。估计很多人会觉得奇怪,但我自己不奇怪,因为我就喜欢阴郁清冷的东西。

李贺在中国诗歌史上,是个非常独特的现象,也是伟大的贡献。李白和杜甫虽然不可复制,但他们的诗歌情调毕竟比较大众,只有李贺是那么独特。如果没有李贺,唐诗明显会少一份异彩。我也说不清楚到底会少什么异彩,且不妨把唐诗想象为一个璀璨的星球,那些天才的诗人,就是这个星球发出的光,依照他们作品的伟大程度,那些光束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的光芒颜色是一样的,只有大小粗细之分;有的则不同。李贺发出的光芒,乃是其中颜色最诡异的一束。这个璀璨的星球,也有其他一些诡异的光芒,但都是微小的、纤细的,而李贺这束,却非常宏大,非常璀璨,夺人目睛,不可逼视。

唐诗中也许还需要其他的异彩,但正像我们刚才所说的,因为没有出现像李贺这样的诗人,我们不知道缺了什么。

在唐代诗人中,李贺也是我最为熟悉的。二十年前,我在北京师范大学任教不久,就曾应一个书商之约,做过一本《李贺诗歌注析》,对他的全部诗歌进行了注释赏析,花了很多时间,寻找翻阅了当时能

找到的所有李贺的资料。可惜书商那边发生了变故,没有出版,而手写的稿子也在十二年前的一次搬家中,被人误做废纸扔进了垃圾堆。现在想来,非常遗憾,毕竟每首诗的赏析,我都是苦心斟酌,而且力求不雷同的。

“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

下面我们介绍一下李贺的生平。

李贺,字长吉,唐代河南福昌县人,生于唐德宗贞元六年(790)。他所居的地名叫昌谷。出生时,杜甫已经死了二十年,白居易已经十八岁,是标准的中唐时代。李贺的远祖李亮,是唐高祖李渊的叔父,所以李贺属于唐宗室远支,这点稀薄的宗室血统,是他一辈子引以为傲的东西,曾经在诗歌里不厌其烦吹嘘“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欲雕小说干天官,宗孙不调为谁怜”“蛾鬟醉眼拜诸宗,为谒皇孙请曹植”。

如果拿现在的眼光去看,在这点上,李贺无疑表现得非常俗气。你是你,他是他。你远祖就算是李渊,现在和当朝皇帝都成了远亲,何况你祖先还不是李渊。你自比曹植,但各自和皇室血缘相近度差得十万八千里呢。从这个例子来看,世上并不是没品味的人才那么俗气,天才诗人也一样,让人痛心疾首。

李贺的老爸名叫李晋肃,做过几任小官。李晋肃对孩子应该是非常疼爱的,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名字后来成了儿子仕进的巨大障碍。而他又没给李贺留下什么像样家产,对李贺来说,这打击尤为深重。

和许多中小官吏家庭一样,李贺自小有读书机会,七岁能写诗,名声传了出去,引得著名文学家韩愈和皇甫湜都来造访,一探虚实。李贺立刻写了一首《高轩过》诗,让两位客人大惊。但据学者考证,这首诗其实是李贺青年时的作品。

不过李贺和韩愈确实关系密切,曾经写过著名的《雁门太守行》诗,拜谒韩愈。韩愈当时已经是大唐文联主席,每天忙得要死,刚刚送走一批客人,困得不行,一边解裤带,一边上床,想倚在枕头上看两行催眠,谁知扫了两行,当即像打了鸡血一样跳起来:“这是谁的诗,李长吉?赶紧把他请进来。”

得到韩愈的赏识,李贺很是风光了一阵。但光靠写诗谋生也不行啊,李白能靠稿费谋生,因为他的诗到底比较光明,积极向上,所以印数高(其实是富豪愿意资助他);李贺则是纯之又纯的纯文学,又偏凄苦,一般老百姓欣赏不了,达官贵人也嫌晦气。所以韩愈劝李贺:“小李,你还是参加高考吧,考上了国家分配工作,有一份旱涝保收的工资,有五险一金,还分一间单人宿舍,业余时间就可以专心写诗啦!”

二十岁那年,李贺欣然参加高考预考(府试),以优异成绩获得正式高考(进士考试)资格,但由于小人告发,政审时被刷了下来。中国很多事是这样,领导未必事事躬亲,也知道怎么回事,但奴才一告状,领导就不能不管。当然,领导也不能免责。唐朝讲究孝道,让小人有了可乘之机。很多嫉妒李贺才能的人,说“进士”的“进”犯了李贺老爸的名讳,因为李贺老爸叫“晋肃”嘛,如果李贺执意参加高考,便是不孝。考上了也不该录取,因为我们大唐取士,以品德为上。

韩愈气得不行,以文联主席的身份,写了一篇论文《讳辩》,为李贺背书。他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举了古代很多例子,说同音词没有什么可讳的,应该重新给李贺提档,一时舆情凶猛。韩愈以为招生办会改正错误,谁知人家根本懒得搭理。再煊赫的名气,也不能无视唐朝的孝道红线。李贺其实不能怪别人,得怪他所谓的李家大老爷。但李贺是个诗人,他是想不到那么复杂的。他不断地写诗发牢骚,也只是骂骂小人,而从来不会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小人?小人的告状为什么能够告准?

高考政审不合格的李贺,只好灰溜溜回到家乡。好在他的宗室身份还是发挥了一点作用,后来他参加了朝廷内部考试,被授予“奉礼郎”一职,很小,只有从九品。这个屁大的小官,他做了三年。在这期间,他写了大量的诗歌,这些诗歌被认为是他最主要的作品。

元和八年(813)春,李贺自觉身体不好,加之升迁无望,告病回乡休养。这时人生景况非常悲凉,老婆病逝了,姐姐出嫁了,弟弟也出外谋生了。不久,他又南游吴越,想找找别的机会,结果也不理想。元和九年(814),他辞去奉礼郎,重回家乡,又待不住,再次出门,去了潞州(今山西长治),在朋友张彻的举荐下,当了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幕僚。张彻是韩愈的学生兼侄女婿,看来他的主要社会关系还是离不开韩愈。李贺在潞州工作了三年,这可以视为他的晚年生涯。因为没过多久,他再次告病还乡,第二年就死于穷愁潦倒之中,只活了短短的二十六岁。

他的早死,和其他命运多舛的大诗人一样,都让人痛心。所以,有关他的死也有传说。据李商隐写的小传,李贺临死时,梦见天帝派绯衣使者,召他上天,给天上新落成的白玉楼作记文。这当然一样是美好的想象。

李贺活得这么短,跟他的身体素质不好就有很大关系。他为人纤瘦、长指爪,估计先天就发育不全。另外一个原因,就是他写诗太拼命。李商隐说他:“恒从小奚奴,骑距驉(一种马),背一古破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及暮归,太夫人使婢受囊出之,所见书多,辄曰:‘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耳!’”他几乎把写诗当成生命,如果生在现在,估计也很难办。他虽然热衷做官,却不会写颂诗,能否被养起来,也是个未知数。

但好的文章,好的诗歌,都应该这样用生命才能写成。那种快餐文学,是不可能传世的。

幽冷宁静,楚辞遗风

今天流传的李贺诗歌有两百多首,比他自己编订的,要少一百多首。内容有慨叹现实不公的,但最有名的还是那些抒发个人情绪和奇幻性质的,艺术性极高。总的来说,就是想象奇谲,辞采瑰丽。虽然有时意思不好索解,但看句子的组合,仿佛就觉得应该是好诗。有人给它专门安了一个名目:长吉体。

我小时候特别不喜欢李贺的诗歌,因为他很少写近体诗,而我们普通人,从小接受的唐诗就是近体诗:平仄和谐,都押平声韵,四句或者八句一首,讲究对仗,逾越了这个藩篱,审美上就难以接受。而李贺的诗,大多是古体,爱押入声韵,不讲究平仄对仗,意象险怪幽冷恐怖,都令儿童难以索解。

但年长后,突然有一天就特别喜欢了,而且觉得那种入声韵特别有味道,幽冷宁静的描写,也非常契合心灵。可能,我的心灵在生活的磨难中,已经潜移默化被洗礼了一回吧。李贺的诗歌不爱用流俗的意象,总是比较尖新。元代人孟昉说:“尝读李长吉《十二月乐词》,其意新而不蹈袭。”《解辑昌谷集》里说:“二月送别不言折柳,八月不赋明月,九月不咏登高,皆避俗法。”写作,就要避开俗滥,就是要给人带来一种陌生感。不懂得这个,就不懂得怎么写出好文章。

当然李贺的诗歌,也不是凭空产生的。杜牧曾经指出,他的诗歌有《楚辞》风韵,如果我们想起《山鬼》《招魂》那类楚辞,这么说,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李贺的诗歌并不好学,有人说,宋人贺铸、周邦彦、刘克庄、文天祥,元人萨都剌、杨维桢,明人汤显祖,清人曹雪芹,都受到李贺诗的影响,但说实在的,就我个人的看法,不觉得。我倒是觉得,姜夔很受李贺的影响,他们喜欢用同样幽冷的词语。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李贺与姜夔》,阐述过这种看法,只不过词这种文体比较舒缓,掩盖了李贺诗歌中的峭刻。当然,李贺的诗歌意象更加颓废,除了幽冷,他还喜欢写老、死、衰、鬼、枯、颓等意象,言为心声,文如其人,也可见其内心的凄苦。

除此之外,蒲松龄写的《聊斋志异》里,有些故事的语言有李贺的影子,现在最记得的,是一首诗:

玄夜凄风却倒吹,

流萤惹草复沾帏。

幽情苦绪何人见?

翠袖单寒月上时。

诗出自《连琐》那一篇,是讲女鬼连琐和书生幽会的,前两句是连琐吟的,后两句是书生续的。我感觉前两句,有读李贺诗的感觉。当然,恐怕大家也不觉得。

当然,我个人认为,李贺的诗歌比之李白、杜甫,还是差一点。为什么?因为李白和杜甫不刻意为奇,却能横生波澜,意蕴浓厚;李贺却必须耽于炼句,汲汲避俗翻新。我一向认为,最上乘的语言,总是写起来带三分随便的。胡适曾说,英文写得好的,必须有三分随便。其实用母语写文章,要写得好,道理也是一样的。古人说:“长吉穿幽入仄,惨淡经营,都在修辞设色,举凡谋篇命意,均落第二义。”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鲁迅和毛泽东也喜欢李贺的诗歌。鲁迅曾经专门抄过李贺的诗歌送人,还说“年轻时较爱读唐朝李贺的诗”,虽然他也讽刺过李贺;毛泽东则专门把李贺的诗句嵌入自己的作品,比如“天若有情天亦老”“雄鸡一唱天下白”。他还曾经给陈毅写信推荐:“李贺诗很值得一读,不知你有兴趣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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