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晚年王映霞忆往谈旧

更新:2018-07-18 08:0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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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我经过复兴中路608弄,总会情不自禁地朝弄内看一看。这条弄堂一共只有三幢西式楼房,一号那油漆红门对着弄口,左边四扇窗正亲切地望着人们,旁边墙壁上充满童趣的画仍然存在,可是我熟悉的王映霞老师却不在了……

王映霞老师生于1908年1月25日,2000年2月5日在杭州去世,享年92岁。王老师虽然去世多年,但是每每想起与她在一起畅谈的情景,想起她与我父亲丁景唐、母亲王汉玉的友谊,总是非常怀念。

初识

1979年11月,我在《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四期上,发表了《鲁迅和〈奔流〉——纪念〈奔流〉出版50周年》,当中有些细节就来自于王映霞老师。

这个题目是父亲布置我写的,并告诉我应该寻找哪些资料。一天,他说:“过几天我们去拜访王映霞吧。”

“就是郁达夫的夫人,大美人?”

父亲笑着点点头,“《奔流》是鲁迅和郁达夫合编的,写文章,要‘死’材料和‘活’材料放在一起分析、研究,才能写出好文章。”

那时,王映霞住在上海威海卫路190弄23号,靠近成都路口。1977年的一天,我和父亲吃过晚饭,出发到王老师家去。

走进狭窄的弄堂,走啊走,一直走到弄底,才找到23号。沿着暗暗的木楼梯进到二楼前房,在一盏黄灯下,一位高挑的中年女子站在桌边,正招呼坐着吃饭的青年,“不要客气,多吃点菜。”说着,用筷子往他碗里夹菜。看样子,主人家已吃完饭,这个客人刚到。

1996年1月16日,王老师给我的信中,说到此事。她说:“丁老带了女儿傍晚到威海卫路190弄最后一家的二楼,这两位来客却惊动了我们正在吃饭的人。(座上还有一位是杭州来的嘉利的同事钟元,他在杭州工作)。”接着王老师又感慨地说:“现在,这幢房子已因拆造大桥而去掉了。前年我走过时望了一眼,真是人去楼空。”

因为此前,王映霞曾经赵景深先生介绍,上我家来过,所以抬头看见父亲,连忙走过来,柔和地说:“你们来了,请坐,请坐。”我看着她,往日美丽清秀的脸庞,虽然增添了细细的皱纹,但以她的风度、气质,仍不失为一个大美人。

父亲和她聊天,我静静地在旁边听着,他们海阔天空地说着,我心里着急,想,你们怎么还不谈到《奔流》啊?等王老师谈兴浓时,他们才说到《奔流》之事。回来的路上,我问父亲:“你怎么一开始不奔主题啊?”“这叫说话的艺术,好好学着点。”

王老师的家,离我上班的上海木偶剧团很近,骑自行车几分钟就可以到达,于是我经常上班时,一溜烟跑到她家去,然后一眨眼又回到剧团。

我们谈鲁迅、谈郁达夫,谈上世纪30年代文坛情况,谈她小时候的趣事……每次从王老师家回来,心中总是充满了欢乐,装满了知识。我老觉得她不会变老,永远那么精力充沛、口齿伶俐、红光满面、手脚灵便,走起路来比我还快。

细说“风雨茅庐”

我和父亲后来又几次到王老师家去,说起她与郁达夫1933年清明以后移家杭州,自筑“风雨茅庐”,鲁迅为他们写过一首诗的事。1980年3月7日、8日,香港《文汇报》发表我与父亲合写的文章《王映霞谈鲁迅给她的诗》,用笔名“胡元亮”,沪语即“父女俩”,“胡”是父亲的母亲胡彩庭的姓。当时我们家里没有这份报纸,父亲说,你去向柯灵伯伯要,他家里肯定有。父亲说得一点儿也不错,果然我去他家,一拿就拿到了。

这首诗后来有人加了个题目:《阻郁达夫移家杭州》。当我们请王老师谈谈鲁迅先生1933年12月30日送她“四幅一律”的条幅的情况时,她的双眼放射出愉快的光芒。

“我第一次见到鲁迅先生是在1927年10月5日,那时他刚从广州到上海,自此以后,就经常去鲁迅先生家。”接着王老师详细地谈了整个经过。

我与王老师相差两代人的年龄,所以每次问及郁达夫的事,总有点不安。有一次,我悄悄地问她儿子钟嘉陵:“我老问你妈妈关于郁达夫的事,她在意吗?”“没关系,她现在对一切都无所谓。”以后每次去,我们总是随便地谈起郁达夫和他同辈的老作家,如蒋光慈、吴似鸿、丁玲……使我获得许多知识。谈完后,我问:“王老师,你为什么不写文章呢,多有趣啊!”她总是笑笑,说:“你要写,你写吧,我可不愿写。”

后来我真的写了一些关于郁达夫和王老师的文章,有《何似举家游旷远,风波浩荡足行吟——关于鲁迅作〈阻郁达夫移家杭州〉诗中的几个史实补正》《郁达夫和“风雨茅庐”》等等。

就在此时,人民文学出版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楼适夷给父亲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意思说,你为什么要女儿去研究王映霞?起先,我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直到我有一年去北京,正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帮助搞《鲁迅全集》注释工作的包子衍先生请我吃饭,我才得知。包老师对我说:你可以研究的人物多的是,楼先生让我对你说,王映霞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不知道,她在重庆外出吃饭时,总有几个穿国民党军装的军官陪着她……

回沪后,我告诉父亲,父亲笑笑,并不说话,只是把楼适夷的信给我,当时我接过信,并不去看,只是随手一放,现在也不知道放哪了。我想,楼先生说的重庆那些事可能是真的,但是也很正常啊,那时,王老师已与郁达夫离婚,1942年4月4日与重庆的华中航业局经理钟贤道结婚,证婚人就是国民政府驻美大使王正廷。因为钟贤道是王正廷的得意门生,王正廷又是他们俩的介绍人,来参加的人大部分是国民党的高官啊。我想,你越反对我研究,我就越要研究。

接着我写了《听王映霞老师谈吃》《我记忆中的鲁迅和许广平》《你们好,我的新朋友》《王映霞的第一本书——〈我和郁达夫〉》《王映霞谈邵洵美》《王映霞为蒋光慈介绍女友》《王映霞·王莹·池田辛子》等文章。

王映霞晚年的和谐家庭

一个人的长寿,除基因外,最重要的是与和谐的家庭有关。王映霞老师与郁达夫离婚后,与钟贤道先生结婚,我叫他钟伯伯。他是位心地善良、为人忠厚的知识分子。

结婚时,钟伯伯对王老师说:“我懂得怎样能把你的已经逝去的年华找回来。我们会有一个圆满的未来的,请你相信我!务必要相信我!”后来他们生了两个孩子钟嘉陵和钟嘉利,生活得很美满。王老师1952年12月被囹圄生活20天,后又无罪释放。当时把钟伯伯急坏了,四处打听,接着又想方设法给妻子送东西。在里面,王老师没哭过,因为她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可是看到亲爱的丈夫在门口接她时,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淌下来。钟伯伯很会体贴人,在国际饭店开了间房,让爱妻安安静静地休息几天,然后两人到苏州、无锡、常州、镇江、南京、扬州旅游了半个月。王老师觉得像在度蜜月,幸福极了,终生难忘。

钟伯伯对妻子是言听计从。有一回,我在她家里为注释《达夫书简》而忙着,只听得王老师对钟伯伯说:“去做点汤团给小丁吃。”

“哎!”钟伯伯答应着,连忙从床底下拖出一个箱子,取糯米粉。过一会儿,热腾腾、香喷喷的两碗汤团端了上来,我忙去接,王老师说:“你别动,让他端。”

钟伯伯说:“我来,我来!”

“钟伯伯,你的呢?”我问道。

“我有,我有。”说着,走到后间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有,还是假有,因为我不好意思跟着他到后间去瞧个明白。

这使我想起王老师曾对我说的一件事情。她告诉我,每次烧水铺蛋,总是她吃蛋,钟伯伯喝汤。也许,钟伯伯到后间去喝汤了。

1980年11月19日钟伯伯因病去世。王老师无限悲伤地说:“他实在是一位好丈夫、好父亲、好外公,我和他共同生活了38年,是他给了我许多温暖、安慰、帮助的38年。”

王老师的一双儿女非常孝顺,哥哥在深圳、妹妹在杭州。父亲去世后,他们俩不是把母亲接到深圳,就是接到杭州与他们一起生活。王老师非常热爱生活,房间里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床被叠得整整齐齐,而且经常换新床单。我有一次去,看到床单是白底上大红的圆圈圈,沙发扶手上是红和白色直条子的毛巾,可好看了。我说:“这床单和沙发上的毛巾是新换的?真好像走进新房。”

“这是我前几天经过布店,柜台上一块白底红圆点的布吸引了我,那圆点好像是钟贤道眼镜片上的闪光点,又好像是我小外孙和小孙孙衣服上的纽扣。我一步跨进布店,就买了许多,我用它做条新床单,与沙发上的红白条子的毛巾相互辉映。”王老师说。

她从来不买名牌的衣服或包。有一次,王老师约我陪她到城隍庙去买包,说她几天前买的包被女儿拿去了。那时,她家门口有一辆24路电车,直达城隍庙。我陪着王老师东逛逛西望望,忽然王老师指着一个黑包,说:“就是这只。”我一看,价钱不贵,10元之内,不过式样很大方。

王老师每天都穿得很鲜亮,很得体,很有气质,看上去就是一位有文化的老人。有一次,她寄给我一张照片。我看了眼前一亮,王老师穿了件粉红加翠绿大花的衬衫,一般人家会觉得太“乡气”,可穿在她身上很美。衣服美不美,要看是什么人穿的,对吗?

王老师和王老师

王老师爱好拍照,我们经常在她家门口拍,因为她家隔壁是所幼儿园,墙上画满了卡通图案。

王老师还爱写信,每次信中总忘不了说:“向你爸爸妈妈问好。”给我的信中说:“爸爸妈妈都好,他们写信也怕烦了,只有我,永远不怕烦,而且总在清晨半夜起来写,像现在才两点钟,我就在为你写信,要不要看随便你。我是有那么多的精力呵!”(1996年1月22日王映霞致丁言昭)

受王老师的鼓励,我妈妈一改十几年不写信的习惯,居然也写起了信。我妈妈叫王汉玉,也姓王。爸爸常说,这两位王老师可要好了,不是你来,就是我去,吃过来,吃过去。王老师说:“我在你妈妈家里也不知吃过多少顿饭,现在已经算不清了。”(1996年1月9日王映霞致丁言昭)记得有一次,妈妈看到王老师穿了一条棉裤,觉到颜色很好,式样也挺满意的,便问这是哪里买的?谁知第二天,王老师拿着新棉裤送到我家来了。

“映霞吾友雅嘱”

1988年,父亲为王老师写过一幅字:

青山缭绕疑无路

忽见千帆隐映来

录北宋王安石诗句以应

映霞吾友雅嘱

景 玉书

1988年6月10日于沪上

“景玉”是父亲将自己和母亲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他经常自称景玉公,一些篆刻名家为他制过好几方印章。

父亲为什么写这幅字呢?我有点记不起来了,可是在另外一幅字上,我找到了答案,那是1988年1月父亲在安徽滁县写的。

1987年冬,余偕淙漱养病琅琊山野。一日,接三女自沪寄来家信,谓1988年1月25日(旧历丁未12月22日)为王旭姑母八秩寿辰。乃书宋人王安石《江上》一诗以祝:

江北秋阴一半开,晚云含雨却低徊。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

景 玉书

1988年1月于滁州琅琊山野小筑

“淙漱”是母亲的另外一个名字,“王旭”是王映霞的名字。外人可能不太知道。

从父亲写的“王旭姑母”、“吾友映霞”等字眼来看,父亲完全认可我与王老师忘年交的来往,并没有因为楼先生的反对而阻止我们的来往。记得1980年代初,我为王老师的书《达夫书简》做注释、1990年代初我为王老师写传时,父亲也出了不少力,做了许多工作。王老师为了感谢父亲,送给他一把她外祖父王二南的扇,后来好像转送给补白大王郑逸梅先生了。

父亲有时会请教王老师。1996年1月12日父亲写:“你记起一些事,可我忘了。我这人随随便便,是自己人,直来直往。如要回忆,我也记不起,是你为嘉莉(利)印江山县地图托赵景深先生(真是个大好人)介绍来的。不知是不是?”“还要问一个地名,我1944年春第一次到杭州,领导浙大的学生抗日工作。旧浙大在学院路、大学路,还是将军路,还是场官弄?离开你们‘风雨茅庐’很近的。”最后又说:“你的笔头灵快,随手写几句答案给我。这次,出了两道题目,征求答案。下次再出×道题目,征求解答。”下面署名“景玉公”。

1996年1月16日,王映霞在给我的信中,详细回答了父亲的问题。她说:“嘉利由于写江山市地图,第一次踏进丁家的门。这是对的。我和赵景深先生较熟,当年他和北新书局李小峰的妹妹结婚时,在从前的四马路振华旅馆,我还去吃过喜酒。”接着又回答另一个问题:“1944年的旧浙大,是在大学路上,旁边就是浙江图书馆,再旁边,是我们住过的庵堂,再旁边,就是后来的‘风雨茅庐’也就是场官弄口,你曾去拍过照片的(王旭界),这些答案对不对?”

最后,王老师加了一笔:“现在是16日清晨四时。”哇,王老师居然清晨起来给我们写信,好感动啊!

王老师在我为她整理的《王映霞自传》里说:“如果没有前一个他(郁达夫),也许没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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