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祖光、新凤霞:美在风雨同舟,美在相濡以沫 

更新:2018-07-17 20:5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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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初,我在河西学院,接到吴霜的电话,说母亲新凤霞的自述出版了,书名为《美在天真》,希望我能读一读。

当然要读。“美在天真”,是诗人艾青当年对新凤霞的赞誉。但在我的眼中,新凤霞与吴祖光的美丽,不在天真,而在于他们相濡以沫。

吴祖光一九五七年被打为右派,新凤霞真心相爱,拒绝离婚,故而也被打成右派。这就是心心相印的感觉,就是不离不弃的坚韧。之后的岁月,两人走过风风雨雨,哪怕受牵连,哪怕受批判,哪怕瘫痪,他们都挺了过来,结伴同行,终于迎来美满的晚年。

这才是我眼中最美丽的人生风景!

认识吴祖光新凤霞夫妇很早。我到《北京晚报》之后,时常采访文艺界活动,那时就与他们在不同场合见面。我在“五色土”编辑“居京琐记”栏目,写信吴先生,很快他寄来《洗衣记》,对北京的服务行业予以批评。随后,又寄来一篇《虎豹别墅与琉璃厂》,写他在新加坡的参观虎豹别墅,对正在装修的琉璃厂的五颜六色予以批评。

吴祖光的坦率直言,一生相伴,他也为此吃了不少苦头。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末,一位女顾客在北京某著名超市购物,被非法无理搜身。看到这一报道,年过八旬的吴祖光,仗义执言,撰文抨击商家,为一位弱女子打抱不平,结果却招惹经年不休的官司纠纷。

这一官司牵涉他许多精力,但他犹如困兽一般,虽遍体伤痕,精疲力竭,仍要发出自己的声音。那两年,每次见面,都会感受到他的狭义和刚烈。最终,他的这一举动,赢得舆论普遍支持与公众敬重,从而,他在生命的最后几年,画了一个完美句号。

不过,我第一次走进位于东大桥吴祖光家中,还是萧乾先生的举荐。

当时,我刚刚开始写传记,第一位是写萧乾。萧乾建议我接下来应该写吴祖光和新凤霞的传记。

一九八七年八月二十七日,萧乾来信对我说:“再者,我在考虑张权之后,你写吴祖光、新凤霞伉俪。(1)故事生动(2)资料丰富(3)他们即住在体育馆东路8号楼5门7号(595849)(4)符合你的侠义标准。”

他还特地附上一封信,让我持信去拜访吴祖光夫妇。我当时住在三里屯,骑车去东单上班,总是要路过东大桥,就这样第一次走进吴家。

新凤霞早在一九七五年因脑血栓发病,导致偏瘫。她在家里扶着轮椅慢慢走过来,与我打招呼,声音温柔。当时,已有人为他们写过一篇报告文学,为他们写传记的设想未能实现,至今颇感遗憾。不过,自那之后,吴家成了我不时前往的地方。

十年之后,萧乾又来一封信,谈到读新凤霞作品的感受:

李辉:

谢谢你9月15日的信。由于洁若在此陪我,很少回家,我最近才收到。你的建议很有启发性。我在深思。但一则手边堆的事太多(例如,新凤霞送我六部(!)新著,回忆录,我在读并认为很值得一评),同时,我目前还不能过多地用脑(大夫每次来见我读或写就警告)。所以只好等以后再说吧。匆问

双好

萧乾

1997年10月11日

这六部新凤霞作品我也在阅读中。新凤霞与吴祖光结婚之后,一位从未念过书的“评剧皇后”,在吴祖光的引导下开始认字,开始画画、读书、写作。

多年之后,晚年新凤霞为我们呈现出将近二百万字左右的回忆录与演艺散记,如《新凤霞回忆录》、《我与皇帝溥仪》、《新凤霞说戏》等。不能不佩服她的毅力,当然,更得感谢吴祖光。

《美在天真》的文章,大多是第一次看到。这是当年新凤霞交给一位来自台湾的朋友,希望能在台湾出版,遗憾的是未曾出版,多年之后这些手稿终于回到吴霜手中。

经山东画报出版社努力,在新凤霞诞辰九十周年之际,这本《美在天真》终于得以出版,也是吴家的儿女们献给母亲的最好礼物。

在认识吴祖光夫妇后,我率先认识丁聪、沈峻夫妇,于是,从重庆到北京的这些“二流堂”聚会时,如有时间,我总是会去参加,当然也是最年轻的一人。“二流堂”的人物里,从夏衍、唐瑜一直到吴祖光、冯亦代、黄苗子、郁风、丁聪、吕恩、高汾等,都有过访谈和通信,饭桌上的饮酒畅谈,更是令人期待。

其中,没有见过盛家伦先生,他早在一九五六年去世。黄苗子先生说,三十年代的《夜半歌声》的美声歌曲,就是他演唱的。在《美在天真》里,新凤霞的长文《一个音乐家对我的帮助——怀念盛家伦》,细细读来,一个音乐家的身影,清晰呈现眼前。

新凤霞写到,盛家伦和他们住在一个院子里。他教她如何吸收西洋的方法和经验发声,注意共鸣和咬字等等。她对盛家伦生活细节的描叙也颇有特点。她写道:

盛家伦住一间大屋子,四周全是书,中国、外国的书,什么书都有,他真可说是博览群书,有学问,知识渊博。他孤身一人,一天到晚待在屋里就是不停地看书,也常常有人向他请教问题。他脾气不大好,不喜欢的人就不理人家。他的生活习惯也很古怪,一年四季床上都铺着凉席。一日三餐有一顿没一顿,买一个大面包,一块黄油,饿了吃一点,可以吃几天。他买一大桶奶粉,打开盖子放在桌上,懒得用水冲,一边看书,一边用手抓着往嘴里送。他喜欢跟我聊天,了解旧社会贫苦艺人的生活经历。我问他:“你给《夜半歌声》唱的那支歌,你认为怎么样?”他摇头说:“不怎么样,我是随便唱唱,我很不满意,那时有那时的情况。”

行文可见,新凤霞的观察之细,叙述之妙,因为这些文字,才让我看到盛家伦与众不同的秉性。文章最后,新凤霞充满情感的缅怀这位老大哥,这位对她予以极大帮助的盛家伦。她写道:

我没有忘记盛家伦。他一生孤独,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兄弟姐妹,生活也没有规律,没有人照顾他。他在一九五六年因病去世,享年五十一岁。这位学贯中西的音乐家,全国解放以后,他在民族音乐研究所任专职的研究员我知道他在专题研究东方的印度音乐,也在研究中国的古代音乐。

他在研究一种叫作“埙”的古代乐器,是用陶土烧制的像梨的形状的一种乐器,他屋里摆了好几个。他的兴趣很广,无论是音乐、戏剧、绘画、雕塑、电影……都有深刻的理解,也有研究的计划,但是这些计划都没有完成,就太早地去世了。

……

几十年以来,我的道路坎坷,不幸接连着不幸。但是我每前进一步,都怀念着我的这位严肃、清高、认真、直爽的老大哥、音乐家盛家伦。

读这些文字,完全可以理解新凤霞对一位老大哥的感恩。

感恩,就是内心的美丽。

老舍是吴祖光、新凤霞的“红娘”。

读此书中的《老舍先生为我和祖光做媒》,才知道原来老舍是吴祖光、新凤霞的“红娘”。

五十年代初,吴祖光和新凤霞都分别离异。吴祖光与吕恩因为性格不合,双方主动离婚。新凤霞也在此间与一个“戏霸”陈世起离婚。

前几年,我在香港《大公报》查阅黄永玉先生发表在副刊上的文章,其中找到这篇新凤霞的文章,题目为《我为什么要提出离婚?》,详细叙述自己的离婚过程。复印下来,并录入留存。这也是一个难得的珍贵史料。

当初,我嫁陈世起的时候,是在旧社会。那时候我就知道嫁了人可以减少许多麻烦,至于陈世起是怎么样一个人,他的根底怎么样,我是一概不清楚,就觉着只要“年貌相当”也就“认命”了。

嫁过了之后,不但知道他家里有老婆,而且发现他交的那群“狐朋狗友” 都是一些个流氓,天津所谓的“杂把地”。这群人整天混在一起,吃喝嫖赌抽,净干些个不正经的事情。陈世起就在外面花天酒地,整天价玩女人。

我那时就是一脑子旧思想,总觉得这都是“命”里注定的。男人在外边弄女人,也是自古以来就这样传下来的。自己无论如何也得忍着,千万不能因为这样事跟他吵。那多让人笑话呀!再说,那些男人,谁不爱沾花惹草的,这不算什么。

话可是这么说,心里也是觉着怪难受的,常常生闷气生的吃不下饭,为这个有了病也不愿意跟别人说,晚上也是常一宵一宵地睡不着觉,把眼泪都快哭干了。后来,我就瘦得不像人模样了,唱戏有时候能昏在台上,就是这样,我跟着他窝囊了整四年。

新凤霞写到,在演出《刘巧儿》、《小二黑结婚》、《小女婿》等戏曲之后,她开始醒悟,终于下定决心,提出离婚。文章最后写道:

陈世起这次被抓起来,虽然还没判决,但是,至少他是政治上有问题的人,更何况他家里有妻有子,这在新婚姻法上就是不合法的,今天,我既然要下决心做一个真正能为人民服务的演员,就应该从自己本身做起,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我决心不顾一些落后的人说长道短,放下旧社会那些陈腐的包袱,跟陈世起脱离夫妻关系。

这样,用我的理智战胜了我过去的软弱,真正地从思想上把我解放出来,我就像我演的那些可爱的农村妇女一样,通勇敢地到区政府办理了离婚手续。精神上就好像去了一万斤重的大石头一样,感到“轻松愉快”。

我就是这样,要跟陈世起离婚。因为,我绝不能跟一个在政治上有问题,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思想上不进步,专门玩弄女人,而且家里有妻子的男人生活在一起。

将近七十年后再读新凤霞这篇文章,完全可以理解她的内心感受。

缘分,一切都是那么巧合。

新凤霞写到,早在四十年代的天津她已是主角,爱看戏,看电影。一九四六年,她在天津劝业场的三楼皇宫电影院,观看周璇、吕玉坤主演的《莫负青春》,编剧是吴祖光。

她说,史东山、蔡楚生、吴祖光,在她眼里都是尊敬的有学问的名人,最后她还特意强调一句:“尤其是吴祖光。”

随后,她去北洋大戏院,观看上官云珠等人演出的话剧《风雪夜归人》,对上官云珠印象很深,说:“她真好看!”。话剧团团长唐槐秋建议评剧团也演出《风雪夜归人》,说这个剧本是吴祖光写的。新凤霞他们开始排演《风雪夜归人》,刚刚开演,被禁演,理由是“有伤风化禁演”。

谁能想到,几年之后,在老舍的穿针引线之下,终于水到渠成,吴祖光与新凤霞走到一起。新凤霞高兴地写到下面这段文字:

新中国成立后,老舍先生为我介绍了吴祖光。福安大哥知道这件事,十分高兴,他专程来京,支持我说:“咱们当年演出吴祖光的《风雪夜归人》,哪想到能看到本人?你们成了两口子,这可是缘分啊。”

如新凤霞在这篇文章的开始部分所写:“我和祖光近五十年的夫妻生活,坎坎坷坷走过来真艰难呀,要说我们两个共同点不少,可是个性和生长环境都有很大的不同。但我们基础好,几十年了,遇到多少风暴雷雨都没有动摇我们。”这段话,可谓发自内心,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从此,两个人结伴同行。

新凤霞是艺名,本名杨淑敏,小名杨小凤。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六日,新凤霞出生于苏州,后被人贩至天津,开始学艺,最后成为评剧表演艺术家。

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一九九八年四月,是新凤霞与吴祖光结婚五十年后,第一次返回吴祖光的家乡常州。冥冥之中,坐在轮椅上的她,意外地在那里去世。可谓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之后几年,吴祖光的身体也越来越差,渐渐患老年痴呆症。二〇〇三年四月,在“非典”开始袭击北京之际,他也去世远行,离开了我们。

半年之后,吴欢兄送来一本父亲的日记,写于一九五四至一九五七年之间。开始整理,于二〇〇五年十一月出版。在这本日记里,吴祖光记录新凤霞的地方颇多,包括买房子、新凤霞演戏、孩子们的乐趣等。读起来,颇有味道。略摘录几段如下:

一九五四年

一月一日

今天是元旦,但我没有过年的感觉,在未来遥远的日子里,我想每天都应该像过年一样的幸福愉快。我今天继续工作,整理为凤写的文章,准备给《戏剧报》用的。

二日

早晨秀贞来为大牛穿衣服都不觉得,九点钟被人敲门惊醒,是《北京日报》的徐琼同志,谈些朝鲜事情,约写文章。并把凤文抢去,不想给《戏剧报》了。

晚偕大牛至桐园沐浴。

大牛说:“为什么老是女人生小孩,怎么男人不生小孩呢?”我说:“因为女人是妈妈,所以女人生小孩。”大牛说:“男人肚子大不起来啊?”他又说:“我不生小孩。”我说:“你生一个吧。”他说:“我生一个爸爸,生一个妈妈,生一个吴祖光,生一个新凤霞。”

我说:“吴大牛是小名,大名是吴刚。”他说:“大牛是大名。”我说:“是小名。”他说:“小名为什么叫大牛?”

他说:“我们家人都姓吴,吴祖光,吴大牛,吴欢欢,无线电亦姓吴。”

九日

上午整理屋子,凌元来谈,约写文章,许姬传来拿文章来看。午饭后至车站接凤霞,张庚、马少波等都在,一时四十分车到站,然后我一人步行到怀仁堂,听贺龙将军报告,至五时结束。

与司徒、东老、纪元同车回家至祥泰义购菜及点心,抵家而凤仍未回。至六时许才偕大牛从陕西巷回来,不免一番忙乱,收拾行装。郑佩琴和湘琴来小谈而去。

十时许凤就寝,王肇禋来小谈而去。唐漠来电话,明日要的文章延至十三号交,放心安睡。但大牛一夜数尿,始终没睡好,凤亦总是醒着。

二十日

读凤霞《朝鲜纪事》,真挚动人,非常惊喜,就写作来说她也是很有前途的,她真是一个天才。午后去洗澡,四点钟看《伟大的曙光》,是老片子,表现斯大林对列宁的爱护无微不至。

复老舍信。

二月

十三日

晨,凤去医院。刘承基、戴雪如、阳友鹤、曾荣华等来小坐。中午凤返,同去四川馆午餐,……凤孕象已成,甚伤脑筋。

十四日

晨,田庄、汪明、杜高三个流浪儿来,与凤打牌,以上次负牌,故今早买鸡而来也。今日凤又去门头沟对农民露天演出。……凤十二时始归,因今日穿皮袄,故不觉冷。

十五日

凤晨去医院验血。午后二时至文化俱乐部开会,为慰问解放军直属总分团成立也。团长滕代远报告,传达董老之报告。老夏六时许来,请在四川馆晚餐,九时又去和平画店小坐,送我印度孔雀毛一束。凤今晚演晚会,同总理、朱德等看戏。

十八日

晨六时即起,送川剧院行。九时半沐浴。……至寄卖行为凤购晨衣两件。甚便宜且美观。晚至中和与云卫夫妇同看凤演《刘巧儿》,真乃声容并茂。

一九五七

四月

二十八日

晨凤约评剧院领导同志来家谈剧本,凤休息一月余整理了《双婚配》及《红楼二尤》两个剧本,真了不起之事。

六月

二十三日

今日星期,晨起为凤看文稿,篇篇都好,她真是天才,而且写作精神可佩。每篇不过改几个字及标点就可用。

吴祖光的日记虽然仅仅不到四年,内容却十分丰富。从潘汉年、夏衍等,到与苏联专家的打交道,都记录十分详细。

一九五七年最后几个月的记录,更是呈现历史的远景。他开始在日记里罗隆基章乃器等人的批判,他哪里想得到,随后他与新凤霞也都成为了右派。很快,吴祖光与“二流堂”的几位右派分子黄苗子、丁聪、高汾等都乘车前往北大荒劳动改造。

他们夫妇的命运,从此陷入逆境。好在彼此心心相印,相濡以沫,终于等到了平反的日子,又一同开始晚年创作的高潮。

记得六年之前,盼了一冬天迟迟不见面的雪,竟在二〇一二年三月春分节气到来的前三天,悄然落在北京,早上拉开窗帘,雪景宜人,禁不住一阵惊喜。面对雪景,我找出珍藏多年的吴祖光先生墨迹与题跋,居然两件都与冰雪有关。

一件是一九九〇年他书写元代王冕的诗句相赠:“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风起,散作乾坤万里春。”

另一件是《风雪夜归人》戏单。如新凤霞所说,《风雪夜归人》是吴祖光四十年代初期在重庆发表的成名话剧,当年他只有二十几岁,故有“剧坛神童”之称。八十年代初,中国青年艺术剧院重新上演该剧,我有幸观看并保存戏单。

一九九七年,与吴祖光聚会时,我带去请他题跋。他写道:“不知何年演出,望之恍若隔世,为李辉先生题此留念。吴祖光 一九九七,四月十四日。”

吴祖光先生去世一年后,编选的《吴祖光自述》由大象出版社出版。

一转眼,被吴霜称作“美人娘”的新凤霞已经离开二十年,吴祖光也离开我们十五年了。谨以此文追忆那些流逝的岁月,感怀他们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结伴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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