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真像高高的红枫

更新:2018-08-09 22:26:52

丛飞网,丛飞,从飞,散文精选,古诗文,古诗词,诗人的故事,他真像高高的红枫

我实在想象不出,牛汉这样一个高大的北方汉子、诗坛上的著名人物跟我们桐城会有什么关系,但是有的,他是我们桐城人的女婿,他的夫人吴平是桐城派最后一位大家、中国现代教育的先驱吴汝纶先生的孙女。吴汝纶在我家乡可是家喻户晓,他做过京师大学堂 (北京大学的前身) 的总教习,他创办的桐城中学至今仍是皖中的名校。

牛汉体魄强健,身高应在一米九以上,我怀疑古今诗人都难出其右。他有蒙古族血统,但出生于山西定襄的一个乡村知识分子家庭,父亲当过北京大学旁听生,后回乡任教,会写诗,爱吹箫,也就是说很有艺术气质。自小在雁门关下长大,牛汉跟一般农家子弟几乎没有什么两样,他的根是深深地扎在家乡的土地上的,这使得他对于这片土地饱含深情,并因目睹太多苦难而养成忧郁的气质。他凭借老天赋予的一副结实壮伟的身躯,就像一株大树穿越几十年硝烟、风雨,历经无数磨难,一直屹立不倒。在干校里劳动,他总是拉着几百斤重的车子打头阵;形势稍有好转,就重拾诗笔,将心中的感喟诉之于如瀑流一般跌宕倾泻的诗行:

湖边山丘上

那棵最高大的枫树

被伐倒了……

在秋天的一个早晨

几个村庄

和这一片山野

都听到了,感觉到了

枫树倒下的声响

……

伐倒了三天之后

枝叶还在微风中

簌簌地摇动

叶片上还挂着明亮的露水

仿佛亿万只含泪的眼睛

向大自然告别

哦,湖边的白鹤

哦,远方的老鹰

还朝着枫树这里飞翔呢

枫树

被解成宽阔的木板

一圈圈年轮……

涌出了一圈圈的

凝固的泪珠

泪珠

也发着芬芳

牛汉写这棵枫树不仅是自况,也是一代知识分子整体的象征。这首 《悼念一棵枫树》 便成为“归来者”中最能打动人的诗作之一。他的同期名篇还有《华南虎》 《半棵树》,歌咏的都是穿越炼狱之火而不死的精魂。

我自习诗以来,就喜欢读牛汉的诗。最初是因为他的散文化的诗句看上去易懂,也容易模仿———但无论怎么模仿,就是达不到牛汉诗的浑然大气和震撼人心。这是自然的,一棵幼树怎模仿得出嶙峋老松的苍劲呢? 在大学时代,我还喜欢看他担任副主编的杂志 《中国》,上面的作品都比较有新意也有锐气。他主编的 《新文学史料》,更是一本为作家、读书界朋友所喜爱的刊物。但是,我那时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和牛汉见面,跟他说上几句话。

说来已是二十年前的事,我在一家出版社工作,手头正编着一位青年诗人的诗集。作者是我的学长,一度是新时期风起云涌的校园诗人中的佼佼者,曾到鲁迅文学院读书,指导老师当中就有牛汉先生。牛汉老师对他无疑是欣赏的,在 《中国》 上以较大篇幅发表了他的一部中篇小说,可谓是一种非常的知遇。这天下午,这位学长来到我的工作单位,一见面就跟我说:走,跟我去见见牛汉先生。我略略有些吃惊,不知这是否妥当,但我也十分想去看看先生,于是抱着忐忑的心情一同前往。

我们乘一位朋友的车子出发,到达牛汉先生的住处———朝阳十里堡某个社区一座砖楼———时,已经暮霭沉沉。叩门,来开门的正是诗人本人。高大的身躯,背微微有点驼,顶着一头凌乱的花白头发,长形的脸庞早已刻上了一些皱纹,眉头还微微地打着结。他把我们延入那亮着灯的客厅兼书房,一边说请坐,一边拿起茶壶给我们每人倒了一杯茶水,随即跟我的那位学长说:“你看,夫人病了,我要照顾病人,忙乱得很。”此时看不出他是位诗人,倒更像一位被生活搞得有点手忙脚乱的邻家大伯,我刚才在路上涌到心头的一系列话题,尤其是他和他的夫人与桐城的渊源,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为打搅了老人而感到歉疚、不安。

学长把我介绍给先生。稍坐片刻,学长便走到牛汉先生身边,轻轻拉着他的衣肘说:“老师,你过来,我跟你说件事。”就和牛汉走进了另外一间屋子。我和陪同来的那位朋友待在原地,头顶有一只白炽灯照着。因为无事,我开始打量这屋子。这是一间比较狭小的书屋。进门右侧墙边一溜敞开的书橱,书籍塞得满满,似乎码放得也没有什么规则;靠窗的书橱空出下半截安设了一张书桌,桌上也码放着书刊;桌前是把椅子,此刻正被我坐着。我胡乱想着,牛汉那么多滚烫的振聋发聩的诗句就诞生于这略显杂乱的斗室,就在我身边这张桌子上吧? 大约二十多分钟过后,学长与牛汉先生从内室出来了,学长一边说着“就让吴老师安心休养,您老也多保重”,一边向他告别。牛汉先生点点头送我们到门口,看着我们离去。在那一刹那间,我的心里平添惆怅,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这位老人。这时,我才发现学长的手里多了一本书,是牛汉题赠给他的一本散文集 《绵绵土》。

我后来没有机会再见到牛汉先生,但十多年来,只要遇到他写的或写他的文字我还是要看的,而且看得比较仔细。跟许多作家一样,家世和童年对他影响很大,他的妈妈生下来就差点被扔掉和后来手握菜刀准备刺杀邻村的阎锡山的经历震撼了我,他把自己的小学课本撕下一半送给买不起书本的同学更让我感动。当然,我也了解到他与夫人的爱情故事———他们在迁至汉中的西北大学相识相恋,经过了战争岁月的考验;在动乱年代,牛汉身陷囹圄,夫人多少年独自抚养儿女,支撑一个家等待牛汉归来。难怪牛汉一辈子对夫人一往情深。据说牛汉夫人是一位长着一双大眼睛的美丽女性,气质高雅,可惜那次拜访,没法问候正在房中养病的她。

我一直庆幸有机会见过牛汉一次。我认为我见到了一直矗立在我心中的那株高高的红枫。

上一篇:尤多拉·韦尔蒂:她的文学成就不亚于福克纳和马尔克斯 下一篇:“板凳须坐十年冷”

推荐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