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麦子开始带上杏色。
“ 半黄半割”早早就飞来了,在远处不停叫着“半黄半割”, 叫的人心焦。
我想起了兰花姐姐,也想起了母亲。心里酸酸的,想哭,又像被什么堵着哭不出来。
兰花姐姐很漂亮,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又白又净的脸,细嫩的皮肤几乎找不到一点斑痕和瑕疵,即使经常干农活,在太阳底下暴晒,也从没见过她被晒黑过。还有那双水汪汪的丹凤眼,就像一湖秋水。她的两条长长的辫子一直垂到腰下,更是让我羡慕不已。常常恨自己的头发长的慢,好不容易长得长一点,妈妈总是在我极不情愿的泪水中剪去。为了有一双就像兰花姐姐一样的长辫子,我就到田里采回黄花菜的叶子,编成长长的辫子,用头绳扎在两个短短的辫子上。虽不是真正长发,那绿色的辫子在背后甩来甩去,感觉自己真的就像兰花姐姐一样美。
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仙女一样的兰花姐姐就是我上二年级的那年。
也是麦子快熟的时候。那天,我从学校放学回来,在村子路口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张锨,风一样的从我身边闪过,两条长长的辫子在背后一甩一甩的去追赶拉粪的架子车。
那天,队里所有的社员都拉粪,男女老少齐上阵,母亲说,一定要在收麦前把各家门前的和队里饲养室的粪全拉到地头。麦子一熟就进入“三夏”大忙时节,要抢收小麦、在收完小麦的地里及时种上晚秋、还要管理早秋,就没有时间了。这时的早秋玉米已经有两筷子高了,在收麦的同时就要除去玉米田里的杂草,又要适时的抢种晚秋。当然,更主要的就是尽快把成熟的麦子收回来,也许,下一场冰雹夏粮就会颗粒无收,正所谓“龙口夺食”。
我的父亲在临村的小学教书,那时,我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母亲每天在队里劳动挣工分,虽然一天的五分工只值一角二分钱。回到家里顾不得休息就赶紧做饭,饭做好了还没吃完就听见上工的铃声响了,母亲放下碗就赶紧下地干活。我就照顾弟弟妹妹们吃完饭,然后就蹲在锅台上洗碗洗锅,再把洗锅的水给猪倒进槽子里,再挖一碗麦麸给猪喂上。干完所有家务就去上学。
一天,放学后我回到家里,母亲还没有回来,最小的弟弟饿的直哭。别说吃饭,锅还在窑后面的地上放着。于是,我就叫大弟和大妹,“过来,抬锅。”
我们三个人喘着气“吭哧、吭哧”的把锅抬到锅台旁边,“咚”的一声放在地上,“好了,歇一会。”
第二次,我们三个人很吃力的把锅扶上了锅台,妹妹沾了一脸锅底黑。我正在笑妹妹脸上有黑的时候,弟弟也指着我说,“看你脸上也有黑。”
这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喊 “一、二、三”一推,“卟噔”锅一下子吞在锅台里面。然后,我给锅里舀水,弟弟拾柴生火,妹妹拉风箱,我舀完水就开始和面······
等母亲回来的时候,饭已经做熟了,尽管锅底已经烧焦。看得出妈妈非常欢喜,虽然面条就像浆糊一样,妈妈一边吃着仍然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母亲总是起早贪黑的纺棉织布、做鞋,还是供不上我们一家七口人的穿戴。兰花姐姐就常常帮着母亲纳鞋底,上鞋(把鞋底和鞋帮缝在一起),感觉就像亲姐姐一样。
那年,村里住着许多从城市搬来的“五七 ”农场的工人,有很多帅哥哥和漂亮的姐姐从省城里来到了村里。但是,她们都没有兰花姐姐漂亮。兰花姐姐和我家住的很近,中间隔着两家。她在家里最小,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那年,她的哥哥高中毕业,正在村里“锻炼”。那时,高中毕业需要在村里锻炼两年才可以推荐上大学。她的大姐已经有了婆家,虽然还没有过门,但来来往往几年了。自从村里来了“五七”农场的工人以后,她的大姐偷偷爱上农场的一个工人。然后,两人一起就私奔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一溜风。这件事情的发生,无异于抗战时期美国给日本放的原子弹的威力,在方圆几十里炸开了,给兰花姐姐家里蒙上了很深的阴影。虽然说那时已经提倡婚姻自由,在乡下,大多数的婚姻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订了婚就等于是订了终身,要想退亲比登天还难,因为一个农家根本拿不出两三百元钱来退亲的。一家人有几个劳力,一年到头才可以拿到一百多元的劳动款。只记得那时我的家里从来没有得到过劳动款,每年都要给队里出钱,才能分到全家的口粮,属于“短款户”。兰花姐姐的家里自从她的哥哥高中毕业回乡以后,属于不长款,也不短款。但是,她的母亲一年四季生病在家,想要给她的姐姐退亲,也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她母亲无奈之下,只好把兰花姐姐再次许配给她姐姐的婆家。从那天起,再也没有看到兰花姐姐的笑容。
一个阴雨天,母亲坐在炕上用摸好的褙子做鞋,身边一大堆旧衣服拆开的小布块。兰花姐姐也在一旁帮着母亲,一边流着泪说,“我就是不想去黄龙山上,你说我姐姐都不愿意去,我妈为什么硬是把我给黄龙山上那家呢?”
就听母亲说,“好娃哩,你妈也是没有办法了。咱们都是本分人家,因为拿了人家的钱财,就不能闷了良心。你姐现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退亲是说话那么容易吗?回头我再和你妈说说,看看能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
那天,我偷偷的从地里拔了一把绿色的颗粒饱满的麦穗,用上衣裹着很快跑回家里,准备做饭时烧着吃,进门就喊着“妈,妈!”
屋里门开着,锅里正冒着气,灶火的柴还在燃烧,就是不见一个人影。我把麦穗藏在风箱背后,就去挨家挨户找妈妈。在兰花姐姐家的门口,我看见了小妹妹。我很快的跑过去,牵着妹妹的手向姐姐家里走去。一进门,就看见我的妈妈和兰花姐姐的妈妈阿姨、还有哥哥,都蹲在炕洞门口向里面看着,一边说,“快出来,赶紧出来吧!这么好个孩子怎么就钻进炕洞不出来呢?”妈妈急着说。
“他姨你是不知道,昨晚上给她说了一晚上,她就是不听,非要退亲。你说养这些孩子不听话,真的很气人。像咱们这样的家拿什么给人家退钱啊?这不是要人的命吗?她姐跟着人家跑了,让人丢尽了脸,这个兰花又不听话,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说着就哭了。
“想办法把这门亲事退了吧,你不能这样逼孩子!”说着就又弯着身子,一条腿跪在地上,对着炕洞里的兰花姐说,“兰花,听姨的话出来吧,事情总是要解决,你不能总钻在炕洞里是吗?出来吧,姨接你。”
我一看姐姐钻在那个黑黑的炕洞里,就吓得哭了起来。
很久,姐姐终于从炕洞里爬了出来,满脸满身都是黑。
“这就对了,快来洗脸。”妈妈给姐姐把脸用毛巾擦干净了,再给她把辫子梳的光光的。她的妈妈拿出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
我一直怯怯的看着姐姐一句话也不敢说。姐姐的脸上,身上都是伤,一定是家人打她了。
安慰好姐姐,妈妈走出院子时给阿姨说,“可不能再打孩子了,想办法把那门亲事退了吧,钱不够的话我把家里的猪卖了给你添上。”
兰花姐姐的父亲独自一人蹲在院子里的桐树底下一声不吭的抽着旱烟。
麦子熟了,金黄的麦子在风中就像金色的海浪一样起伏翻滚。“半黄半割”拼了命的叫着,唯恐人们忘了收割麦子。母亲说,“那‘半黄半割’是一个人变的鸟,传说他的麦子被一场冰雹打的颗粒无收,一下子气死就变成一只鸟,每年在麦子快熟的时候催着人们赶快收割麦子。越是丰收之年越是叫的厉害,直叫的嘴上滴血。”
母亲把镰刀找了出来,在磨石上把镰刀刃子磨得闪亮放光。木掀、铁叉、扫帚一切与夏收有关的农具都准备齐全。我也找了一个水瓶子,买了一包糖精,买了一小瓶子薄荷片、几包人丹,学生要跟着老师捡麦穗。老师说了,红小兵还要轮流站岗放哨,我就从后窑里找出了生锈的红英枪也在磨石上磨得闪闪发光。村里、场里的墙上到处用白灰水写着很大的标语,“龙口夺食!”,“打好三夏这一仗!” “夏收、夏播、夏管!”,“防火、防盗、防破坏!”等字样,和电影里的抗日战争时期没有什么区别。
“六月麦黄,秀女下床。”母亲说,“收麦的时候不能偷懒。在古时候,就连有钱人家的秀女都要去田里收麦子,何况我们?麦月时节,只要出去就有收获,满地满路都是麦子,只要弯腰就不会空着手回来。”
炎炎烈日下,母亲头上蒙着一块四方手帕,前面正好挡住太阳。
母亲满脸汗水在麦行里一镰刀一把麦子向前穿行。兰花姐姐把头发盘在头顶上也钻着麦行子。他们三个人一组,把一大片麦田占去了一大半。后面的马车紧跟着,几个男人一起用铁叉把麦子挑上大车,车把式在车上把车装的又高又方正,足有两人高,一车就装去了一大半麦子。然后,用很长的绳子,几个人喊着一、二、三就把麦子勒好。前面套着三匹马,驾辕的是一匹大黑骡子。一声清脆响鞭,马铃“叮叮当当”响着,满载麦子的大车尖叫着就走出麦地。
老师领着我们把水瓶子放在地头的树下,大家就在马车装过的地里捡麦穗。捡来的麦穗就抱回学校,老师过称,记账。等到麦子收完之后,再把所有的麦子碾成颗粒,交给国家,所得的钱分给学生,整个夏天我捡了二十块钱。
天黑了,母亲疲惫的回到家里。不一会,兰花姐姐也来了,满脸的笑容。她说,“我今天割了一亩半麦子。”
“年轻女子就是快,我才割了一亩,累的腰疼,快坐下歇会。”母亲一边说着一边倒了一碗开水递给兰花姐。
她从衣襟底下拿出了一双新做的小鞋,鞋底是用旧的鞋垫粘在一起做成的,鞋面是用细碎的小花布拼起来的。整个鞋做的小巧玲珑,又结实耐穿。她把鞋放在桌子上说,“我昨晚上做鞋,做的不好,不要嫌弃,我的一点心意。”
母亲高兴的说,“这么忙的哪有时间做鞋呀,麦子收完了,忙罢闲了再做也不迟,这么好个娃。”
“姨,那我先走了。”说完起身笑着离开了我的家。那天,兰花姐姐穿着一件粉红“的确凉”上衣,蓝色裤子,一双黑色平绒方口塑料底鞋。长长的辫子已经超过上衣下摆,又黑又亮。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漂亮。
第二天早上,我刚刚走出家门,就听见有人大声哭喊着。再仔细听时,就听见是兰花姐的妈妈在哭喊,“兰花-----兰花-----”
我赶紧跑回家里叫我的母亲快去看看,母亲和我一起快步跑到兰花姐姐家里。一进门,看到的一幕让我惊愕了!
只见兰花姐姐的脸已经成了紫黑色,嘴里吐着白沫,一股浓浓的“3911”气味直扑鼻子。
她的妈妈抱着她叫着“兰花!兰花!”,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个不停。我的母亲一看那个阵势,就急急忙忙跑了出去,打发人去找医生。然后又跑回来帮着熬绿豆汤,不一会,来了许多人。有人从墙上采来仙人掌,取了里面的果肉,给兰花姐喂到嘴里。农场的医生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也来了。他们给她打针抢救,但无论怎样,也没有挽回兰花姐姐的命。漂亮的兰花姐姐就这样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那年,她十九岁。
“半黄半割”拼了命的叫着。
我站在村口的路上,一只“半黄半割”从我的头顶惨叫着飞过,我看见一滴血真的掉在地上。那年,麦子丰收了。母亲说,“一亩地打了二百斤!”
兰花姐姐在第二天就被村里人埋在西屲的一个山坡上。
之后的几年里, 经常听到兰花姐的妈妈喊着兰花姐的名字放声痛哭,那悲痛的哭声绝不亚于“半黄半割”那凄惨的叫声,直到那年离开人世。
西屲的几个山头都被“五七”农场开垦了,每年都种着麦子。麦子黄时,“半黄半割”的叫声此起彼伏。我在想,兰花姐姐是否也变成了鸟?她的叫声会是什么声音呢?我真的希望兰花姐姐变成一只小鸟,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飞翔,能够找到心爱的伴侣。
后来,“五七”农场的工人都进了城,西屲的山头都退耕还林,林木茂盛,绿了整个山。母亲当年割麦的田里成了苹果园,剩下不多的麦田金浪翻滚,联合收割机已经开到地头。
“半黄半割”还在拼了命的叫,再也看不见穿粉红“的确凉”上衣的少女在田里割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