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南京的基督

更新:2018-11-05 17:2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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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秋天的深夜。南京奇望街一户人家的屋里,一个中国少女,脸色苍白,手托腮帮,撑在陈旧的桌子上,无精打采地嗑着装在盘子里的西瓜子。


  桌子上的油灯放射着昏暗的光,那光与其说照亮了房间,不如说有一种使房间里显得更加阴郁的功效。壁纸脱落的房间角上,有一张露着毯子的藤床,挂着带尘土味的帐子。桌子那边,有一把同样陈旧的椅子,像被遗弃了似地扔在那里。除此之外,无论往哪里看,都找不到一件像装饰品之类的家具。


  少女对此毫不在意,不时放下西瓜子,抬起凄凉的眼睛,凝视桌子对面的墙壁。原来就在鼻子跟前的墙上有个弯钉子,上面恭恭敬敬地挂着一个小黄铜十字架。纯朴的基督,高高地张开双臂正在蒙难,那用手抚摸过的浮雕轮廓,像影子似的朦胧出现在十字架上。少女每次看到耶稣,长睫毛后面的孤寂的眼神,顿时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紧跟着会焕发出充满希望的天真的目光。可是,过不多久,当她再把视线移开时,总会长叹一口气,然后垂下那穿着失去了光泽的黑绸子上衣的肩膀,再次百无聊赖地一颗一颗去嗑那西瓜子。


  少女名叫宋金花,当年仅十五岁,是个私窝子,靠夜夜在这屋里接客,维持贫寒的家计。在众多的秦淮私窝子当中,有金花这般容貌的人,无疑是很多的。不过,像金花这样性格温柔的少女,在这里是否有第二个,却是个疑问。她与同行姐妹不同,既不吹牛说谎,也不任性虚荣,每天夜里面带愉快的微笑,与造访这间陋室的各种客人作乐。嫖客丢下的钱偶而比说好的要多,这时她会高高兴兴地让孤单的父亲多喝一杯特别爱好的酒。


  金花的这种品行当然是生就的,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原因的话,那就是因为金花从小时候起,就像墙上十字架所表明的那样,一直信仰罗马天主教,这是她死去的母亲教导的。


  ——话说有个年轻的日本旅行家,今年春天,在上海观看了赛马之后,顺便来欣赏一番中国南部的风光,在金花的屋里度过了好奇的一夜。当时,他嘴里叼着雪茄烟,轻轻地把小金花搂在穿着西服的大腿上,突然看到了墙上的十字架,露出了不可理解的神态,用蹩脚的中国话问:


  “你是耶稣教徒?”


  “是,五岁时接受了洗礼。”


  “那,怎么做这个买卖?”


  他说话的声音,转瞬之间带有讽刺的语气,可是,金花把梳发髻的头靠在他的手腕上,跟往常一样爽快地露出了能看到犬齿的笑容。


  “不做这个买卖,爹和我都得饿死。”


  “你爹年纪大了?”


  “是,已经直不起腰了。”


  “不过……不过干这一行,你是否想过不能上天堂吗?”


  “不对。”金花瞟了一眼十字架,带着老练的眼神说,“天堂里的基督一定会体谅我的心情的。如果不是那样,基督就跟姚家巷警察署的官员一样了。”


  年轻的日本旅行家微微一笑。接着,摸了摸上衣的内兜,拿出一对翡翠耳环,亲手给她戴在耳朵上。


  “这是农历五月去日本买的特产耳环,给你作今晚的纪念。”


  金花从首次接客的那天夜里起,确实一直对这一信念感到心安理得。


  不幸的是大约从一个月之前起,这个虔诚的私窝子却患了恶性杨梅疮。听到这事的好姐妹陈山茶教给她说,喝鸦片酒对止痛有效。后来另一个好姐妹毛迎春又热情地特意拿来了自己服剩的汞制剂和甘汞。然而,不知为什么,金花的病即使不接客呆在家里,也根本不见好转。


  一天,陈山茶到金花的屋里来玩,当时像确有其事似的给金花说起了这样一个带迷信的治疗法子。


  “你的病既然是从客人那里传染来的,那就不妨尽快转移给谁,这么一来,两三天之内肯定会好。”


  金花仍然手托腮帮,面无悦色,但看上去对山茶的话多少动了点好奇心。


  “真的?”她轻声反问。


  “是,是真的。我姐姐也跟你一样,病怎么也不见好,可回过去转给了客人,马上就好啦!”


  “那位客人怎么样了?”


  “那位客人倒是顶可怜的。据说就那样连眼睛都瞎了。”


  山茶离开房间之后,金花独自跪在墙上挂的十字架跟前,抬头望着蒙难的基督,虔诚地这么祷告:


  “天堂里的主啊!我为了瞻养孤爹,才做这种下贱买卖的。不过,我的买卖除了沾污自己之外,没有给任何人添过麻烦。所以我想这么死了之后,一定可以上天堂。可是,眼下的我,如果不把这个病转移掉的话,就作不了往日的买卖。如此看来,即使饿死也……当然,这么一来,这个病也就算治好了……不过要警惕不要与客人睡一张床。只要不那么做,我就不至于为了自己的幸福去干坏事,让与己无怨的人得不到幸福。话又说回来,怎么说我也是个女人,不可能什么时候对任何诱惑都无动于衷。天堂里的主啊!请保佑我吧。我是除了您一人之外,没有别的依靠的女人。”


  如此下定了决心的宋金花,后来无论山茶或迎春怎么相劝,她横下一条心,硬是不接客。有时相熟的客人来她屋里寻欢作乐,也只是一起抽抽香烟什么的,决不顺从客人的意愿。


  “我身上有可怕的病,不靠边去,会过给您的。”


  尽管如此,客人仍醉心于她,当强拉她为所欲为时,金花总是这么奉劝,甚至把身上有病的证据无顾忌地显露出来。客人渐渐地不到她屋里来寻欢作乐了。与此同时,她的生活也就一天苦似一天……


  今天夜里,她仍然靠着桌子,一直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依然不见有客人到她屋里来的苗头。夜,又是如此深沉下去,进入她耳朵里的声音,只有蟋蟀在什么地方呜叫。不仅如此,屋里没有一点暖和味,寒气从地面的铺石上,像凉水似的不断向她穿的灰色锻子鞋和鞋子里娇嫩的脚袭来。


  金花从刚才起一直出神地看着那昏暗的灯光。过了一会,她身子一抖,不禁抓了抓戴着翡翠耳环的耳朵,打了个小呵欠。此时,正好就在此时,油漆木门顺势打开了,一个不曾见过的外国人踉踉跄跄地从外面闯进来。也许是那个势头过猛吧,桌上的油灯突然亮堂了,整个狭小的房间一下子充满了带油烟的红光。客人顶着亮光,想向桌子这边扑过来,但很快又站住了,接着又向才刚关上的油漆木门退去,背紧贴在门上。


  金花不由得站起身来,惊奇的目光投向了这个不曾见过的外国人的身姿。客人年约莫有三十五六岁,身穿带暗条纹的茶色西服,头戴也像有条纹的布便帽,大眼睛,连腮胡子,黝黑的脸膛。唯一琢磨不清的是,尽管此人肯定是外国人,却难以分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他帽檐下露着黑头发,嘴里叼着熄了火的烟斗,堵在门口站着的那副神态,怎么看也像是喝醉了的过路人走错了门。


  “你要干什么?”


  金花稍许感到有些害怕,就那么呆立在桌子跟前,像谴责似的这么问了一句。这一来,对方摇了摇头,示意他不懂中国话。接着他拿下横叼着的烟斗,说了一句不知是什么意思的流利的外国话。此时,金花只是对他摇摇头,耳环上的翡翠在桌上的灯光照耀下闪闪发光。


  客人见她疑惑不定,紧锁迷人的双眉,突然放声大笑起来,一把抓掉便帽,摇摇晃晃地靠过来,接着像脚发软似的一屁股坐在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这时,金花尽管不记得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外国人,但又确实像面熟似的有一种亲切感。客人只是不客气地抓起盘子里的西瓜子,却并不放进嘴里嗑,眼睛直盯着金花,不一会儿,他边打奇怪的手势边说外国话。金花尽管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能大致猜出这个外国人对她所做的买卖多少是知道的。


  与不懂中国话的外国人共度长夜,这对金花来说并不是希罕事。于是,她坐下来,几乎成了习惯似的,面带讨人喜爱的微笑,说开了对方根本不懂的玩笑话。可也奇怪,莫非客人懂得这种玩笑,说了几句之后,他居然欢快地笑了起来,进一步打出了变化多端的各种手势。


  客人嘴里吐出的气带有一股酒腥味,可是,令人感到那张因酒醉而变红了的脸,却使屋里索然无味的氛围变得明快起来,从而充满了男人般的活力。这一点至少依金花看来,不用说比平时看惯了的南京同乡,就是比以往见过的哪一个东西方外国人都要强得多。不仅如此,前面说过对这张脸有些面熟,这种感觉怎么的也没法抹去,金花一边望着垂在客人额头上的黑色卷发,一边轻松地露着笑容,努力唤起初次见到这张脸的回忆。


  “是不是前不久与胖太太一起乘坐画舫的人?不,不对,那人的头发红得多;那么,也许是用照像机对准秦淮夫子庙的人。可是,那人比这位客人年纪似乎大些;对了,想起来了,有一回,在利涉桥边的饭馆前面,就在人拥挤不堪的时候,正好有一个与这位客人长相十分相似的人,举起很粗的藤手杖使劲抽打人力车夫的背。也许是他……不过,那人的眼珠怎么的也像绿得多……”


  金花在追忆这些时,外国人依然显得很高兴,不知什么时候,他往烟斗里装上了烟丝,吐出的烟雾闻起来很香。突然间,不知为什么,他和颜悦色,独自发笑,把一只手的两个指头伸到了金花眼前,表示出行不行的意思。两个指头表示两美元,这在谁眼里都是不言自明的。可是,不能接客的金花,灵巧地嗑得瓜子咯咯作响,再次表示不行,只是脸上仍带着笑容。这一来,客人把粗壮的双肘就那么拄在桌子上,在昏暗的灯光里,醉红的脸慢慢靠过来,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她。又过了一会儿,他伸出了三个指头,那眼神像是在等待回答。


  金花挪动了一下椅子,嘴边叼着西瓜子,显得疑惑不解。可客人似乎在想:她是表明光凭两美元是不会把肉体给他的。显然,对于语言不通的客人,根本不可能让他理解得那么深透。这时,金花一边更加后悔自己的轻率,一边把冷漠的目光转向了室外,再次无可奈何地断然对他摇了摇头。


  然而,对面的外国人仍露着微笑,迟疑了一阵之后,伸出了四个指头,再次对她说了几句外国话。无计可施的金花控制了自己的表情,虽说连微笑的劲儿都没有了,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她只好横下心来一直不停地摇头,等着对方死了这条心。尽管如此,客人的手却像要抓到肉眼看不见的某个东西似的,终于把五个指头都张开了。


  此后的长时间里,两个人打开了哑谜,一直你来我往地做着手势和身姿。其间,客人很有耐心,指头一根一根的在增加,最后,竟然显出了即使出十美元也在所不惜的劲头。对私窝子来说,十美元虽说是不小的数目,却仍然不能动摇金花的决心。她已经从椅子上站起来,斜着身子伫立在桌子前面,当对方伸出两只手的十个指头时,她急得直跺脚,头不停地摇。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为何,钉子上挂的十字架突然脱落下来,掉在脚下的铺石上,发出轻脆的金属声。


  她慌忙伸手捡起十分珍惜的十字架。当时,无意中看到了雕在十字架上的蒙难基督的脸。奇怪!那张脸竟酷似桌子那边的外国人的脸。


  “难怪像在什么地方见过,原来是基督的这张脸。”


  金花把黄铜十字架紧贴在黑绸子上衣胸前,就那么不由自主地把惊奇的目光投向了隔着桌子的客人。客人仍然让灯光照着他那张带有醉意的脸,不时吐出烟斗里的烟雾,脸上露着意味深长的笑容,而且眼睛在来回不停地打量她的身姿——从嫩白的脖子到戴着翡翠耳环的耳朵——客人那副样子使金花感到像是充满了一种亲切的威严。


  过了一会儿,客人放下了烟斗,故意微歪着头,带着笑声对她说了些什么话,就像巧妙的催眠师在被催眠者的耳边轻声说话一样,在金花心里产生了暗示作用。她好像完全忘掉了刚强的决心,带着微笑的眼睛悄悄地往下看,一边摆弄那黄铜十字架,一边羞答答地向这位奇怪的客人靠过去。


  客人把手伸进裤兜里,弄得钱币哗哗响,眼里依然含着笑,一时痴情地直望着金花站立的姿态。突然,客人眼里的微笑变成了带热的光,他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使劲把金花紧紧地搂在带酒腥味的西服手腕里。金花完全失去了理智,戴有翡翠耳环的头无力地向后仰,苍白的脸颊上仍带有鲜红的血色,两只眼睛朦胧地看着贴到了鼻子跟前的客人的脸。面对这个奇怪的外国人,是让他在自己身上为所欲为,还是为了别把病过给他而拒绝他的亲吻,眼下已不及多作思考了。金花把自己的嘴交给了这位满是胡须的客人的嘴,此时,她只知道像燃烧一般的恋爱欢情,初次体会到的恋爱欢情,猛烈地向她心头涌来……


  几个小时之后,在熄了灯的屋里,唯有蟋蟀轻微的叫声,使床上发出的两人的酣睡声,更添了几分寂寥的秋意。其间,金花的梦像烟云一样,从带尘土味的帐子里,向房上的星空高高升去。


  ——金花坐在紫檀椅子上,筷子伸向桌上摆的各种莱肴。有燕窝、鱼鳍、蒸蛋、熏鱼、烤小猪、海参汤——菜肴之多,数不胜数。而且餐具全都十分精美,上面画满了蓝莲花和金凤凰。


  她坐的椅子后面是窗户,垂挂着绛纱帷幕,再往外面看,窗外可能有条小河,轻微的水声和浆声不停地传送过来,此情此景,使金花很像感受到了从幼年时代起就看惯了的秦淮风光。不过,此刻她无疑是处身在天堂城市的基督家中。


  金花不时放下筷子去察看桌子四周,在宽大的大厅里,除了雕龙柱子、大朵菊花盆栽、莱肴腾起的热气之外,看不到一个人影。


  尽管看不到人影,当桌上的餐具只剩下一件时,随即又有新的莱肴弥漫着热乎乎的香味,不知从什么地方送到了她的眼前。刚想吃尚不及伸箸时,红烧野鸡张开翅膀,碰倒绍兴酒瓶,扑扑地向室内天花板飞去。


  这时,金花觉得有人不声不响地向她椅子后边走来。于是,她停住了手里的筷子,回过头去偷偷地看看身后。一看,倒也奇怪,原以为有的窗户没有了,那里只有一个不曾见过的外国人,嘴里含着黄铜水烟袋,悠然自得地坐在铺有缎子被的紫檀椅子上。


  金花只看了那男子一眼,就知道是今晚来她屋里过夜的男子。唯一与那男子不同的是,这个外国人头上方一尺左右悬挂着一个很像娥眉月似的光环。


  这时,一个冒着热气的大盘,简直像从桌子底下冒出来似的,装着香喷喷的菜肴,突然又送到了金花的眼前。她立即拿起筷子,正要去品尝盘子里的珍味,猛然想起了身后的外国人,随即回过头去隔着肩膀很客气地对他说:


  “你不往这边靠靠吗?”


  “行啦,你一个人吃吧。把它吃下去,你的病今晚之内就会好的。”


  顶着光环的外国人仍然含着水烟袋,流露出的微笑里饱含着无限的情爱。


  “这么说你不吃喽?”


  “我吗,我不喜欢中国菜肴。你还不认识我吗?耶稣基督没有吃过一次中国菜肴。”


  南京的基督这么说完之后,慢慢地从紫檀椅子上站起来,从身后在发愣的金花的脸上作了亲切的一吻。


  从天国之梦中醒来,已经是秋天的晨曦带着寒意照在狭小房间里的时候。像小船似的床铺挂着带尘土味的帐子,里面有些昏暗,但还有点暖和味。昏暗中,能看到金花那张半仰着的脸,圆圆的下巴掩在分不出颜色的旧毯子里,仍然睡眼未开。血色不好的脸上也许还粘着夜晚的汗水,抹满了油的头发凌乱不堪,从显得很开心的嘴唇缝里,能看到那细牙像糯米一样洁白。


  金花睡醒过来,眼下那菊花、水声、红烧野鸡、耶稣基督以及梦中其他种种景象,依然模模糊糊地在心中徘徊。尽管如此,随着床铺里边越来越明亮,她清楚地意识到作了一场美梦,现实就是她自己夜里与奇怪的外国人一起上了这张藤床。


  “如果把病转给了那个人……”


  金花想到这里,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感到早晨没脸见到那人似的。可是,眼下已经醒来,再也不能见到那张令人怀念的黝黑的脸,这使她更加不堪忍受。在一阵心神不定之后,她战战兢兢地睁开了眼睛,来回看了看眼下已经大亮了的床铺里边,没想到那里除了用毯子盖着她自己之外,很像十字架上的基督的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这么说,难道这也是一场梦?”


  也许推开带污垢的毯子还早吧,金花起身坐在床铺上,两手揉了揉眼睛之后,掀起重垂的帐子,把阴郁的视线向室内投去。


  室内各种东西的轮廊,清晰可辨而又冷落无情地呈现在早晨的冷空气里。陈旧的桌子、熄灭了的油灯、一把椅子倒在地上、另一把朝着墙壁……一切依旧跟昨晚一样。不仅如此,散落在桌上的西瓜子当中,那个黄铜小十字架眼下依然放着不太亮的光。金花睁了睁怕光的眼睛,茫然环视四周,依旧冷清地横坐在凌乱的床铺上。


  “确实不是梦。”


  金花一边这么叨咕,一边对那个外国人不知去向何方作了种种猜测。她当然想到了那人也许是趁她熟睡时,悄悄地溜出房间往回走了。可是,既然他对自己是那样的爱恋,连一句告别的话都不说,就那么走了,岂不更加让人难以置信。再说,她连向那个奇怪的外国人要来说好的十美元的事都忘掉了。


  “难道真的走了吗?”


  她带着沉重的心情,正要披上脱在毯子上的黑绸子上衣。突然,她停住了手,这时,她脸上眼看着渐渐地展现出了充满生机的血色。那也许是因为听到油漆门那边传来了那个奇怪的外国人的脚步声,要不就是那人遗留在枕头上和毯子上的那股酒腥味,突然唤起了对昨夜羞耻的回忆。不,金花此刻发觉自己身上出现了奇迹,极具毒性的杨梅疮,一夜之间,竟消失得干干净净了。


  “这么看来,那人就是天神基督。”


  她情不自禁地就那么光穿着内衣,像滚落似的爬下床来,跪在冰凉的铺石上,嘴里直念救命的主,像美丽的从良妓女玛利亚一样虔诚地作了祈祷。


  第二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年轻的日本旅行家再次造访宋金花,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俩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


  “怎么?还挂着十字架啦!”


  那天夜里,不知出于什么,他像讽刺似的说了这么一句。金花一下子认真起来,紧跟着说起了那天夜里基督降临南京,治好了她的病的怪事。


  年轻的日本旅行家一边听一边独自这么寻思:


  “我认识那个外国人,那家伙是日本人和美国人的混血儿,记得名字叫George Murry。据说他曾经很得意地向我所熟悉的路透社通讯员谈起在南京嫖过一夜信仰基督教的私窝子,趁那女子熟睡时悄悄地溜走了的事。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正好与那家伙同住在上海的一家饭店里,所以至今还记得那副长相。说起来算是英文报纸的通讯员,其实根本不像个男子汉,是个坏家伙。那家伙在那次之后,因为患恶性梅毒,最后终于疯了,可能是这个女子的病传染给了他。可是,这女子至今还把那个混血无赖当作耶稣基督。为了这女子,我是应该把事情向她挑明呢?还是缄口不语,让她永远去作西方老早传说的那种梦呢……”


  金花说完之后,他若有所思地擦燃了火柴,点着了闻起来很香的雪茄烟。接着,十分热忱地故意提出了一个难以开口的问题:


  “是吗。那可是太离奇了!不过……不过,你在那次之后再没有患过病吗?”


  “是的,没有过。”


  金花嗑着西瓜子,带着欢快的表情,毫不迟疑地答道。


  (编辑: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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