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还在我的花园里。周身萦绕着浅紫或是淡红的花雾,连目光也是浅浅的,密密的蔷薇枝叶随着风轻颤的一刹,有星微的光影闪动。但是透过层层叠叠交错的棕黑或是墨绿的茎干,除了偶尔停留的某只瓢虫,看不到更多的东西。但是我全然不在意,远处白茫茫的迷障背后隐藏着的,是黑是白,是悲是喜,在我心里没有清楚了解的必要,也没有多余的好奇心。我只是固执的守着我的花园,以为每一片花叶温柔的褶皱里都酿着琼浆,以为那是全部的美好温暖。
也听外面的故事,爸爸说外面的世界危险阴暗不留余地,但是我还是应该去看看。妈妈说爸爸是个梦想家,但是爸爸是世界的猎人,我把他当做我的英雄。但是当他再一次出发的时候,我手里拽着草茎,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一朵未开的玫瑰上,然后一转身躲进了花丛里。我还是没有离开我的花园,尽管爸爸最后的那一声低低的叹息在我脑海里漫出去老远。他没看见隐在交错叶脉间的我的眼睛,连我自己也没发现,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某个花开得氤氲朦胧的转角,我才有些忪怔地看向手里断成几段的草茎,浅绿的汁液漫延在深深浅浅的掌纹里,带着淡淡的哀伤。
也许那个时候连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心里的到底是好奇还是想往,就天真的把这些搞不清楚的情感全都归结为对爸爸离开的不舍,然后转头继续研究花叶的脉络,或是蝴蝶的触角。我不知道那其实是害怕,害怕冰冷害怕复杂害怕孤独,而我身后是我长大的花园,每一朵花清甜的花蜜都贮存在我的记忆里,这是我所能认知的最为安全最为和善的地方,于是我下意识地躲进它的怀抱里,用鲜妍明丽的花瓣去阻挡未知的黑白。
但是你必须要走出去,不能做一个只会看花的小孩。爸爸这样对我说得时候,目光直直的投向我,重音放在了“小孩”这两个字上,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常有的冷厉。当时正值茶花凋零,绯红的花朵一朵朵掉落,铺在潮湿的泥土上,像一道惊心动魄的伤口,一种莫名的哀伤撞向心头。最后我点了头。即便每天都做着小孩子的游戏,嘴里含着一粒苹果或橘子味的水果糖,但大抵从心底里不想被别人说成是小孩。小时候总是骄傲地以为自己懂得足够多,以为自己具备了成为大人的所有必需条件,然后在自己的能力遭到怀疑的时候犹如被击中痛脚,眼前一红就要跳起来证明,这个时候连我的花园也被遗落在不知哪个角落里,却不知道这恰恰是心底最为排斥的不成熟。
现在我站在这里,远离了我的花园。没有绚丽的花朵,没有蜜蜂鼓动翅膀的声音,触目的尽是无边的冰雪,除了天空的一丝灰蓝找不到其他任何色彩,而我什么都没有。舌尖最后的一丝甜味散去,两手空空,口袋里的花朵没有任何用处,我只有我自己。空白。空白。一片死寂。走了几步还是回头看,看我的花园。现在它只是无尽白雪中分不清色彩的灰黑一点。我把未干的花瓣握在手心里,脑海里有怪兽在叫嚣。孤独啊。孤独啊。孤独啊。
它会消失么?我的花园。
我曾经以为它足够大,足够有力量,足够支撑起我的世界,但是现在它像是大海上一只飘摇不定的单薄小船,随时一个浪花翻动,一点白色的泡沫就足以把它彻底湮没。我的心里绷着弦,那条维持着我的世界运转的平衡线。我怕它会在某个瞬间碎裂掉。现在我看到了,那些曾经骄傲地执着地认定的东西,是多么苍白多么不堪一击。
不。不会的。有个声音在说。你的花园会长久的存在,坐落在你心里的一隅,然后在将来的某个瞬间,在心间为你开一朵花。如果你足够坚定足够勇敢,当你穿过这黑白的荒原,会有另一座花园看向你。
是要放弃么?我看向那些死去的花朵。可是我舍不得。那要怎么办。
那个声音顿了顿,听起来苍老了几分:你要走的路上,会有无数的花园,而你将面临的,是无数的放弃,你只留存一瓣花在你心里。人成长的过程,本来就是不断放弃的过程,太过稚嫩的梦想或是执念都无法支撑你走到最后,伤痛和孤独必然要历经,你要在你心里筑起一座花园,属于你的,真正的花园。这时候,才是真的成熟。
是这样么。我的花园。
我望了望前方,了无边际。心里还空的,迷茫和手足无措。
身后是我的花园。但是这次,我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