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认识的当代诗人中,臧克家和贺敬之有如师长般亲切。对于两位先生,我都是先爱其诗而后识其人。回想与两位先生初次见面的情景,可谓志同道合,一见如故。
从中学时代起,我就一直爱读臧克家的诗,他的很多名作常为我背诵。我在上世纪80年代去北京东城赵堂子胡同登门拜访,一个微末小子去探问前辈大诗人,心中不免有些惴惴的。来开门的是臧夫人郑曼女士,只见小四合院内树绿花红,环境十分优雅。郑曼女士轻声嘱咐我:臧先生近来身体不大好,请不要谈得太久。随后她进屋通报,先生瘦长的身影立即出现在房门口。他一见我就紧握我的双手,声音洪亮地说:“是欢章同志吗?我读过你的诗歌评论,很多意见与我相合,欢迎,欢迎!”克家先生亲热地拉着我走入书房,室内墙上挂满名人字画,一派书卷氛围。我们品着香茗,从中国新诗的历史到诗坛现状,从他的创作道路到创作的甘苦,无所不谈。怕影响他休息,我几次想刹车,都被臧先生一再打断:“再聊聊,再聊聊。”不知不觉就过去一两个钟头。直到我告辞时,臧先生还兴犹未尽地说:“我们谈得很投机,以后到北京务必再来叙谈一番。”此后我常写信向他讨教,克家先生每信必回,谆谆教诲,诫勉有加,使我深受教益。
贺敬之先生也是我青年时代心中的偶像。他的政治抒情诗当时风靡全国,深受广大读者喜爱。1963年4月,他和郭小川访问复旦大学,登辉堂内座无虚席,连过道上都站满了人。郭小川当场朗诵了他的《向困难进军》,敬之先生则朗诵自己的新作《雷锋之歌》,在暴风雨般的掌声中,我遥望着他俩的身影。我和敬之先生近距离接触则已是70年代。那次我去《人民日报》社探望蒋荫安同志,他把我介绍给时任文艺部主任的敬之先生。敬之先生笑声朗朗地握着我的手说:“是吴构思吗?欢迎欢迎!”原来我曾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过几篇谈艺术构思的文章,因此他给我取了这样一个绰号。一个诙谐的玩笑,立时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和敬之先生更多的接触,是在1994年中国毛泽东诗词研究会成立之后。敬之先生是会长,我是常务理事,每届年会期间,他总要约我在晚间长谈一番。谈国事,谈人生,谈文艺,更多的是谈诗歌,他的许多真知卓见,常引起我的深思,给我以启发。
最敬佩两位先生对理想信念的坚持,对创作方向的坚守。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思想解放的潮流中,诗坛活跃,流派纷呈,但在繁荣发展的进程中,又思潮汹涌,众声喧哗。在纷繁复杂的大背景下,克家先生毫不动摇地坚持现实主义的创作原则,一直强调诗歌创作必须保持和现实、同人民的血肉联系,他在谈话和书信中,多次叮嘱我“诗坛情况极复杂,要坚定我们的现实主义的立场”,“一定要有主见,不为不正之风所动”。这种坚定的创作信念,其实是源自他几十年的创作经验,是他从自己的创作甘苦中总结出来的。他从上世纪30年代创作伊始就一直贴近现实生活,关怀民生疾苦,表达人民心声,以成功的创作实践印证了他的创作观念。名作佳篇如《老马》《三代》《有的人》等等,不是深深镌刻进一代又一代读者的阅读记忆了吗?敬之先生也是不论形势如何变化,一直强调诗歌要反映时代主潮,要表现时代精神,做坚定的、清醒的、有作为的文艺战士。这种坚定的信念,也同样是从他数十年的创作实践中总结出来的。他那些表现时代精神的诗歌杰作,像《回延安》《放声歌唱》《雷锋之歌》《桂林山水歌》《中国的十月》等,不也是至今仍传诵在诗歌爱好者口中吗?不久前,一位学生对我说,他有一次去陕北工作途中,亲眼看见在一座大山上用大字刻着《回延安》的诗篇,我想,这正是敬之先生创作生命力的生动写照。
克家和敬之两位先生曾各自书写条幅赠我,条幅颇能呈现他们的文化人格。敬之先生书写的是自己的诗作《登武当山》:“七十二峰朝天柱,曾闻一峰独说不。我登武当看倔峰,背身昂首云横处。”诗中透露出乱云飞渡之际,诗人那像劲松一样坚定从容的气魄。克家先生书写的是郑板桥诗句:“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从中也透露出诗人坚守个性而又兼听则明、从善如流的胸襟。我觉得这两个条幅合起来,恰显出健全人格中两个相互联系的侧面,也代表两位先生内心的声音:要敢于坚持真理,又要不断完善自己的思想认识。生活是大海,文艺也是大海,风高浪急,波涛澎湃中,我们不能做看风使舵的随波逐流者,而要像克家先生和敬之先生那样做坚持正确航向、破浪前进的勇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