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喜欢“生活家”这个词。第一次在西湖湖畔看到这三个大字赫然镌刻在一块西湖石上,心弦被轻轻拨动。因为一段时间,这三个字总是在心中若隐若现,逐渐成形。一旦看到它竟然被公然提出,就有了画龙点睛之感。隐隐还有一种天机被泄露的感觉。
“生活家”这个词,第一眼看去,会令人产生罪恶感。因为我们从小所受的教育,所养成的价值,一向只有工作哲学,工作是人生第一要务,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稍稍闲下来,犯一会儿楞,罪恶感就会油然而生。好像生命被一浪一费了,被虚度了。现在,有人不但把“生活”作为一种正面的人生价值提出,而且还要成为“生活家”,这是对我们的工作哲学的公然挑战。然而,这种工作哲学,这种使用时间和生命的节奏,其实是大可质疑的。
将工作视为人生最重要的价值,至少是一种本末倒置,倒因为果。人生在世,最重要的是过一种舒适、宁静、沉思的生活,如果短短的几十年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那就不虚此生。在人生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旅途中,越早到达这个境界,就越早拥有人生的真谛。而工作应当是达到这个境界的手段。我们的工作哲学把手段当成了目的,不是本末倒置又是什么?
所有超过生存需要的劳作,都是这种错误哲学的后果。听说在希腊,曾经发生过一场当地居民与中国移民的冲突。原因是中国人的店铺在午休时间都不关门,而希腊人的生活非常懒散,中午会有长长的午休时间。由于中国人不休息,一直工作,就把生意全抢走了,一逼一得当地人也不得不加入竞争,不能再过懒散的生活,于是引起他们的不满。虽然希腊陷入债务危机,懒散的生活方式也许难辞其咎,但是他们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方式对我们的工作哲学不能说不是一种挑战。退一万步说,一旦可以满足生存的基本需求,超出部分的额外工作是否必要?这是希腊这个古老民族用它的社会习俗和生存哲学向我们的工作哲学提出的一个问题。
就像那个脍炙人口的渔夫的故事:一位渔夫在海边钓鱼,钓了几条就收了杆准备回家。一位路过的富人对他说,你为什么不多钓一些鱼?渔夫反问,钓来做什么?富人说:可以把多出来的鱼卖掉买一条船。渔夫问:买船做什么?富人说:可以钓更多的鱼去卖。渔夫问:钓更多的鱼去卖做什么?富人说:那你就会很有钱。渔夫又问:很有钱能做什么?富人说:那你就可以到处旅游,悠闲地躺在海边晒太一一。渔夫说:我现在不就已经休闲地在海边晒太一一了吗?我总一爱一引用这则寓言,原因就是它提出了一个重大的人生哲理:我们应当过什么样的生活?工作挣钱是目的,还是快乐平静的生活本身才是目的。
上述哲理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创造一性一的工作。就像王小波,他有一种冲动,要用小说来浇心中块垒;就像冯唐,他一天恨不得要工作24小时,可是一有空闲,他就不由自主地要写,据他说,想停也停不下来。这样的人成不了生活家,但是他们的创造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工作”,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创作冲动。有天才的人的生活是被他们的天才挟持的生活,由于他们的天才力量太强大,他们的创造冲动太强有力,他们成了自己才能的奴隶,必须为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而对于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来说,最佳的人生境界也许不是别的,而是成为一个快乐的生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