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月季花开时

更新:2020-03-09 10:0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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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在脸上,彻骨得阴冷。抽身赶回老家的时候,沿河边的月季花开得正旺,一丛丛一簇簇扑入了我的眼帘。心,似乎被什么深深地刺痛了一下,我的鼻子一酸,眼眶里开出了俩朵淡淡的花。

这个清明,尽管雨丝未飘,但我的心情如天空般灰蒙蒙的。连续两个月里,我先后失去了两个至亲的人——我的祖母和祖父。祖母走得匆匆,我没来得及赶上见最后一面。祖父走的时候,我守候在身旁,那弥留的眼神,嗫嚅的嘴角,枯瘦的双手,沉重的呼吸……祖父就像一棵苍老、衰弱的庄稼走到了季节的尽头,渐渐萎蔫了下去,最后再也没有起来。

叹息在无边的伤痛里泛开。月季花幻化成了祖母慈祥的脸庞。记忆中,老家的小河边并没有月季花,只有一株桑树。每当桑椹红了、紫了的时候,我常常和祖母一起采桑椹。长大了,桑树也就不知什么时候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了,代替它的,是河边那株开满我心海的月季。我想,这株花树,许是我十七岁出外求学时,抑或是我出嫁离开村庄后,祖母就栽下了。树是祖母亲自栽下的。自我求学在外、出嫁离开他们的十余年里,我再也没有像小时候一样,偎依在祖母的怀里,或者是坐在她老人家身旁,让她静静地幸福地看着我吃完她亲手做的饭菜。我甚至连这样的机会都没有给过他们和自己!哪一次回来不是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呢?当她们最疼爱的小孙女像鸟儿一样飞离她们的时候,只有月季树在陪伴她们。那日,我发现祖母的发髻上插着一朵粉红的花儿,花瓣重重叠叠,淡淡的芬芳向我氤氲而来。我突然记起,往年的此时,祖母的发髻上也插过这样的花的。祖母的发髻是我儿时解不开的谜,尽管水乡的每个老太太都梳理着这样的椭圆形的发髻,但于我是好奇的。我不知祖母披过腰间的长发,是怎样梳理整齐,用黑色的有眼的小细网一圈,就都卷曲盘在脑后了。就像她把生活的艰辛和苦水全都忍吞而下,一心拉扯着她的儿女。当祖母永远闭上双眼,小姑妈流泪给祖母盘好发髻时,我多想给祖母的发髻插一朵月季花啊。可祖母走了……明艳的花枝在我的泪光里一枝枝折下,这个情节一如去年初夏,祖母不顾尖细的刺儿滑破她的手指给我摘花时,任殷红的血一滴滴滴在月季花花瓣上一样。冬去春来,花儿又红。"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已一年"。祖父祖母,琴儿今天归来了,在你们花树旁期盼了十余年的日日夜夜后,归来了。琴儿看到了花儿的明艳,闻到了花儿的芬芳了,可是满树的繁花啊,再也召唤不回你们的笑容和声音了。

上午的祭祖仪式已过。门前的月季树在孤寂地艳着。树下,有纸钱焚化过后的痕迹。父亲的神色阴着。姐姐沉默着。祖母的遗像挂在堂前,依然微笑着。我望着祖母的遗像,望着开得鲜艳的月季树,心中一阵酸楚,顿时,泪如雨下。去年初夏时节,那个早晨,我牵着儿子的小手回到了祖父和祖母的身边。祖母穿着那件清爽的绿衫,站在门口张望着。当我和儿子走近她的时候,祖母的笑容里、眼睛里、话语里甚至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里,都抑制不住洋溢着的疼爱和喜悦,点点滴滴滋润在了我的心头……陽光里,祖父和祖母逗着我儿子玩,我笑。不经意间,沿河边一树繁花儿扑入眼帘,我情不自禁地走过去。墨绿色的树叶丛中,高一朵,低一朵,里一朵,外一朵。有的含苞欲放,羞羞答答;有的只露出半边脸,半遮半掩;有的全展露着笑脸,恬美动人……粉色的花瓣上有的还闪亮着粒粒晶莹的晨露。我忍不住摘起花来,祖母见状,赶忙踱着碎步走过来,一声声唤着,琴啊,小心,花儿有刺。说着,祖母拿来剪刀,把我挡在一边,亲自给我摘花。祖母边采边说,这花开得好,但是刺也多,待会儿你把花拿回去,要特别小心。我看到祖母的手指被尖锐的花刺给扎破了,殷红的血滴在粉红的花瓣上。祖母浑然不觉,依然给我挑着剪着好看的花朵,只摇手说没事。村上的几个小女孩看见了,也都围拢了过来。看着祖母手里的花儿,仰着头睁大着黑翡翠般的眼睛直羡慕。祖母说,喜欢么?让祖母来给你们采。这花又叫"月月红",月月开,可以开到十一月,红火着哩!月月红,多美的名字啊。祖母站在花树前,回过头来,额上的沟沟壑壑在清乳般的陽光下舒展开来,微笑着说,月月红,月月开,祖母和祖父啊,就盼着你带着孩子能多回来几趟,像这几个小丫头一样,采着花儿回去,养在花瓶里,放在书房里,有一股股淡淡的香味,可以给我们琴养精神呢!祖母絮絮叨叨地说着,祖父在一旁眉宇间也是笑意盈盈,那会我的眼眶却渐渐地湿润了。心一点点钻心的疼。孩子们绽开着月季花般娇嫩的笑容,甜甜地对我说,姑姑,祖母家的月季花开得最好。我们从这株花树上剪了花枝,种到家里,开出来的花儿却没有这株月季花树开得香开得艳。祖母听后,柔柔的目光里尽是慈爱,笑着说,这株月季花树,祖母栽植了有好多年了。村人看她月月都开得热热闹闹的,欢喜得很。每年春天,都要来问祖母讨取几根花枝,插在自家院里,而今,月季花开遍村上家家户户了,可小孩子们还是喜欢到这株花树上来摘花。祖母把暗红色的尖硬花刺一个个剪掉,将粉艳艳的月季花戴在小孩子们的头上,别在胸前。看着孩子们甩着小辫兴奋地笑着跑着追赶着离去的时候,她们头上、胸前、手里的月季花也跟着一起欢呼跳跃着,像一颗颗闪闪烁烁的星星……祖母的话语,现在依然在我的耳际萦绕。想之,一切还如昨昔,可事实却已是阴陽两界。我瘦弱的身影不停地震颤,任其泪水模糊视线。祖父和祖母再也不会为我采摘月季花了,也听不到我的呼唤了。但是我始终于冥冥中感觉到,他们其实一直在我的身边。我将采摘一枝,插入花瓶,温馨我的书房,我的心海。希冀着你们在梦里能看到这芬芳的繁花月月红在我心房。让那鲜艳的色泽化尽我路途中的黑暗,让那清雅的芳香荡尽我内心里的喧嚣……

捱过中午后,坐车去普渡寺上坟。实际已无坟可上,已无墓可扫。乡村逐渐被城市吞噬,就连逝去的人入土为安的习俗也都被淡化了。大家心情沉痛,沿河一路的月季花再次扑入了我的眼帘,像祖母的微笑。我怀揣着年前写给祖母的祭文,追忆着祖父和祖母生前疼爱我的往事,她们的话语和笑声又依然在耳廓响起,心口如被鞭抽般一阵阵绞痛……小时候,马兰头绿遍田埂,石灰草光亮的时候,我和伙伴们时常挎着竹篮哼着小曲去田野里挖野菜。夕陽开始染红村口之际,祖母老远就守望在弄堂里盼我归来!当袅袅的炊烟升遍乡村天空的时候,祖母坐在一旁,看着吃着马兰头凉拌粉皮的我,常常乐呵呵地笑着说,多吃马兰头,眼目清亮,读书聪明,将来做个有文化的人。祖母的话仿佛是春天里的一粒种子在我的心田里生根发芽了。当第二天放学回来,锅沿边上总有祖母做好的石灰草饼,青翠翠香喷喷的。吃着祖母做的菜和点心长大的我,后来成长为了一名教师。走出村庄的我却从此很少回去看望她们。祖父和祖母期盼的视线里一定是烙下了深隐着的痛楚了。这将是我心头永生难以还清的亏欠和不安啊。我的泪又情不自禁地流下来,再次激起疼痛的漩涡。

车到普渡寺。寺旁一排灰墙青瓦的房子,就是这排房子,成了逝去的人留在人间最后村落。他们的骨灰安放在这儿。这儿是"安息堂"。平日里,这儿人迹寥落,每至清明,香火鼎盛。在这里,以前从未体验过亲人间生离死别的那种撕心裂肺、欲罢不能的痛。"清明"似乎未曾在我心里留下过多少清晰的含义。而现在,我分明已是一个极其痛苦、不幸的人。站在祖父、祖母的灵位前,点烛燃香,呈上鲜花,摆上供品,焚上纸钱,默哀叩拜。当我把写给祖母的那篇祭文一页页地点燃时,缕缕青烟袅袅地升起,通红的火光映着我淌满泪水的脸,也映着月季花旁祖父和祖母遗像上那依旧慈祥的笑容。在火光的映照下,望着那一朵朵鲜艳无比的月季花,我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永远也无法弥补和挽回的疼,如一把把锋利的锥直刺我忏悔的心。

走出灰墙青瓦的普渡寺,陽光正一点一点抚去我脸上的泪痕。我才发现桃花、玉兰花渐次谢了;但见,迎面,斑斓的月季花正绽放着一树一树的诗韵,淡淡的芳香像祖父和祖母的话语永远温馨在了我的心海。我想,该给月季捧一抷新土了,让那花儿凋零时给祖父和祖母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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