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安好

更新:2019-05-16 16:5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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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最想跟外婆说的一句话就是“外婆,晚安”,可我一直没曾说出口。外婆去世的时候,我想着她终于不会再夜不能寐,终于可以安息了。

外婆的生日我不知道,但我清晰地记得她的忌日:1991年6月19日。她死去的时候,虚74岁。

六月的天很闷热。外婆躺在刚做成的棺材里。我和哥哥、弟弟三个人在灯下给外婆守灵。屋子的前门和后门都是敞开的。照乡下的说法,亡者的魂灵三天内是不会散的,外婆的魂灵还在,我们要把门开着,让她无论是从前门还是后门,都能找到我们的家。

母亲虽然很悲伤,但她还保持着惯有的冷静和清醒。她挨家挨户打招呼,说她母亲的棺材要经过各家的门前,打搅了大家,请多包涵。外婆是客死他乡,在村子人的眼中是“异乡人”。母亲那样招呼,也是尽礼数。村中多是善良的人家,有的还曾享受过我外婆的恩惠,他们见我母亲哀戚的神情,也都送来安慰的话。出殡的那天,外婆的灵柩经过每家门口时,那些户主都是立在门口,燃起鞭炮,给我外婆送行。那也是村子的人对一位异乡老人的最高礼遇。

我曾经多次试着回忆外婆生前劳作的细节,但能想起的多是那些“大写意”的场景:她要么是在村东头或村西头的山地里独自刨挖,要么在生产队里的水田里弓腰曲背地插秧、割稻,或是在窄窄的田埂上,挑着湿漉漉的稻子,踉踉跄跄地行走;夏日午后,烈日烘烤着树木、尘土,地上的灰像灶膛里的余烬一样滚烫,知了一声接一声,很不耐烦地叫着,别人家都在屋子里的凉床上或者铺在巷口的草席上睡觉,而我的外婆光着脚,踮着脚尖,在山地那边除草、翻土,她那件黑褂子的背后总是一块又一块白色的汗渍。

外婆永远是村子人最勤快的人,也是村子人最“硬朗”的人,太阳晒不晕她,风刮不倒她,雨淋不坏她。她不晓得累,也不晓得生病。 她除了睡觉,除了回家后匆匆扒完一碗饭(有时甚至让我把饭拎到地头给她吃),所有的时间差不多都是田间地头,那几小块山地似乎可以长出金长出银,她只要没日没夜侍弄,就会长出吃不完的粮食。

有一年的冬天农闲,村子的人被安排到七八十里路外的一个圩区修河坝,家家户户都要派一个劳力,队长司有早跟我外婆说,胡大姐,修坝埂是男人的事,你就不要去了,在家和老人们抹抹纸牌,好好歇歇。司有早是好心人,他在安排农活时总会给我外婆照顾一点,但我外婆并不领情,她好不容易遇到个农闲时能挣工分的机会,哪舍得不要呢。司有早见我外婆那么倔强,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把老骨头真是贱,拼死拼活地挣那么多工分做什么?带到棺材里去啊?

司有早嘴巴一向比较“毒”,外婆也没生他的气。她把扁担和筐子找出来,把铁锹放进筐子里,跟着村子里的男人们上路了。那一次,外婆在远离大司村的一个陌生地方出现时,她瘦小的身子夹在人山人海的男人中,有没有人对她戳戳点点?那是一个男人的世界,一位老妇人,吃喝倒也罢了,她拉、撒、睡,又有多少不便?

我之所以一直到现在都没忘掉这件事,是因为我在独自熬过很多天之后,终于在那条外婆回来时必经的小道上,看到了外婆的身影,她挑着筐子,在一大群男人中显得那么矮小。我跑过去时,外婆俯身从筐子里拿起一个布包,我打开后,里面是一块面包,她从乘坐的火车上买的。

那是我此生吃的第一块面包,裹着外婆的汗味,裹着尘土,也裹着异乡的风霜。它虽然很凉,但很香、很香。

按照生产队的规定,外婆在五六十岁之后完全可以像同村的瞎子老太那样,享受“五保”待遇——口粮由生产队供给,自己不需要做一丁点农活。但瞎子老太终身未嫁,没有子嗣,她只要自己能活命就够了,而我外婆从地里刨食,不是为她自己,而是为了她女儿家,更确切地说,为了我,为了我的哥哥、弟弟,还有后来出生的妹妹。外公和舅舅都是饿死的,这成了外婆心头一直挥之不去的疼痛,也成了她挥之不去的夜半噩梦——我有时在深夜里醒来,常会听到外婆在床那头轻轻地叹息,我不难猜到,那是外婆被噩梦惊扰后,在为我们家的几条性命深深地忧虑。

外婆最高兴也最发愁的时候是年终,生产队要“分红”了。整个村子差不多家家户户都超支,能分到“红”的除了我外婆之外,只有极少的人家。

外婆能分到“红”,有两个原因,一是她的户口本上只有她一个人,她每年从生产队里分到的粮食也是一个人口的,不像其他人头多的人家会超支;二是她虽然拿的工分没有男劳力的多,但她从不缺工,上山砍柴或者下地挑稻谷,没有别人挑的多,但她腿脚“快”,比别人会多挑一两趟,挣的工分也就不比人家少太多。年终分红时,外婆最多的时候曾拿过一百多块钱。

但让外婆焦虑的是,那些钱她很少能拿到手,最多的时候,拿到的也不过三四十块钱。

临分红的前几天晚上,外婆的家总会来好几拨子人,司有早就是其中一位。他说的还是跟上一年一样的话:“胡大姐,你今年还要帮我先垫一点钱。”他家人口多,超支是必然的,向生产队还账又是不可能的,每一年我外婆都是他求助的第一人选。外婆心中肯定是不太愿意,但她从来不会拒绝。在分红现场,外婆替好几家垫了钱,又有一户人家要让外婆垫,外婆实在有些为难,只好说,不能垫那么多了,我的大丫头家也超支,我还要帮她还债呢。

“大丫头”,就是我母亲。

外婆拿到手的那几十块钱,先是用布包紧,藏在房间的一个坛子底下。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她从坛子底下摸出钱,揣在裤腰带里,带着我上路了。她挑着两只稻箩,一头是她和我平时省下来的米,一头是她做的山芋干。池塘里结了冰,田埂上有厚厚的霜,外婆的嘴巴里呼着热气,喘气声也越来越急。我们翻过西塔山,走完二十多里的山路,就到了陶厂镇,外婆会给我买一个麻饼,买一杯茶水, 我再吃一根早上煮熟的山芋,而外婆蹲在路边吃的是山芋。

那些年,我和外婆在那条几十里的路上来回了不知多少趟,我们从大司村挑出去的有稻子,有米,有山芋、山芋干,有香油,有南瓜、冬瓜……我的父亲也不知来来回回多少趟,他每次挑着一副空稻箩来,然后挑着满满的稻箩回家。那一担担沉沉的稻箩加起来到底有多重,我们全家谁也说不清楚。

外婆的身子本就瘦小,临死前被病魔折磨得只剩下骨头。她这一生,是被我们全家“榨”干的,或者说是被她自己“挤”干的,我们“榨”她也好,她自己“挤”自己也好,在她看来,都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一生似乎就是在为我们而活。

我甚至想过,如果外婆觉得她身上的骨头能给我们做柴火取暖或者做一顿饭,她一定会二话不说,任我们拿去点着。

1980年夏天,我考进了陶厂中学。开学的那天,外婆和我起了个大早,她挑着被子、衣服和其他日用品,我则挑着几十斤米。走过十几里的山地,翻过西塔山,到达陶厂中学时,已接近中午。

外婆帮我把行李在寝室里安顿好,就要回去了,我把外婆送到了学校前面的河埂上。过去都是外婆送我,而这次是我送她。河埂很长很长,路边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我立在那里,看外婆肩上扛着两根扁担,她瘦小的身子慢慢地远了,然后没了。

那一年我虚14岁。从虚五岁时到外婆家,我和她在一起生活了九年。九年中,除了她偶尔去小姨娘家,除了有一年冬天她去修江堤,我们很少分开过。但从这一年的九月开始,我和外婆要相隔很久才能见一次面。

晚上,我躺在床上,脑中翻腾着这样的画面:外婆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晚上躺在床上,床那头也是空空的;她吃饭的时候,只需要拿出一只碗……她把我养大了,我就离开了她,她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个人。

我在新学校很有些不习惯,待了两周之后,就和同村的另两个同学一道,回到了大司村。那天晚饭之后,外婆突然说了一句:“你别在陶厂念,到林头念吧。”我有些懵。外婆的意思是让我转学。我有些害怕。转学容易吗?怎么转?我没有一点了解。外婆见我没反驳,认为我同意了,便说:“明天我就带你到陶厂找人。”

第二天她果然领着我,到了陶厂中学。他找的是附近村子的一位在学校当教导主任的老师。外婆跟他说了一通话,他终于明白我外婆跟他的母亲是老熟人。

几天之后,我拿到了转学证,独自挑着行李回到了大司村,然后跟着外婆又把行李挑到了林头中学。外婆事先已经打听到林头中学有位姓“司”的教导主任,他的父亲和我外公生前是好朋友。外婆找到他,他二话没说,就答应把我安排到司有春老师的班上。司有春老师是和外婆同村的人,他刚刚从巢湖师专毕业,分到了林头中学。外婆问能不能让我跟他住,他说行。外婆和我从学校的工地上搬来了很多砖头,码成了“床架”,又把一张篾床放了上去,我就和司老师成了“舍友”。

我从陶厂中学如此顺利地转到林头中学,就连司有春老师后来也感到惊讶。

在林头读书的两年里,我不光受到那位姓司的教导主任和司有春老师的关照,也因为他俩的缘故,得到了很多其他老师,甚至他们的家属的关心。在我人生的前十几年中,我还没有得到如此多的人的这般关爱和恩惠。

林头中学成了我少年时代的一块福地。 而这福气的源头,无疑是我的外婆。

我后来终于考取了,虽然只是个专科。我到大司村告诉外婆这个消息时,外婆虽然没露出笑容,但我知道她的内心一定是高兴的。

那也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离开大司村,此后再也没有去过,因为不久外婆就被她的姨侄——小名叫“老虎”的表叔——接去带孩子了。

我就读的巢湖师专离老虎表叔家并不远,我去那里看过外婆几次。每次去的时候,她要不是坐在摇篮边看孩子,要不就是蹲在地上择菜。外婆没有儿子,她把几个侄儿看得很重,她那时已经六十好几了,按照她的性格,是不会舍下田地,去做半个“闲人”的,只是她的侄儿需要她,她也不好拒绝。她跟我说过好几次“急死人”的话,意思是,闲下来带孩子,真让她不习惯。

第二年,她又去了林头镇,替她的姨侄女儿、老虎表叔的妹妹带孩子。有一次,我去镇上看她,进门,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瘦小的身子蜷伏着,一动也不动。我立在边上看了很久,也没出声。她醒来后,忽然看到我,一激灵,差点摔到地上。

她赶忙起身去倒水给我喝。她的步态明显老了。

我临走时,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说:“家婆挣不到钱了,这几块钱你拿去买点菜吃。”我不肯要,她有些生气:“是嫌少了?”

我只好接了过来。我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衰老后的那种无力。

毕业后,我分到了老家的县城教书。起初的两年,表弟宗轩跟着我念书,我仅有的五十块钱的工资不光要养活我们两个人,还要用来招待一些过往的同学,几乎每个月都是寅吃卯粮,要跟单位的会计预支下个月的工资才能度日。那几年,我没有给过外婆一分钱,也很少去看她。她不停地在表叔和表姨两家之间来回跑,帮他们看孩子。她临死前的两年,得了心脏病,身体实在不行了,我母亲跟表叔、表姨拉下脸来,硬是把外婆接到了我的老家。

外婆到我工作的学校去过一次,是去老虎表叔家取衣物的时候顺道逗留的。我在菜场买了几个菜,用酒精炉慢慢地烧,她坐在我的床上静静地看着。肉圆汤烧好后,我盛了一碗端给她,她又拨出了一些肉圆子,放进了锅里。这个动作我太熟悉了,她还像以往和我在一起时那样,把她认为好的东西留给我。

那天,我把她送到车站,买了票,又把她送上了车子。她隔着车窗望着我,我不敢看她,假装东张西望,看到一个正在卖冰棒的妇女,走过去,买了一根冰棒,走进车厢,递到了外婆的手上。她推了推,说:“你自己吃,我吃什么冰棒呢!”我没接,赶忙跳下了车子。

对外婆而言,冰棒也是奢侈品。她一生中也没吃过几根。

我这几十年,受到过很多人的影响,积极的,消极的,大的,小的,但给我影响最大的无疑是外婆。她对我从没有说教,也很少表露情感,甚至对我从未有过爱抚的话语,但我却时时刻刻感受到了她的爱。她留给我的最大的人生财富就是两个词:善良、自尊。因为有这两个词垫底,在不知所措时我会豁然开朗,在脆弱时我变得无畏无惧。

魏振强 男,1966年生,作家,媒体人,著有散文集《茶峒的歌声》,有作品入选小学语文教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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