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滩上的梭鱼与鲇鱼

更新:2019-05-22 12: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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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渤海之滨的百里滩,水泊盐田密布,出身低贱的鱼儿很多。比如淡水里的小鲫瓜子、小麦穗、白条鱼、秤杆鱼、草包鱼、撅嘴鲢子、黑鱼;咸水里的海鲇鱼、虎头鱼、梭鱼、刺鱼、小鲈板鱼等。而与百里滩的百姓们日常生活关系最亲密的鱼,莫过于梭鱼和海鲇鱼。比起贪婪的遇到什么都狼吞虎咽吞下肚子的海鲇鱼,长着美丽的大眼睛身披银光闪闪的鳞片又活力四射的梭鱼,是那么干净利落,颇有绅士风度。

梭鱼喜欢集体生活,经常排着整齐的队伍在水里游弋嬉戏。遇到危险就发出警报,大家保持队形撤离;遇到食物,大梭鱼们不开口,小梭鱼只会鼓着鱼鳃吞咽口水,耐心等待。它们就像水里生存的野草,生命如尘土一样卑微,但却不可或缺地融进百里滩百姓日常生活几百年。

在百里滩的水泊河沟里,无论是海水,还是海水蒸发成晒盐用的卤水,咸度递增的各种水体里,抑或是可以浇灌农田的淡水沟渠中,海鲇鱼和梭鱼都可以自由成长。不同的是,海鲇鱼吃东西很“狼虎”。“狼虎”这个词,在百里滩方言里,是形容一个人吃东西不干不净、狼吞虎咽的意思。海鲇鱼被捕获后,开膛破肚时,可以从快要撑破的肚子里挤出整条小鱼或者一只完整的大虾钱儿,吞下的鱼虾的长度几乎超过了它们的一半身长,让人惊叹海鲇鱼实在贪吃,实在贪婪。

过去,百里滩荒野里坟头遍布盐滩时,很多坟头被水淹没,浸泡在浩渺广阔的大汪子里,破烂的棺材就成了海鲇鱼的乐园。很多捕鱼人都有过在秋后海鲇鱼长到一尺长时,从一口棺材中掏出十几斤个头硕大的海鲇鱼的刺激经历。当然,捕鱼人如果也很狼虎,这不便琢磨出处的海鲇鱼就被全家人闭着眼香喷喷地吃了,稍微净利一点的捕鱼人,是很膈应这种与蛤蟆撞脸的海鲇鱼的。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海鲇鱼根本上不得百姓家年节的高档席面。

海鲇鱼往往被腌制后晒干,丑陋扭曲的鱼干儿悬挂在墙上,任凭野猫半夜来偷食。而且这种鱼天生没有油水,它们再贪吃,也不会在肠胃里储蓄油脂,给人的印象不仅贪婪,而且吝啬。换个角度想,海鲇鱼也像个傻乎乎的抢劫犯。钓海鲇鱼时,根本不费智商,守在大汪子堤埝上,只要鱼钩上有鱼饵,你就等着吧,马上就会觉得鱼竿“噔”的一下,好像水下有人拉了渔线一把。这不是鲈板鱼就是海鲇鱼,而海鲇鱼的概率最大。咬钩后,如果恰好你放下鱼竿忙别的事情了,比如喝水、吸烟、抓路过的花蝴蝶……一抬头,就会看见鱼竿已经被拽进水里,僵硬的长蛇一样缓缓游动,急急忙忙地把鱼竿捞起来,海鲇鱼牢牢咬着串着鱼钩的鱼饵,仍然舍不得放弃──死到临头了,还舍不得一口美食呢。

梭鱼则很像单纯的充满激情活力的青年学生:戴着眼镜,十分羞涩,偶尔莽撞,经常好动,容易吃亏上当。梭鱼们嘴巴小巧,只喜欢吃一点泥巴,饮食节制,进食羞涩,不凶猛,不残忍。它们喜欢大型集体行动,偶尔跨上堤埝,一眼就看到密密麻麻的梭鱼浮在水面,它们游动速度很快,电光石火一般。当梭鱼被混养汪子的箔网困住,则拼命逃窜,会把体内的食泥排泄干净。这样,梭鱼鱼肠子变得很干净,梭鱼鱼肠子富含油脂,是难得的美味,百里滩人谈之会口水直流的。把鱼内脏中藏在鱼肝内的苦胆完整摘除,鱼肠洗干净,与鱼一起炖,那是满口奇异香味的美味。需要说明的是,这种好吃的鱼肠,只限于生长于混养汪子里的梭鱼,这种梭鱼被称为港梭鱼。天津卫有“河刀海鲙港梭鱼”的说法,表扬这三种鱼好吃,不无道理。显然,美味的河刀鱼、海鲙鱼,非寻常百姓家餐桌之物,而港梭鱼则是“黄州好猪肉,价贱如粪土”。

喜欢聚群的梭鱼生命力之顽强,应该胜过海鲇鱼。在百里滩,一个小水洼,一条浅浅的小河沟,都能生长成群的梭鱼,它们密密麻麻在水面上游弋。它们太喜欢暴露自己的身体了,很喜欢在水面上蹦跳,折腾出片片鱼花儿给路人看。那些水花儿,就像很多无形的雨点砸在水面上,所以,水是根本藏不住梭鱼的,它们的闹腾劲儿,就好像不被捕鱼人抓走就不甘心似的。秋天的苹果、枣子、葡萄,以诱人的娇艳颜色提醒人们享用,梭鱼则以大胆暴露自己美丽胴体的方式,激发人们捕获的欲望,以自我牺牲精神帮助人们度过食物贫乏的贫困日子。

孙犁先生在小说《白洋淀纪事》里,就提到过打跳梭鱼。可见,梭鱼在白洋淀这样的内陆淡水湖也能生存。梭鱼在白洋淀生存,一样不隐藏,一样爱显摆,一样注定更多地更轻易地被捕获。

我对梭鱼的记忆太多了。最早的记忆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父亲每逢周末都和渔友们去盐沟边打旋网,带回来的收获十之八九是梭鱼和海鲇鱼。那时我还小,不懂得梭鱼之美味,懵懂地看着大人们举着酒杯就着它们下酒。大人们酒酣气振,耳红话暖,我们小孩子也被熏陶得很开心,开心如过年。有一次,家里做晚饭,父亲见晚饭没啥下饭的菜,就带着旋网鱼兜子和我去了盐沟边,父亲提着渔网只在盐沟的堤埝上走了几十米远,就用从电工那里淘换来的帆布兜子把五六斤梭鱼提回家了──毫不费力、费时,很像三国里的温酒斩华雄的桥段。

那时,人们喜欢把梭鱼趁新鲜熬了吃。梭鱼富含油脂,刚进冬天,炖一锅梭鱼,装在搪瓷盆里的剩鱼,转天就会在鱼汤表面凝成一层薄薄的鱼油。因为梭鱼的这种优势,人们喜欢把腌制的老芥菜切成丝,泡淡了,在熬梭鱼时放一些,这样,芥菜丝就没那么寡淡。或者在熬制梭鱼时,放些粉条。梭鱼里的粉条,不比猪肉炖粉条逊色,味道浓郁,非常下饭。

如果梭鱼太多,还会把金黄色的散发着鲜咸香气的芥菜卤熬成汤汁,佐以葱姜蒜酱油醋,开锅后放进带有鱼鳞的梭鱼,馇制成一小盆梭鱼酱,连着能吃三四天。冬天,百里滩家家户户都会咸咸地馇一坛子或一缸梭鱼酱,放在院子里,随吃随取。冬天馇梭鱼比其他季节要隆重许多。梭鱼一定要选一斤左右的滚圆肥硕的,冬天盐沟里、汪子里的梭鱼油性大,一斤左右的梭鱼油脂开始饱满。梭鱼酱馇好装坛后,鱼汤上会凝厚厚的鱼油。鱼肉也因为芥菜卤变得硬挺挺的,有了海盐、鱼油和低温的呵护,一坛子梭鱼酱大概十斤、二十斤,不急不慌地可以吃一个月,即使吃酸败了吃馊了也不在意──大不了再馇一坛子新鲜的。那时人们肚子里油水少,这种富含油脂的梭鱼还是很解馋的。在老百姓的日常话语里,自然而然地经常提起梭鱼,比如一个人抱怨自己肚子饿,会这么说:“我早晨起来就没吃饭,我现在还是港梭鱼──净肠的。”再比如,老人看见孩子们吃梭鱼时只吃鱼肉,就会说:“梭鱼头是香油罐啊。”

再说说海鲇鱼吧。海鲇鱼在夏秋季节,就只有被粗粝的海盐腌制,在大绿豆苍蝇嘤嘤嗡嗡包围中被阳光晒干水分。冬天,海鲇鱼已经钻进窝里睡大觉了。梭鱼还在寒冷的水面上活跃着。一场让气温急剧下降的西北风后,大批量的梭鱼被冻死在海冰里,透过冰面就能看到梭鱼凌乱的遗体。很多在寒冬里难以觅食的海鸟们,就靠破冰啄食冻死的梭鱼果腹;捡冻鱼的人们冒着严寒,提着斧子、冰钎,破开海冰,每次都有沉重的鱼获。这种冻梭鱼尽管颜色苍白,但不失鲜美。在漫长单调的冬天,船都被拉上了坞,海货难以获取,这冻梭鱼,也算可口的腥货了。捡冻鱼,也就是捡冻梭鱼,是充满乐趣的,海鲇鱼早就藏在水底的鱼窝里,不肯变成冻鱼被人捡拾的。只有梭鱼肯被海冰冻住,被人们破冰拾,肯给人们提供狩猎般的野趣。

自从近海滩涂上机器轰鸣,钢筋水泥的楼宇在大海边粗壮地生长起来,水泥构件被延伸到大海的体内,很多需要潮间带繁衍的鱼类开始越来越稀有,而梭鱼却因有了石头缝隙、水泥构件的保护,男欢女爱,大量繁衍。梭鱼生长速度很惊人,开春的火柴棍般长的小梭鱼羔,到了秋后初冬,就可以长到一筷子长。梭鱼不像海鲇鱼,隔年就要悲壮地死去,它们可以经历多个春夏秋冬,几年后,梭鱼可以长到四五斤甚至十几斤重。

梭鱼的麻烦也随之而来。也不知哪个聪明的懒人,在几年前发明了钓梭鱼的方法。那些不会用旋网粘网捕鱼的垂钓者,抓住梭鱼爱集体生活、爱集体进食、好奇心强的毛病,用专用的鱼竿,在一片水面上制造“啪啪啪”的声响,把充当鱼饵的沙蚕拍碎诱惑梭鱼,刺激它们进食,有一小口泥巴就能满足的梭鱼,一旦发现同伴儿中某只梭鱼开始抢食碎沙蚕,就都集体模仿,梭鱼全部“开口”时,鱼花翻飞,场面一度极其混乱。梭鱼们吃得痛快、玩得开心,浑不知上了钓鱼者的当。它们一条条被钓走,那些闻讯而来不明真相的同类源源不断加入狂欢队伍,垂钓者开始“连杆”“爆箱”,心满意足。百里滩人惊呼,以前只知道钓海鲇鱼,以为梭鱼根本不知肉味,无法钓取,可如今才知道钓梭鱼这么容易。于是,更多的人都加入了钓梭鱼的队伍。每天,百里滩足有几百号人四处踅摸、互相打听,哪里出梭鱼了,赶过去“啪啪啪”拍它们生活的水面,刺激它们无节制地进食。卖沙蚕的渔具店成了信息发布中心,每天都有垂钓者聚集,交换鱼情信息。

海鲇鱼不含油脂的特色,被那些患有“三高”的人群看重,海鲇鱼炖大红萝卜这样的健康菜,压倒了油香腻人的炖梭鱼和氯化钠超标的馇梭鱼。梭鱼的身价突然与海鲇鱼来了个乾坤大挪移,海鲇鱼竟然有了更大的市场。它们不再被大量腌制成干鱼了,因为身价倍增,也能上上等席面了,它们被邀请到精养池子生活,在市场上与平鱼、鳎目鱼等高档鱼类一起出售。因为海鲇鱼到了秋天鱼肉开始松软,熬熟后像果冻一般鲜嫩,颇得慕名来百里滩的外地食客青睐。

梭鱼因为泛滥易得,慢慢被人们看轻、看贱;因为它们富含油脂,与各种肉类雷同,也遭人们的嫌弃冷落。我经常看见鱼贩子面对堆在地上的一大堆积雪一样的梭鱼发愁,无可奈何地吆喝着贱卖,仍无多少人驻足围拢,门前冷落车马稀,场面尴尬无比。

我感慨梭鱼的失宠,因为它们与老百姓的生活息息相关。鲁迅先生说:“一阔脸就变。”人们生活富裕后,谁还在乎当初的穷朋友呢。鱼无过错,它们是因为帮助人们度过了艰苦的日子后遭到抛弃,才使得它们的命运具有了悲剧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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