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书香更久长

更新:2019-05-22 12:21: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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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卅六年前小女郎, 今天来写旧厨房。油烟气味须臾尽, 只有书香更久长”。

九月八日早上, 钟叔河先生从长沙打来电话, 一字一句地让我记下了上面这四句诗。他说:“原来那首诗是临时写的, 不太妥当。这样改符合平仄, 也更能表达交往的意义, 因为你也读书、编书、写文章, 才有了我们后面的往来。”

钟先生提到的原诗为:“卅六年前小姑娘, 今天来写旧厨房。世事苍黄难自料, 人间正道是沧桑。”是去年暑假我去钟先生家时, 先生在我发表的《跟钟叔河先生家共厨房》一文上的题赠。后来, 我把那天的聊天内容整理成《听钟叔河先生讲文字与文学》一文, 这首诗自然也被写到了文章里。

今年暑假, 我照例带孩子回长沙父母家小住。八月的一个下午, 我带着那篇文章的打印稿, 牵着儿子, 约上彭国梁老师再登念楼。尽管这是第三次来钟先生家了, 但保姆开门后的场景还是让我们有些失措, 钟先生仍旧坐在客厅里头那张靠窗的书桌前, 手头上还有正在处理的文稿, 不同以往的是, 他的鼻孔里插着一根白色医用氧气管, 显然他是在一边吸氧一边工作。也许是看到了我们担忧的表情, 钟先生强打精神, 起身问候。

我赶忙向钟先生介绍, 同来的小朋友是我儿子, 今年十岁, 很想见见钟爷爷。钟先生微笑招呼孩子。儿子第一次见到慕名已久的钟先生, 显得有些腼腆, 好在有备而来, 只见儿子一边喊“爷爷好!”一边埋头从短裤口袋里掏出了颗小小的戈壁玉石, 没头没脑地跑过去放在了钟先生的桌子上:“给您的。”我说这是孩子暑期去新疆旅游时给您带回来的小石头, 钟先生笑了, 一边摆弄那颗石头一边说:小朋友从这么远背回来的石头很不容易, 谢谢啦。说着, 钟先生一手拔掉了那根氧气管, 推开凳子站起身来, 独自走到隔壁房间去, 不久就捧着好几本大开本的儿童绘本走过来, 说是送给孩子看的, 还吩咐保姆去找点好吃的来。看得出钟先生的精神已较之前好了不少, 于是, 我又请他给孩子签个名。儿子拿出准备好的作文本走到先生身旁, 把本子摊在书桌上就开始比画着自己的名字该如何写, 钟先生连声点头说好, 然后就戴上了他的黑边老花镜, 开始一笔一划地给孩子题字, 儿子虎头虎脑地把脸凑到先生的肩膀上, 瞪着眼睛、屏住呼吸, 好像生怕自己名字被写错似的, 一老一少在一起的场景好像一幅电影镜头, 我连忙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个画面。

钟先生给孩子写下:送陈梓田小友, 读书多思!钟叔河二○一七年八月二十四日。

显然, 先生是看出了我带儿子一起来的小心机, 那天下午他跟我们竟聊起了孩子的教育, 当然, 还有读书。

精美的文字不一定是好文章, 伟大的作品是震撼人心的。

“有些文学家很注意文体, 文章写得很精美, 像法国文学家梅里美, 他写吉卜赛女郎那种狂野的美。胡兰成的《今生今世》我们都读过, 文字确实漂亮。他会写, 写家乡的那段, 不很露声色, 山村的温煦静好都跃然纸上, 这是他高明的地方。但漂亮的文字不一定是深刻的, 能让人产生愉悦的作品不一定是伟大的, 戏剧、音乐也是一样。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是伟大的, 虽然有人说他的文笔不好, 累赘粗糙, 但这并不妨碍他是伟大的作家, 伟大的作品是震撼人心的, 有力量, 有深度的, 看着让人很难受……”

他说让孩子做自己感兴趣的事, 数学好的人文章也可以写得好。

“你说你孩子喜欢数学, 你可能喜欢文学, 但不要把你的喜好强加于他。其实, 搞数学的人也有文章写得很好的。像原来复旦大学的老校长苏步青就是数学家, 他的诗词文章还写得蛮好。爱因斯坦是理论物理学家, 他的相对论我看不懂, 他写的一本“设定读者具有接受高等学校入学考试的数理知识水平的普及读物”我也看不懂, 但他的《狭义相对论和广义相对论浅说》那篇序就写得很有文学性, 我现在还记得, 我觉得可以选到散文选里去。我提议过应选一些不是文学家的人所写的文章, 因为他们也有社交生活、家庭生活, 有通信, 有朋友, 也写过一些不是纯学术的文章, 我认为会蛮有味”。

不必一定要读名校, 孩子身心健康才是做父母的责任。“八十年代, 有个同事的父亲是抗战前北大的研究生, 还是朱镕基的物理老师。后来, 那位老先生让我帮他修改文章, 一篇是建议修建橡皮堤坝, 一篇是建议将拉丁字母改成汉字笔法。我觉得都不妥, 便劝说他不要写这种文章, 不如写些北大研究生的生活, 或北大校长、教授的记忆文章。但他却说没什么可写啊, 因为那时的研究生不是成绩不好找不到工作, 就是对自己的封建婚姻不满意, 不愿意回家, 想赖在北京, 不受待见的学生。我说这是大实话, 那您就写这些, 很有价值啊。我想说我们不要迷信什么名校, 我们那时读初中, 老师很多都是北大、清华毕业, 大多也是很平庸的人。现在的人很看重这个, 一定要进重点, 我不这样认为。孩子感兴趣的事自己会去做, 父母可以顺着他的本性让他去发展, 不要替他做主, 要让他过上正常的生活, 受到教育, 让他身体心理健康才是父母最大的责任……”

也许是听不懂钟先生带着平江口音的湖南普通话, 儿子看了一会书就躺在沙发上发呆, 后来索性跑到客厅中间的桌球台旁乒里乓啷地玩起桌球, 我有些窘迫, 觉得孩子太不懂事, 几次制止, 钟先生都说:“让他玩, 让他玩, 孩子都这样的。”

孩子应该读一点古文, 还要能通畅地写作, 这个任务最好在初中完成。“中国几千年来的文章都是文言文, 而白话文变成通行文体却只有百年历史, 所以, 作为中国人, 应该要读一点古文, 这是中国的文化遗产。对孩子也有好处, 不管孩子以后是学理工还是做科研, 都是要成为高级知识分子, 读懂古文是权利也是义务。中国人总不能说不读《红楼梦》、《三国演义》吧, 即使不读《三国演义》, 《水浒》还是必须要读的, 我觉得还有一本书需要读, 那就是《儒林外史》, 有人说它结构散, 但我觉得它的文学性很高。我认为能读懂先秦以下的文言文, 能写得出简单通顺、没有语病的文言文, 这个任务最好在初中完成”。

不知哪里传来电子闹钟的报时:“现在是北京时间十八点整。”

但愿生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国民的劣根性, 知识分子的毛病, 在两个地方最明显, 一个是高校, 一个是作协。《儒林外史》写得好就是如此, 刻画了中国人的毛病, 鲁迅的伟大也就在于他们对于中国人的劣根性看得最深, 尤其是读书人的毛病。当然, 这些谈多了对你没有积极的意义, 你可能会采取批判的态度来看待问题, 对你的为人以及对你要处的环境都没有蛮多好处。我跟孙女们也不谈这些, 主要是不希望后代们像我一样到处碰壁, 受那么多罪。苏东坡那首诗最有味:‘人人生子盼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 但愿吾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当然他是在讲反话, 但当父母的也确实会有这种顾虑。那时我被认为是最坏的人, 不然怎么会判刑十年, 后来改正右派时还不给我改正。我虽是右派, 但我看右派里也有很坏的人, 因为告密的人就是右派。读书人的劣根性太深重, 现在的人还是《儒林外史》的那些人, 只是服装、语言不同了而已。我亲自经历过, 我有篇文章叫《买旧书》, 不知你看过没有……如果你比别人优秀, 你就有可能会碰到这样的事, 但如果你很平庸, 关系就好处些。但真正来讲, 别人的看法无足轻重, 眼光要远一点, 你们还年轻, 还会有更好的一天、正常的一天, 假如这个信心都没有, 今天我们就不用说这些话了”。

这时, 只听保姆在厨房大喊一声:“六点半哒咧!”

临走时, 我把打印好的《听钟叔河先生讲文字与文学》一文交给钟先生, 请他看看有没有写得不妥的地方, 钟先生笑着说, 不用看, 是非功过任人评说, 随你怎么写我都行。我再三坚持, 钟先生答应留下文章。

没过两天, 我接到钟先生的电话, 他说我写的那篇文章已经看完了, 没动几个字, 让我去他信箱拿。我拿到文章一看, 才知道钟先生修改得仔细, 红色和蓝色的签字笔修修补补达十几处, 不仅调整了些文字内容, 还发现了我的三处错别字。

十几天后, 又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钟先生不但惦记着我那篇文章, 还把自己写的题赠诗的后两句也重写了。

先生为文的虚心严谨, 我在他的书中曾读到过。

《偶然集》小引里, 他写道:所有写文章的人, 都是在写自己, 但天赋有高低, 本领有大小。我的天赋低, 本领小, 做诗做小说都做不来, 偶尔写点小文章, 也缺少“思想水平”, 更缺少“艺术性”, 只是将自己的经历和感受照实写下来罢了……这些文章都做了或多或少的修改。喜欢改动是我写文章的一大毛病, 即在看校样时也总要改, 遭排字工人和责任编辑诟病久矣。我也极羡慕下笔千言、落笔不改的人, 但自己实在没有那样的天赋和本领, 看了自己写的东西总觉得不顺眼, 忍不住又要改, 当然改也还是难得改好, 真是:“黾勉写文字, 心尽力不随。”

钟夫人朱纯也在《老头挪书房》一文中提到:我常笑他“獭祭鱼”, 写篇千字文, 也要摊开好多书, 这里查, 那里找, “抄都没有你这样不会抄的”。如今总算有了摆书的地方, 可以放开手脚“抄”了……

我学音乐出身, 深知自己作文的不尽人意, 在《听钟叔河先生讲文字与文学》一文中, 硬是把一次随意的聊天写成了一场正襟危坐的访谈, 反而露了怯。有人说较“共厨房”那篇, 这篇写得拘谨、显得刻意;还有人劝我要多读书才好去跟先生聊天;更有文学博士调侃道:“艺术家走到文史界, 过眼迷离, 纷繁言语, 不妨一顾。”

如果说走进钟先生的家意味着闯入文史界, 那是我的福分。我虽不知深浅, 但先生不弃。

“文从字顺, 真诚书写, 独立思辨, 个性语言。合乎平仄, 多对对子, 读书多思, 不断完善。”不就是先生教我的作文之道吗?

无论如何, 我也不想辜负了和先生的这份油烟之缘、书香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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