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重提刘文典

更新:2019-05-24 09:5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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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玉政是刘文典的“粉丝”,而且是铁得不能再铁的“粉丝”,章玉政新编的这一部《刘文典印象》,虽仍是为展现刘文典其人其事其思想的一部著述,仍属“旧事重提”的范畴,却明显地让人感到了“画风突变”。从《狂人刘文典》到《刘文典印象》,其编撰手法完成了从客体抒情到史料主体的转变,编写风格也正在从新闻报章体向年谱长编体过渡做准备了。

《刘文典印象》一书,分为“雪泥鸿爪”“学林述往”“薪传有道”“书边余墨”四辑,全部是刘文典的同时代师友以及门生后人的评述文章,颇具史料价值。其中,不乏名家对名家的“好声音”,鲁迅、胡适、陈寅恪、钱穆、周作人、顾颉刚等悉数登场,琳琅满目,又增谈资。对一些重大历史事件的在场者证言,则更可令后世读者增进识见,诸如《记安徽大学校长刘文典被蒋介石扣押》《刘文典营救陈独秀》《刘文典教授见到了毛主席》《国学大师之死》等篇什,颇值得一读,颇可为徘徊于“八卦”与“真相”之间的读者独辟门径。

当然,由于我个人曾对刘文典落选中研院一事特别感兴趣,四、五年前也曾对这一史实有过探研,并发表过《刘文典落选中研院始末》一文(原载《中华读书报》,2013年6月26日);为此,在《刘文典印象》一书之中,特意查阅了一下有无相关史料。意料之中,王玉哲的“一段小小的波折”一文与王叔岷的“悔作《评刘文典庄子补正》记”一文均予收录,足见编者梳理整合史料之功。

王叔岷的“悔作《评刘文典庄子补正》记”一文,实际上是王著《庄子校诠》自序部分,辑入《刘文典印象》之后,才由编者加上了“悔作”这一标题。《庄子校诠》一书,原名《庄子校释》,由商务印书馆初版于1947年9月,被列为“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专刊之二十六”;书末附录有一篇“评刘文典《庄子补正》”,对刘文典的学术水准大加质疑,并有明确的逐一批评。1972年台湾台联国风社翻印此书,王叔岷即授意删除此文;1993年3月8日,已是80岁的王叔岷,在台湾傅斯年图书馆二楼研究室里,为《庄子校释》的重印本(已更名为《庄子校铨》)撰序。他在序言中明确提到:“庄子校释五卷,为岷手写本……最后附录‘评刘文典《庄子补正》’一篇则删去,少年气盛,明于人而暗于己,实不应对前辈作苛刻之评,常引以为戒”。

显然,所谓“悔作”,即是悔作《庄子校释》附录的那篇“评刘文典《庄子补正》”。然而,《刘文典印象》一书,却未辑录这篇重要的学术批评之作;而且,刘文典所著《庄子补正》一书的陈寅恪序也未辑录。事实上,仅就庄子研究一项,王叔岷批评刘文典之激烈,与陈寅恪赞赏刘文典之鲜明,是颇值得细细考究与品悟的一桩学林旧事,颇值得旧事重提一番的。遗憾的是,《刘文典印象》一书,未能辑入这两篇文章;后世读者也就可能因之失去了充分考究史实、细密探研史事的一番求索了罢。

或因版权问题,或因文献难得,或因编者另有所虑,《刘文典印象》一书失收王、陈两篇文章,自有主客观多方面因素。事实上,由于王著《庄子校释》一书为1949年前夕印制,印量本身较少,迭经战乱,完整保存下来也极其不易,如今已颇难觅得。加之王晚年对所撰“评刘文典《庄子补正》”已深表愧悔,重印著作时概不录入,使得这篇可能是刘文典落选中研院的重要原因之一的文章,绝难重现于世,几成“佚文”。我于两年前曾有幸购得此书,终可管窥王当年的持论依据,及其对刘文典学术水准的判定结论。在此,不揣陋简,权作“抛砖引玉”,与对刘文典感兴趣的朋友略作分享。

《庄子校释》一书,为影印手稿本,一部六册全。特别有意思的是,在此书出版之前3个月,即1947年6月,同样是由商务印书馆初版了刘文典的《庄子补正》一书,两本书同一年由同一家出版社先后出版,是颇有点唱“对台戏”的意味。而“评刘文典《庄子补正》”作为《庄子校释》的附录,也确为全书的压轴之作,几乎占到了第六册的一半篇幅,足见王批评刘用力之深、阐论之详。该文开篇即说明缘由、阐明观念,一针见血的加以评述,文曰:

昔年治庄子,闻合肥刘文典先生有旧稿《庄子补正》,于宋椠唐写诸本,及前人著述可资比勘者,均已收采。说者谓其不止复庄书唐人或魏晋之原有面目,并复先秦之旧。又闻先生亦极自矜工苦,常语人曰:“欲与我谈庄子,须庄子复生可也”。其自负既如此,人誉之复如彼,则补正一稿,应有观止之叹。岷复孜孜讨治庄书,不亦泰多事乎?然因积稿甚多,不忍弃置。去岁仲秋,已成校释五卷,凡一千五百六十九条,虽颇惬私意,尚未敢问世,常思得先生旧稿,以资参证。厥后垫江张君怀瑾,自昆明来书,称先生补正,已由云南大学杀青。既而赠岷一册,得之大喜,如获珍宝。但翻检一过,窃有所疑。刘先生之说与岷宿昔所见虽不无暗合,然其武断处实未敢苟同。其于庄子唐钞、宋刊、元明翻刻各本,并未遍加涉猎;征引类书,亦仅《御览》稍备,即其所已收采之各条,又复譌误层出,先生持是以为正,似未能复先秦之旧也。庄书中疑义,先生所未发正者尚多。

从文章开篇一段话来看,王叔岷对《庄子补正》一书的批评集中在两点,一是版本涉猎并没有声称的那么多,二是即使现有的征引古籍也“譌误层出”。这两点批评,击中了所有校勘古籍类著述的要害,更何况《庄子补正》一书初衷还是要纠正历代校勘庄子类著述的错讹,以期提供一部可以“复先秦之旧”的经典之作。这相当于是说刘文典在古籍校勘方面,“矛”不利,“盾”也不坚,且还要自相矛盾的去攻击前人,实在是沦于自取其辱了。接下来,王还要“兹谨就其所已标出者,作一概要批评”,对刘的这部得意之作展开了逐条逐字的摘谬与纠正。最后,他得出结论说:

《补正》中引书之疏漏,尤不可胜举。所引而无关校勘或义理者,又不知翦裁,且多徒事钞录不下断语,貌似谨严。其一下断语,便决然无疑,貌似正塙。故说者多称先生治书精严有法,不知其可商榷之处甚多也,此稿所论,已可窥其大略,非敢有意攻先生之短,治学不得不求真耳。

王叔岷用了自己著作六册书中的半册书,来批评《庄子补正》中的种种错讹,但仍然结论说“引书之疏漏,尤不可胜举”。甚至可以说,正是因其看到了《庄子补正》“譌误层出”,“不敢苟同”,才发意要写成《庄子校释》这部书的。可想而知,刘文典这部著作的漏洞之多,的确是可以用“糟糕透顶”来评价了。当然,刘文典当时的生存环境及个人心境亦可以用“糟糕透顶”来形容,《庄子补正》撰成之后,也没有精力再予精密修订,这是客观条件所限。其间史事种种,在此不赘。

斯人已逝,旧事原本不必事事重提。求全责备,做事原本并无事事完满。王叔岷晚年“悔其少作”,也正是认识到自己本亦有认识与历史的局限性而自责,也正是意识到作为已成为“历史”的人物与正在参与“历史”的人物皆有其自身局限而自悔。无论如何,《刘文典印象》一书始终是开了个好头,为正在参与“历史”的当今读者提供了观看与探研“历史”本身的更接近于“现场”的多维度视角,而不仅仅只停留在作者消化史料甚至消费史料的层面上了。从这个意义上讲,《刘文典印象》一书的出版,对文史读物向着“非虚构”方向发展,对文史知识向着“非戏说”方向发展,无疑都有着极其积极的意义。如何让“轻阅读”虽轻不“薄”,让“泛阅读”虽泛不“浮”,《刘文典印象》一书或许能为如今的文史读物出版做出某种示范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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