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者

更新:2018-11-20 22:5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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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暑假带涵涵和衡去毕业旅行,第一站就是曲阜。

  曲阜孔林外有十几个卖字的,有开店的也有摆摊的,有的自称是孔子的后代,有的自称是王羲之的后代。挨着看过来,十有八九都是在宣纸上写上“海纳百川”“天道酬勤”之类的行草,水平很一般,价格倒是很便宜,从一二十块到百儿八十不等。

  卖字,凭手艺讨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只是打着孔子王羲之的名号消费祖宗,我打心眼里就看不起他们。

  我的书法水平纯属半吊子,好在乡下的吃货也能评价城里的厨师,所以,偶尔我也臭不要脸地评价一下别人书法作品。

  从街头走到街尾,我的臭不要脸的本性再次作祟:就这水平还不如我哩。

  走着走着,衡指了指一家小店:“爸爸,你看。”我一转脸,就在我旁边的小店门口,有位老者在扇面上写小楷。

  别人写行草他写小楷,我无意贬低行草,行草这种字体看起来很随意,其实书写法则非常严密,只是在很多很多行草作品中,只剩下随意看不到法则。写楷书的越来越少,且不说学楷书要下苦功,学成之后,你怎么写都甩不开赵孟俯\欧阳询颜真卿柳公权其中一人,别人会笑话你没有自己的风格。至于写小楷的就更少,太难了,有人开玩笑说,世上的难事莫过于给蚊子做口罩给苍蝇戴脚镣,写小楷比这两者容易不到哪儿去。

  别人在三尺或四尺宣纸上写,他在折扇扇面上写,宣纸你可以通过折叠把它等分,折扇扇格上宽下窄,火候不到家,就会使整个扇面看起来一团糟。你想写扇面也行,在团扇上写呗,多省事,他偏要在折扇上写,在折扇上写也行,你就在折扇上横向写几个字呗,他偏要竖着写,竖着写也行,你就写绝句或者律诗呗,他偏写几百上千字长文。

  别人忙着招徕顾客做生意,他只管低头写字,他当然也要做生意,可是手上的活没完,他没有那么多时间招呼顾客。

  这老爷子有点意思!

  我停下来站在一旁看着老人,看样子老爷子刚写完折扇的正面,背面才写了两三行。我特别好奇正文的最后一行,能不能写在扇面的倒数第三格,最后一个字距离中部和底部太近都影响整体效果。如果只是在扇面上写一首诗,无论是绝句还是律诗因为字数相对较少,布局不难,写一篇几百字的文章,那难度就呈指数级增加。要想达到完美的效果事先要精确计算,反复磨练。字写完了还不算,钤印也考验人的功夫,盖闲章还是正章,钤印的力道和位置都有讲究,章盖不好,前功尽弃。

  我替老人捏把汗!

  很快,老人就用事实告诉我,我的担心很多余。

  等老人写完搁下笔钤完印,我轻声问:“老人家,我能不能看看您的扇子?”

  说实话,老人的楷书笔画和字形过于单一,基本没什么变化,不是欧颜柳赵四大家的路数,也看不出《黄庭经》《灵飞经》的影子,我想可能是家传,也可能来自于私塾先生的传授,总之没在临帖上下过太多功夫。

  不过这丝毫不能减低我对老者的敬意,当今所谓书法家还有几人会写小楷?对一个在旅游景点卖字的老人来说,能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

  “老人家我能试试您的笔吗?”别以为我瞎凑热闹,我也会写,我的臭不要脸精神再次泛滥。接过老人递来的笔,我傻眼了,这支笔和我平常用的毛笔相比,笔尖更细笔肚要小一圈没有那么饱满。

  臭不要脸模式瞬间切换成自知自明:“这支笔是特制的吧?我写不好。”

  “是啊,是定做的。”老爷子脸上有点得意,“我今年78,一直卖字为生,没几个人能看出这支笔是定做的,你算一个。”

  “老人家,您的扇子多少钱一把?”我想买一把带回去,我喜欢老人的作品,同时我想帮帮他,多卖一把就多一点收入。

  “看字数多少,《出师表》600多字,100元,《岳阳楼记》400多字,60元,《三字经》1200字,150元。你要哪一把?”

  我的心理价位扇子每把在1000至2000之间。便宜,真的很便宜!便宜得出乎意外!

  “就要你刚写完的《出师表》。”

  “刚写完的《出师表》不能给你。”老人指着扇面说,“你看这儿有瑕疵,我给你换一把好的。”

  “不用,这把就挺好的。”

  老人倒是不乐意了:“怎么能把有瑕疵的东西给顾客呢?那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老人坚持给我换另外一把。

  “要对自己负责也要对人家负责哩,凡有错字漏字的都不能往外卖,我写的大多是《三字经》《弟子规》《出师表》这一类的作品,万一顾客家里有孩子们照着我写错的背,那不是误人子弟吗?”这年头,以次充好以假乱真的多了去了,只要能挣钱谁还管打不打脸?书法界玩的更高级,写的难看就叫“丑书”,据说还专门举办过丑书展览。

  老人家哪是在说生意,分明是在讲做人!

  我转脸对衡和涵涵说:“孩子们,爷爷不单字写得好做人也没话说,跟爷爷学学。”

  老人听我这么说来了兴致:“我从8岁跟着老父亲学写字,文章背不出来或者字写得不好,立马打手。”话音刚落,就开始背《出师表》,任何修辞手法都没法形容老人家的流利,

  我可以断定他背诵时没经过大脑,是嘴上的肌肉记忆在发挥作用。

  “孩子们,以前你们老是抱怨文言文难背,抱怨单词和句子难背,爷爷这下给你们做了示范了。”我说。

  孩子们起初一脸惊讶,然后若有所思一脸敬佩地看着老人,我知道我说一万句道理,也不如老人家这次背诵更有效果。

  我又多买了两把扇子,两孩子一人一把,倘若他们看到扇子,就能理解什么是熟能生巧什么是诚信的话,这两把扇子多少钱都值!

  我想问老人要一把写废的扇子,我知道这样的扇子一定有很多。有次有人要我写一幅“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八个字。事后我数了数草稿,一百四十幅!只要有一丁点不满意,就丢弃不用了,今天我知道有位老前辈和我一样,如果我有了这把扇子,我就不孤独了。

  可是,我实在不知道怎样开口,出钱买肯定不行,老人有瑕疵的作品都不卖怎么会卖废品?就这么走了我又不甘心,最终我鼓起勇气厚着脸皮问:“爷爷,您能送我一把你写废的扇子吗?”

  “哦,那多着哩。”爷爷从墙角一堆扇子中拿出几把依次展开,“这一幅,你看这个“忠”下面的心字底这一点没点好,你再看看这一幅,这儿少了一个字。”

  孩子们惊呆了:“这么点小小的失误也算啊?根本看不出来。”

  我明白的,就算所有人都看不出来,但老人自己心里过不去。

  和老人家告别之后,衡问我:“爸爸,你怎么不还价?”

  “孩子,这个爷爷不是在做生意,如果还价就是对他的极大的不尊重。他只是通过书法这个媒介和外界保持连接,所以,他的扇子卖的特别便宜,一个木工学三年就能出师,每天的工钱要三四百块,爷爷从小就练字,练了几十年,写一把扇子最少需要半天时间,一把扇子几十块一百多块一点都不贵。”

  “爷爷算书法家吗?”衡接着问。

  我认真地告诉孩子:“这年头书法家太多了,会写两笔的都叫书法家,有的书法家确实写得漂亮,一看就是下过功夫的,有的书法家挂羊头卖狗肉,写的字活像鬼画符。爷爷只是个普通的卖字为生的老人,他的字算不上精妙,但他对书法的态度要比所谓书法家强很多。我觉得爷爷对自己算不算书法家根本不在乎,虚名而已。”

  这世上有一类票友,演戏时全身心投入,但对成名成角儿毫不在乎。我通常把书法界票友称作书者,老人家是书者,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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