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母亲(一)(原创)

更新:2020-12-12 08:2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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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墨染

2020年9月24号,我的母亲又住院了,这次是三高引发的心血管堵塞,堵塞情况还不清楚,要等做了心脏造影才知道。我们兄妹三人守在她的病床前,一刻也不敢离开,无助地等待着命运对她的又一次审判。医院花坛里,月季花开的正旺,红的、粉的、浅黄色的,随着细风摇着脑袋。母亲一辈子酷爱花花草草,此刻,她正爬在窗前稀罕地看着这些从未见过的花儿,嘴角的笑容比那些花儿还绽放。她对她的病情一概不知,只晓得自己得了个心痛的毛病,我们也只是说带她例行来检查一下身体。按照医生的临床经验观察,她的心血管堵塞已不乐观,让我们做好最该她做搭桥手术的准备。姐姐已经躲在厕所哭过好几回了,哥哥烟瘾一个劲儿的范,而我傻乎乎的只懂得陪她赏玩着这些花儿。远远看一眼已经不能满足母亲的欲望了,她非嚷着要下院子里偷偷摘些月季嫩枝丫上来,说是回去泡了水就能活,我不答应,她失望着说“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好品种的花”。刚刚来了位实习的护士,给母亲从左手腕的动脉上抽血,她的动作极不熟练,一管血抽了七八分钟,针头找不到血管,一次次搅在筋上,母亲疼得全身发抖,咬着下嘴唇一直哭,好不容易抽出来了,医生说“抽的时间太长,血液已经凝固不能用了,需要再抽”,又一位护士拿着针头过来,母亲可怜巴巴的和我说“疼得要命了,差点尿在裤子上,”看着妈妈无助的眼神,我心疼的要命,可也没有办法,只好说“妈抽完血,等天色黑了,我陪你去偷摘月季去”,这一次抽的很顺利,母亲皱着的眉头舒展了,还没等我出门,姐姐已经先给她偷摘了花回来了,她指使我赶紧泡在水里,刚才的疼痛好像也忘记了。母亲是个很皮实的人,小病小痛从来不讲,她若说疼,那肯定是扛不住了。她一个人把我们拉扯长大,废了很多周折,自己也落下了一身的毛病。母亲经常骄傲她的孩子们个个文笔都好,可做为母爱最大的受益者,我们竟谁也没有给母亲写过只言片语,看着病床上正酣睡的母亲,我眼角的泪泄洪般流出....

母亲一九五三年出生于神池县南沙城村,她九岁时我的姥爷就去世了,家中兄妹只有一个哥哥,母亲的童年赶上了大跃进和文革,大集体的时候,又因家里缺少劳动力,她和姥娘、舅舅天天食不果腹。二十岁时,母亲去内蒙姑姑家探亲,认识了我的父亲,母亲的姑姑、姑父和我爷爷、奶奶一样,都是山西人,都是五十年代末走西口去的内蒙,父亲是神池县八角村人,他们觉着两家老家挨的近,有共同活习惯,所以就介绍父亲和母亲认识了。一九七三冬天,母亲的姑姑带着母亲去我爷爷家和我父亲相亲,去时风和日丽,但因父亲腿有残疾,母亲没有看上,父亲那时在煤矿上班,煤矿塌方,砸断过一条腿和一条胳膊,胳膊没留下什么后遗症,腿却因下地太早,没有恢复好,又二次敲断骨头,重做了手术才康复回家。母亲见父亲第一面时,父亲的腿还在恢复期,走起路来一跛一跛,母亲当即就表示了不愿意,可天随人愿,下了一场埋到膝盖的大雪,母亲和她姑姑回不了家了,只能在父亲家住下,一个礼拜的朝夕相处,父亲勤勤恳恳,母亲态度有所改观,我爷爷奶奶天天拿白面馒头招待母亲,肉更是顿顿不缺,而且家里已经用上电灯。母亲看着父亲家的境况,想了想自己家的情况,心动了。姥姥家别说电灯了,煤油灯都舍不得点,吃的东西就更不用提了,酸捞饭煮山药都不敢吃饱。一个礼拜后,在白茫茫的大雪里,父亲驾着三套车把母亲和她姑姑送回了家,母亲姑姑当即做主,替母亲把订婚日期定了下来。父亲那时候在煤矿上班,一个月挣三十块钱工资,但订婚时果断拿出五百块钱给母亲做聘礼,在当时那是一笔很大的数字,母亲现在也回忆说“你爸爸是难得一见的好人,谁也不亏待,就亏待他自己”。一九七四年二月份她和父亲结婚,后来陆续有了我们这三个儿女。母亲一直觉得她远嫁欠舅舅和姥娘很多,所以在她结婚以后一直竭尽全力的弥补着过错。我姥娘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从小我就没记得她疼爱过谁,她总是索取,怪这个不亲她,那个不帮她,可她连自己院子里的毛杏都没给我吃过一颗。姥娘虽只为自己着想,但她的一双儿女却是异常的孝顺,舅舅特别爱学习,在那样一个时代,他坚持读书,后来成了村子里少有的有出息的人,而且还端了一份相当不错的铁饭碗,舅舅工作忙,照顾姥娘的事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在做。我们小时候母亲一年要回上好几回山西。父亲是个勤快人,包产到户以后,他辞了煤矿的工作,和母亲种地、养羊、倒卖皮子,我们家的日子过得非常富足,母亲每回回山西除了要背着、抱着我们这些孩子,还要给姥娘带上几袋子白面(那时候山西人吃不上白面、内蒙大面积种植小麦)拿些捻好的羊毛毛线,在背上织好的毛衣裤,冬天还要给姥娘背上二三十斤的猪肉和一整只羊回来。母亲每次回来山西缝缝补补、洗洗涮涮,家里、地里,都要给姥娘安顿好了才放心回内蒙。

有时候,母亲还会带姥娘去内蒙我们家住上一年半载,姥娘寡淡的性格和父亲老是和不来,姥娘打心底不赏识我的父亲,从不给父亲什么好言语,让母亲夹在中间很是为难,父亲没有得到姥娘同意就和母亲结婚了,自然也是心里有愧,一直都抬不起头。每回姥娘一来,父亲就背着大、小摇盘躲到离家百十公里地的巴盟石哈河一带澄金子(淘金)去了,姥娘一走,父亲听到消息也就回来了,每次回来,他都拿出包在皮烟袋里的散金,让母亲攒起来,说是等我和姐姐出嫁的时候,要给我们每人打上一套上好的首饰。奶奶给我和姐姐各打了一副铜手镯,姐姐在羊毛毡子上天天擦,她那只手镯被擦的金灿灿的,就跟黄金做的一样,我的那只绿锈斑斑,早就被我扔了。我们家富足,谁也不相信姐姐的镯子是铜做的,连姥娘也不信,姥娘回回埋汰我父亲不如舅舅时,姐姐就举着胳膊给她看镯子。那时候在内蒙澄金子的山西人很多,父亲每次回家,都会带一些山西人来我们家小住上一段日子,不管认识不认识,母亲从不吝惜吃食,也不嫌麻烦,只要是山西人来就杀鸡、宰羊,吃吃喝喝都拿最好的招待,人们都觉我母亲爽快,也就不跟着我父亲的名字叫她“二仁家”了,大家都喊她“老范”(母亲姓范),山西人回的时候母亲还要给带上一些干粮和自酿的烧酒,没有盘缠的还要借给一些钱。母亲对婆家的人也是极好的,父亲是家里长子,下面还有四个弟弟,母亲为人和善也孝顺,自觉和父亲替爷爷奶奶承担起了替小叔子们娶媳妇的责任,家里刚盖了新房子、买了新的自行车和电视,就被要过门的新婶婶们盯上了,为了能让叔叔们顺利成家,不管他们看上什么,母亲都毫无保留的送给他们。刚刚九零年,父亲和母亲就在内蒙老家盖起了四间漂亮的大房子,一个大院子里,东、西一些小房和放散碎东西的粮房加起来有十多间,羊圈里的羊有七八百只。我们家很是漂亮,彩电、洗衣机、录音机都有,哥哥的小人书是全村小人书的总和,而我的洋娃娃、和三轮自行车更是全村仅有,姐姐爱打扮,已经开始买指甲油涂指甲了。  那时候内蒙的教学质量极差,九岁念一年级,小学毕业也学不会加减乘除,舅舅家的大女儿只比我姐姐大一岁,人家都可以读报纸了,我姐姐还没学完汉语拼音。母亲看着侄女优秀的成绩,也动起了让我们回山西念书的主意。她和父亲一拍即合,一九九零年,我们举家搬回到了父亲的老家,山西神池县八角村。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爷爷为了能让一家子吃上饱饭离开了八角村,父亲为了儿女求学又回来了,回山西的第二年,父亲突发意外,死在了工作岗位上。那年我母亲四十岁,我六岁。我对母亲的确切记忆也是从她守寡开始的,父亲去世前的事,我只零零散散记得一点,父亲去世后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我几乎能完整想起来。六月初六,八角村赶会,人们都听说我家昨晚出大事了,都来看热闹。院子里围的人山人海,母亲让我对着灵柩磕头,我偏不 ,整个村里的娃娃们都来我家玩,我高兴的忙里忙外,谁跟我关系好,我才让谁从门缝里看一眼我家里的“热闹”哪里顾得上磕头。和我一样不懂事的还有我的姥娘,我母亲几次昏死过去,可是她竟去会场买了几个香瓜回来,自己独自吃了起来,看着这一老一小,舅舅失声痛哭责怪起了姥娘:“妈呀!美荣(母亲名字)都这样了,你哪来的心思吃呢”。

随着父亲的去世人情也薄凉到了极致,父亲单位的领导赔偿了我们家七百块钱,就让母亲把父亲草草安葬了。后来的日子不管在怎么难,母亲都没去父亲工作过的地方要过一分的安置费,也没让他们帮过我家任何忙。她总是说:要让父亲走的有尊严一些,不能给去世的父亲丢人。父亲去世那年腊月,母亲怕爷爷奶奶想儿子,便打发我哥哥和姐姐回内蒙过春节去了,家里就留下了我和她,别人家的春联是红色的,我们家的是绿色的,别人家鞭炮齐鸣,我们家,我和母亲哭上没完。父亲在世时买了一辆破自行车代步,自行车除了大梁可以载我还算结实外,其他地方哪哪都吱吱扭扭作响,支架也早就没了踪影,但就是这台破自行车也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的稀罕物,父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有自行车的声音传来,母亲就拉长了脖子看像窗外,直到人家走远她才失望的回过神来做自己手里的事情,有时候她在和面、有时候她在洗衣、甚至有时候她在上厕所也要着急站起来看看。大年三十晚上,母亲和我已经睡下了,又隐约传来了自行车的声音,母亲光着身子,鞋都没穿就蹿到了窗户边像外面看,自行车的声音消失了,她回到被窝放声大哭。我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是思念,以为母亲疯了,她哭、我也跟着哭。枕头哭湿一大片,把枕头翻个身继续哭。春耕的时候,母亲去犁地,一个指甲盖被犁刃割掉了,拿着黄土包了包继续干活,中午回来了还在流血,我吓坏了,只记得母亲把抗菌优碾碎了往伤口上撒,她疼的哆嗦,我吓得直哭,后来开门诊的一家邻居,给了半瓶盐水,让母亲每天晚上坚持洗,母亲洗完就得我来包扎,看着那血肉模糊的指头,我得了晕血的毛病,从那以后只要看见血就恶心、打哆嗦。也真是老天兼顾,原本以为母亲的那根指头就残疾了,可没想到后来指甲盖、骨头、肉都长了出来,甚至连个疤都没留下。父亲去世时,爷爷奶奶已快七十岁高龄,母亲一个人忙不完地里的事,只好央求着爷爷回来帮忙,爷爷已经拿不动重物,只能在家里给我们这几个上学的孙儿做做饭。爷爷从未做过饭,七十岁了,才学着给我们蒸馒头吃,把洗衣粉当成了碱面,蒸了一锅酸溜溜的面砣子,哥哥放学回家,知道爷爷放错了碱面,笑着安慰爷爷说:“今天我们就当洗肠子了”。我嫌难吃去大姨(母亲的表姐)家哭鼻子,大姨吓得赶紧给我抠嗓子眼,一边抠一边骂:“这个老东西是要把这一家老小都给毒死呀。”母亲是过了很久才知道此事的,哥哥当个玩笑一样讲起了这件事,讲完以后他去上学了,母亲在哥哥关上门的那一刻,一下瘫软在了地上,我爬在炕沿上偷悄悄看她,母亲身体抖做了一团,牙齿紧紧咬着自己的衣襟,不敢发出声来,泪珠一滴一滴掉在地上粘了尘土,立马就滚成了一颗土珠,接着又一滴一滴压下来,地上湿了很大一片。

父亲去世第二年,姐姐考上了忻州师范,隔了两年哥哥又考上了原平工校,母亲为了给他们俩凑够高额的学费,把内蒙的房子卖掉了,还欠下一屁股债。人富时,铜也是金子,人穷时,金子也变成了铜,母亲拿着父亲留下的半罐头瓶沙金,按32块钱一克的价格卖掉了,她带着我从收金子的那户人家出来,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哭着说:“这是你们父亲留给你们的嫁妆,我死了该咋交代他呢!没了这些东西,我的娃娃们以后结婚连个像样的东西也拿不出来了”。第二天,丧良心的买主就按70块钱一克的价钱转手卖给了其他人,村里人都替母亲愤不平:“孤儿寡母都已经这样了,你还好意思捉弄她”母亲听了一病不起,这些贱卖掉的金子成了她一辈子的心病,她念叨了多半辈子。那时村里人们都劝母亲说“好人家也供不起一个学生,你个女人家咋能供起三个呢,让两个闺女不用念了,”,母亲也总是回答:“回山西,就是为了让他们读书的,现在把他们爸爸的命也搭进去了,他们也不读了,我咋能交待了自己的良心呢?”中间有几年,家里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母亲打算回内蒙跟我的叔叔们借钱。那几年很多山西人到内蒙贩羊,为了能省下车钱,母亲就搭乘他们的车回内蒙,数九寒天,她一个人坐在卡车车厢里,躲在一块苫布下避风寒,从神池到保德到府谷、到伊金霍洛旗、再到包头固阳,要走上两天的时间。一路颠簸、一路受冻,转弯或者刹车的时候,她满车厢乱滚,车主好心怕她冻坏了,让她到车轿子里躲一躲,母亲多心,不好意思和人家挤,只是到了吃饭的地方会多要上几罐头瓶热水取暖。回来的时候母亲就只能和一群羊在一起了,虽然抱着羊暖和了不少,可是身上到处是羊粪和羊鼻涕,她一路回来都没好意思去饭馆吃一口热乎饭。尽管辛苦下了不少,可是一分钱都没有借到,说明来意以后,亲戚们连一口热饭都没人敢招呼她吃,叔叔婶婶们异口同声的没钱,母亲哀求他们,让他们可怜可怜他们的亲侄儿、侄女,可是愣是没有一个人拿出一分钱来,我们搬回山西时,很多带不走的家业都白白送给了几个叔叔,五叔家摆着我们家的沙发,六叔家看着我们家的电视,七叔叔坐着我们家的椅子,立柜、餐桌.....一应东西都被他们分走了,可是他们居然铁了心似的没借给母亲一分钱。母亲两手空空从内蒙回来了,回来以后一病不起,一边是我哥哥、姐姐催着要学费,一边是让她失望透顶的妯娌和小叔子们,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曾经朝夕相处的妯娌、小叔子们会这么的绝情。好在有舅舅和大姨帮扶着,才让他们俩顺利又念上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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