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母亲(二)(原创)

更新:2020-12-15 15:45: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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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为了养活我们承包种过地、卖过豆芽菜、给公社的食堂做过饭、栽树、铺路、在工程上当和泥的小工,日子难的时候我们连房子也不租了,母亲干脆带着我搬到了榨油厂的一间仓库里,那仓库是间窑洞,坐南朝北终年不见太阳,主家为了放得下更多的东西,箍窑时把地面深挖了半米,我们每次回家就跟跳坑一样。库房有两扇大门,门上面是窗户,窗户上安着三块小玻璃,尽管玻璃不大,但也是光唯一能进来的地方。那门有多大,不睁眼的司机能把农用车直接开得掉进去。我为什么说是不睁眼的司机,因为榨油厂出出入入的车很多,不是来买油的,就是来卖胡麻、黄芥和菜籽的,虽然我家和挨着的那几间都是仓库,但是我家是挂着门帘的,这些司机们也是不长眼,把他们的农用车直冲冲的就倒进我家里去了,经常人还在家里地上站着,车斗子就进来了,吓得我小跑着往炕上爬。

家和库房的区别是挂着门帘,家里和家外的分隔也是门帘,神池那个地方风大不说、还冷,冬天的门帘又厚又重,能把门框上的洋钉坠下来,夏天的门帘是那种塑料材质网纱,轻飘飘的,风一吹就随波逐流了,苍蝇什么的该进来照样进来,之所以挂它,其实就是我母亲心里最后的一点自尊,穷是没有办法,但是绝不能把日子过糙了。有一年我突发奇想,在门口栽了一棵不足一米的小白杨,那个时候的心思很单纯,就是想着有棵树拦着,车肯定就不进去了,可是没想过那树长得慢,春天栽下的一根小木棍,夏天才长了几片叶子,也不知道是谁家的羊,把我三个月的心血一口就给嚼了。后来我又在门口翻了一块地出来,种得是韭菜,韭菜抗旱,而且不需要料理,来年自己就长出来了,在农村韭菜是最不稀缺的菜了,即使羊吃了也是不心疼的,打那以后,这片绿色才让家里安生了。

家里一铺炕、灶台、水瓮、两顶小洋柜,洋柜上面放着暖壶、一个板凳上放着洗脸盆,墙上挂着块小镜子和一面钟表,便再没有任何家具了。那表是正方形的,黄色边框,通体塑料制成,1978年我哥哥出生,家里添了男丁,是我父亲当时送给我母亲的礼物,据说花了26块钱,是我们家当时唯一值钱的东西,现在还完好地挂在我哥哥家客厅里,虽然搭配现代的家装,它是那么的不伦不类,但哥哥依然当宝一样供着,这表也倔强,四十多年了还运转正常,家里有男人护着,不管是人还是物件都是安生的。     住南窑那段日子真苦,不知道是炕道盘的不合适,还是烟囱出了毛病,反正家里只要生火做饭,烟不从烟囱走,都从灶火门和炕缝里出来,我和母亲身上十几年如一日,一股子烟熏味。人穷、家呛、耗子多,耗子个头有我脚大,还不怕人,刚开始我和母亲躲在一个被窝里被吓得一动不敢动,白天和上水泥糊耗子洞,晚上耗子照样跑,慢慢也就不糊了,根本不起任何作用,我母亲开始扔鞋子吓唬它们,后来敢拿着炉锥打了,到最后我也敢了。      母亲在公社的食堂做饭,晚上有时候回来的比较晚,我一个人无聊,就举着炉锥爬在炕沿上等耗子出来,耗子习惯顺着墙根走,它们但凡跑慢一步,就被我拿手里的炉锥穿通了,最多的时候一晚上能捅死四五个耗子,耗子血经常溅在我脸上,我也不管就睡觉了。母亲回来看见我脑袋上已经干了的血渍,被吓了好几回,确认我没事以后,她就开始哭,边哭边把我搂到她的被窝里,她哭我也跟着哭,哭上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哭。


舅舅过年过节回来看姥娘,每回都会带很多稀罕的吃食回来,鱼罐头、午餐肉、平遥牛肉、方便面、奶粉、健力宝,我一样都没见过,那时候的方便面没有包装,一块一块的散放在箱子里,调味包是连在一起的,姥娘什么也舍不得吃,也不给我们吃,但她还怕我偷吃,我去她家里住几天,她就像防贼一样防着我。这些吃的有满满两大红洋柜,那两顶洋柜真大,我估计能放得下五六个大人,她天天都翻个底朝天数一遍,就怕少上一样,每天能从日落黄昏数到后半夜。她不会写字还得我帮着计数。年纪大了,越数越犯糊涂,只要和昨天的数字对不上,拿起炕上的鸡毛掸子就打我。

我从小性格就轴,她给我吃,我也不一定吃,她这样防着我,我更是不会碰她的东西一下,她打我,我也不敢反抗,只能委屈地和她重新在数上一遍,直至数字都吻合了才算完。数完要盖柜子了,姥娘还要在柜檐上放上一根草什么的做记号,那草不动,自然就代表我没碰过柜子,草若是动了,她就肯定是我翻过她的东西了,然后骂骂咧咧的就又开始数。数的次数多了,其他东西还好,方便面没有包装,棱角都磨没了,时间一长,长方形的方便面都快磨成圆的了,每天把方便面箱底磨下来的方便面圪仁仁倒在碗里,也要攒起来,放的时候还要拿酒盅在上面盖个印儿。

我实在想不出姥娘为什么一点都不疼爱我们这些外孙,我哥哥姐姐年纪比我大一些,正是青春期犯浑的时候,姥娘不敢招惹他们,所有脾气都冲着我发,姥娘院里有一颗杏树,结的杏子不是很大,也不好吃,她每天出门前,都跟我说一遍:“我那杏树上的杏有多少颗,我都数过了,回来少上一颗你小心我打你,你只能吃从树上掉下来的。”她越是这样说,我越是生气,没等她走远,我朝着那杏树就是几脚,杏子噼里啪啦的往下掉,掉下来我也不敢捡,鸡就过来啄着吃,鸡吃杏,我追着鸡抢杏核,就怕姥娘回来数目对不上,又挨打。

我追着鸡在村子里跑,母亲来接我,问我为什么和几只鸡置气,我说是从鸡嘴里要杏核,母亲听完,泪又来了,她气的跟姥娘理论:“妈,我天天忙那二亩地,我把娃娃放在你这里,还是为了安心,想让她跟着你少受一点罪,你看你把个娃娃吓成啥样了,”姥娘不说话,也不反驳,反正照样我行我素。

姥娘的东西不舍得给我们吃,但舍得给我母亲吃,有一回母亲和哥哥在地里锄地,中午的日头,太阳正火辣辣的晒在人身上,姥娘拿了瓶橘子罐头给母亲送去了,她见哥哥在地的那一头,赶紧把母亲叫到跟前“美荣,妈给你拿了个罐头,你赶紧吃,千万不要让宝宝(哥哥名字)看见了,”母亲哇的一声大哭:“妈,我不给他吃,我能咽下去了,”哥哥看见母亲无故哭了,赶紧从地头那边跑了过来,姥娘着急忙慌把她的罐头往土里埋,哥哥看见藏罐头的姥娘,什么话都没说,给母亲擦了泪,问是不是中暑了,就赶紧走开了。母亲没骨气,把姥娘的罐头要走了,回家的路上她说自己拧不开盖子让我哥哥帮忙,哥哥打开罐头喂在母亲嘴里,母亲舍不得吃,又推在哥哥嘴跟前,娘俩因为一瓶罐头,哭了一路,最后谁都没舍得吃几口,全留给了我。 

姥娘偶尔接济母亲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就跟鱼刺一样,老是卡在我们喉咙眼,我们兄妹三个一个比一个犟,知道是姥娘的东西谁也不吃,母亲自己又舍不得吃,可她又想要回来给我们改善伙食,每次吃这些东西,你推我让的,着实难受。我实在想不起姥娘一点点的好来,她已经去世十来年了,我不该这么来回忆她,但是心理的结,就是打不开,她讨厌我的父亲,还把这种讨厌延续到了我们身上。有一回她大发慈悲给了我一小袋奶粉,我有多讨厌她,拿着奶粉和水泥玩,有那么几天,家里耗子一窝窝的死,我母亲拿簸箕倒死耗子,发现耗子肚子都硬绷绷的,吓坏了,以为是传染病,我才想起自己玩着的那堆水泥,出去看,果然被耗子吃掉不少,耗子吃了水泥居然凝固住了肠子,比耗子药都管用。但这事我一直不敢做声,母亲现在也不知道那几天为什么家里死耗子。

母亲哭,总是没有声音,就是整个身子发抖,榨油厂原本是公家的,我们住进去也没人管,后来武拦回姨姨家承包了榨油厂。母亲每天出去租房子,那时候一个月五、六块钱的房租都觉得贵,她回来哭着说“等你长大成人了,妈一分钟也不活了,妈真是累的活不动了”。第二天我都不敢去念书,偷偷躲在窑顶上,直到看见母亲开始做活了,才放心去上学,就怕母亲寻了短见。拦回姨姨和母亲以前就认识,她死活不让我们搬走,母亲的性子最欠不得人情债了,拦回姨姨家开油坊,她既不会算账、也不会写字,友亮叔叔(拦回姨丈夫)不在的时候,几乎都是我母亲帮着做这些事,年底的时候母亲对她家油坊的账,比他们自己家人还清楚。院子里只要有拖拉机的声音,母亲准定放下手里的事情往油坊里走,人们来买(换)油,几斤胡麻换几斤油,她也不拿笔算、不用算盘,嘴里嘟嘟囔囔就算出来了,油桶回了皮,放上油漏子,油抽子一下能抽几两油,她心里都清清楚楚,抽好油以后,把油桶放在称上,几乎所差分毫,这时候拦回姨姨和来买油的人就会夸赞上母亲一番。也不知道她这技术哪来的,反正一点没有遗传到我身上,我从上初中开始,数学就没有及格过,母亲说技术都是被逼出来的,只要有心了,天下哪有学不会的事。
拦回姨姨也经常过来帮衬我们家,每回我们开学,她都来找我母亲:“美荣有钱没,缺了你尽管做声”我母亲不管说有多大缺口,她都借给我们。有一年,村里的电工嫌我家老是拖欠电费,就把电线给掐断了,一到晚上,别人家都明灯闪烁,就我们家靠着蜡烛照明,拦回姨姨看着熬煎,就从她家给我家拉了一根电线过来,友亮叔叔拿着梯子,爬上爬下帮着接电,我母亲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人家,她只会哭,高兴了哭、不高兴了还是哭,母亲的眼睛经常是浮肿的,她说是生我的时候,月子里见风,留下的后遗症,其实就是哭坏了,那几年她几乎每天晚上都哭,后来姥娘身体越来越不好,搬来和我们同住了,母亲才不怎么哭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总是和父亲这边的亲戚搞不好关系,有一回,我姑姑从太原来八角她同学家玩,我母亲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了她回来的消息,破天荒的给家里买了肉,然后带着我去叫姑姑来家里吃饭,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我姑姑打扮很是洋气,和电视里的女人差不多,所有人都说我和她长得很像,她愣神了似的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作为见面礼,她掏出一百块钱,扔在了我跟前,然后就开始数落我们娘俩,她说我父亲的去世是我母亲怂恿回山西造成的,她骂我母亲不会教育孩子,我哥哥姐姐都那么大了,也不知道去太原看她,她还说我拿了钱不知道说一声谢谢。

我姑姑年轻时很会唱戏,在太原剧团工作,我姑父是1977年恢复高考以后,武汉大学的第一批大学生,也在太原工作,那时候上班不如种地收入高,父亲活着的时候经常接济她这个姐姐,父亲去世以后,母亲依然秉承着父亲活着时候的习惯,腊月里让我哥哥去看她。从神池坐火车到了太原,已经是晚上了,哥哥不会坐公交,拿着父亲生前留下来的地址,边走边问,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她家,哥哥放下手里的礼物,屁股刚刚挨着她们家的沙发,姑姑就说:“宝宝不早了,姑姑要睡了”,我哥哥也木讷,什么话都没说,转身就走,寒冬腊月,一天都没吃一口饭,一个人又走回火车站,在火车站的长椅上睡了一觉,坐第二天的火车回了神池。后来我母亲又多次催促哥哥去看她,哥哥就是不去,他不爱说话,把心思都写在了日记本上,我有一回偷偷看哥哥写的日记,才知道他在火车站睡觉的事情,他写的时候估计在哭,好几个字都被泪水晕染认不出来了。

我本来就对父亲这边的亲戚没什么好感,现在姑姑又口无遮拦数落我和母亲,一下就把我激怒了,索性就来了个新账旧账一起算,我说出了这辈子对父亲最不敬的一句话:“你以为我愿意姓张,以后有钱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满身的血换的和你们不一样”,她听了,当即气的嘴唇发抖,我母亲朝着我的脸上就是一个耳光,让我道歉,我把那张大钞扔在她身上,拔腿就跑。回家的路上,远远就看见了拦回姨姨,我跑过去抱着她就哭,那时候心里就想“一个外人会对我们这么好,为什么这些亲戚会这么狠心”。好人总是有好福气,拦回姨姨不识字,可他的儿子三十多岁就当上了县长,一度成为神池人民的骄傲。拦回姨姨的孩子,只要回到神池肯定会提着东西来看望我母亲,从来没有嫌弃过我们家穷,而我的那些叔叔和姑姑们,我们姐妹三个结婚都没有一个人回来看上一眼,根本不关心侄儿、侄女娶了谁、嫁给了谁。姐姐结婚时,信息不发达,还靠写信和发电报通知他们,母亲天天等着他们的回信,其实根本不是盼着他们能给多少礼金,就是希望他们能来送送姐姐,让姐姐热热闹闹的出嫁。

姐姐是爷爷十一个孙儿里的老大,父亲在世时,她没受过什么委屈,爷爷奶奶和几个叔叔也比较偏爱她,姐姐满怀期待的等着叔叔们回来送她出嫁,婚期越近,她越着急,一天不知道要往车站跑几回,一直都没等来。出嫁那天,姐姐去给父亲上坟,跪在大雪地里,她和母亲放声大哭,先是她拉母亲起来、拉不动就自己又去哭,然后是换了母亲来拉她,也一样拉不动。快中午了也不见人回来,大姨指使姨夫去找,姨夫走到半道,碰见了母亲和姐姐,就骂“宝宝和晓林还在家里等着了,为了那两个娃娃,以后能不能少哭,能起什么作用了”,哭自然是不起什么作用,可是除了哭,也实在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来。姐姐十七岁父亲去世,二十二岁结婚成家,她陪母亲过难日子的时间最少,也几乎没在南窑里住过,她应该是家里最幸运的人,我和哥哥因为父亲的去世,连着性格脾气都变了。尤其是哥哥,性格内向几乎不爱说什么话。他也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了,家穷也就算了,屋漏偏逢连阴雨。有一年夏天,下了二十多天的雨,睡到半夜,窑皮噼里啪啦的往脸上砸,人活一身皮,屋活一身泥,没了窑皮的窑洞,抬头就是石头和黄泥,感觉分分钟都会塌了砸下来,外面下大雨、家里下小雨,雨水裹着泥巴流下来,把个破窑溅的更加不堪了。

以前家里虽穷,可母亲爱整洁,天天要把家里的被子叠成整整齐齐的方块,在盖上白色绣花被单,也还算温馨。她不允许家里有一点点不干净,也不允许我们乱放任何东西,这窑皮一掉,连着母亲的脸面也一并掉了,雨水漫回到了屋里,我家独特的深坑式建筑,很是储水,整间破窑,比水帘洞还水帘洞。大雨刚刚过后,哥哥新交的女朋友独自一人来我们家串门来了,母亲的脸一下子没地方搁了,平时虽穷,可还有个坐人的地方,这一刻,地上都是水,炕上盖着一张大塑料布,我钻在塑料布下面写作业,母亲不知道该让哥哥的女朋友回屋里来,还是出去。那个女孩人还是挺好的,没有第一时间转身就走,在我们家吃过午饭才离开。哥哥知道人家来过,破口就大骂对方没打招呼,一意孤行,母亲又哭了“是妈妈没本事,你怎么还能欺负人呢”。 那年的雨特别多,为了美观也为了防水,哥哥和母亲给那间破窑装上了塑料布窑皮,以前过年,把家里粉刷一遍,还有一点新意,塑料窑皮没几天就被四处漏烟的灶台,熏成黑色了,整个家也愈发黑了,屋里唯一白净的地方,就剩炕上那块白色绣花被单了,那布单和那块钟表一样,跟着我们从内蒙回到山西,从村里搬到城里,从平房搬到楼里,现在母亲还再用,应该也快有三十年的历史了。家里虽穷,不过母亲从不让我们穿别人家接济来的旧衣服,日子再难,也要给我们每年过年买新衣服穿,她总是说:“肚子里吃什么别人看不见,可是穿不好是要被笑话的,以后只要咱们肚里有文化,就不怕难日子过不完”。

母亲一个人把我们三个培养成人,还一直照顾姥娘到八十四岁去世。搬离仓库的时候正是我上师范要离开家那年,姐姐已经结婚、哥哥也有了工作不在家,留母亲一个人在那里住实在不放心,后来经人介绍母亲认识了我的继父,才开始了有人跟她风雨同担的日子。继父不同于父,他和母亲结婚以后,我很少回家,十几年也没回去过几次,继父是个热心肠的人,脾气也很好,母亲在家,几乎不用操什么心,在这一点上我特别的羡慕母亲,父亲生前就对她极好,只要父亲在家,几乎不让她干什么家务,就连我们的毛衣、毛裤都是父亲织,父亲去世后,母亲给我们买鞋子和衣服,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她根本不知道该买多大码,她连她自己穿多大码都不知道。现在继父还是一样很照顾她,简单的生火做饭,都是继父事先装好炉子,母亲划火柴点着就行,而且簸箕里永远都备着打好的炭,家里的水瓮、垃圾桶,母亲从来没有沾过手,都是继父在操持,就连每天要吃什么都不需要母亲动脑筋,继父每天早上就把一天要吃的食材都买回来了。事情总是一桩接着一桩,我刚结婚,母亲就病了。

常年的苦力劳作,导致母亲的颈椎严重变形,整个身体有一半麻木没有了知觉,她一直扛着不跟我们说,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间。去了医院,医生通知立即手术,母亲一辈子没有怕过什么,可是那一刻站在体重秤上瑟瑟发抖,都没法测出来她有多少斤,我第一次看见了母亲的软弱,知道了母亲和所有人一样也有惧怕的时候。我们安慰她说“没事”,母亲用几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跟我说:“妈妈不想做手术,日子刚好没几天,又要大把大把花钱了,妈妈的病妈妈知道,妈妈怕从手术室里出不来”。母亲的担心一点没错,她病得确实很厉害,我们也确实没什么钱,哥哥串通医生瞒着不让说她的病情,又编谎话说花不了多少钱才勉强把母亲送进手术室,母亲的手术费确实花了不少钱,不过三个人的力量总比当年母亲一个人养三个要容易很多。2008年5月12号,下午两点多,母亲被推出了手术室,身体全身麻醉还没知觉,我们姐妹三个听医生嘱咐围在母亲跟前问一些话时,突然大地震来了,整个病房里床摇、窗响、玻璃输液瓶在空中乱晃,一个个撞在一起,玻璃渣、液体到处飞,我们姐妹三个用尽所有力气护着病床不让动,床一动,母亲的手术可能就白做了,若是颈椎移位,我们可能就失去她了。好在地震时间很短,回复平静以后母亲还在熟睡,看着她懵懵懂懂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我哭了,这是母亲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没有跟我们一起面对困难。因祸得福,母亲病好以后不能做苦力活了,这才摆脱了受罪。她也越来越老了,好在儿女们争气,都还日子过的可以,她很骄傲自己的儿女们有出息,嘴上还时时念叨这我那几个挨着肩肩的叔伯姊妹们,我们都结婚了,想来他们也应该差不多。爷爷、奶奶相继去世,我们需要回去奔丧,断了的情亲又不得不去维系。

我们心里很是尴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母亲一直催促我们赶紧回去,给我们做思想工作,“他们总也是你们爸爸的亲人,和你们是同一命脉上的人,以后多一个亲人总比多一个愁人要好吧”、“不回去,就对不起你们的爸爸了,你们的爸爸总没做对不起你们的事吧”。哥哥、姐姐听母亲的话回去了,走了以后,母亲的心天天吊在嗓子眼,就怕在内蒙受了委屈,好在时间隔久了,一切恩怨似乎也都不想在提起,看两个孩子没有丧着脸回来,母亲紧着的那口气才算是松懈了。他们一家家,日子也过得也不如意,我们还念了书,他们都还得靠着力气过日子,心里的怜悯之心又犯了,以后该帮的忙还得帮。有一年小叔叔的的闺女出嫁,我们意外的收到了请柬,其实我是不愿意回去的,可是母亲老了,她总是时不时的念叨她年轻时候的事情,她老是提起和妯娌们相处的那些时间,我知道话里话外她是想见见这些亲人们了,我和哥哥姐姐便陪着母亲去参加婚礼了。婚礼礼毕以后,下午,一家人在一起拉家常,母亲突然放声大哭,她哭着说:“都是姓张的孩子,为什么你们的孩子结婚亲人也在,礼数也在,为什么我的孩子结婚你们那么齐心一个都不来,二尺的红头绳你们都不舍得给我的孩子买,你们热热闹闹给孩子办婚礼,我的孩子哪个不是哭着成家的”。

无论我们怎么安慰,母亲就是不停下哭声,她把她这二十多年的委屈都哭了出来。其实我知道她不是为了她自己的委屈哭,她只是希望用她的哭声可以给我们换回一份亲情、一份温暖。后来有了微信,家里的人建了群,一大家子四十多口人,不见面也能聊天,我们和叔叔们的关系,也在这群里越拉越近。母亲一辈子忙忙碌碌,带大我们,又给我们带孩子,一群孙儿、外孙守在跟前,享受着天伦之乐。替儿女操心之余又给孙儿、外孙操心,天天都在她自己小小的世界里替我们忙碌着,她不伟大,可是每一次我们遇到困难时,母亲总会说:“别怕,还有妈妈呢?”这句话的分量虽然越来越薄弱,可是它总能换成另外一种无形的力量支撑着我们前行,我感谢母亲,不只是因为这份养育之恩,更是因为她教会了我要做一个善良、正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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