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惠子:晚来天欲雪

更新:2021-07-17 10:4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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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四十分,中午饭吃完还没多久,他就在她的一声接一声的催促下进了厨房,洗手准备今天的晚饭。原本他说不着急,才两点多,咱们都歇一会儿,歇一会儿起来我就去准备饭,欢欢不会回来这么早。她说不行,今天是冬至,又赶上周五,欢欢下午没有课,肯定早早就回来了,她一进门肯定喊饿,这孩子打小就这样,你快去,快去。话说到最后,她开始咳嗽,一手捂着嘴,一手把半躺的身子撑起来,扭动着,用那只尚好的眼睛到处搜寻,身子底下的褥子被搓得起了褶。他连忙把挂在床头的手帕给她递去。她靠在床上,手帕在她脑袋后面,她看不见。接过手帕捂上,她似乎咳嗽得更厉害了,细瘦的脖子上显出蚯蚓一样的血管,突突地跳着。他想给她倒杯水,拿起床头的杯子,却被她使劲摆手推开,他又拍她的背,感觉自己在拍一只瘦弱的鼓,里面都是陈旧的灰,他一拍,那些灰尘就跳起来,在她的身体里呛出一团烟,让她更咳个不停。她用一只手捂着嘴,扭着身子躲避背后的手,又腾出另一只手往外赶他,他明白她的意思,不想让她着急,于是他收回手说,好,好,我这就去准备。

厨房背阴,很黑,白天也要开灯。进了厨房,他去摸左边一根已经油腻的线,那根线由两段线拼接而成,上面一端是棉线,被多年的油烟熏烤,染得黑腻腻的,在他上周某一次的拉拽过程中断了,下半截的线是从买菜时捆葱的绳子上拆下来的,他踩上凳子才好不容易接上。他摸到了线,小心翼翼地一拉,灯亮了。

说是灯,其实只是一个五十瓦的钨丝灯泡,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之前她一直说给灯装个罩子,他说,没有罩子就没有吧,有了罩子还得擦,爬高上梯的,咱俩谁也干不了,没有罩子反而亮堂,没有就没有吧。于是这光就这么干巴巴地亮了十来年。借着光,他模模糊糊地看到一个反光的东西,拿起来戴上,他这才觉得屋里亮了。

一个水池,一个菜板,一口锅,三样东西环起来,把他围在中间,灯悬在头顶,往外退一步就出了厨房,巴掌大的地方,抬个脚都费劲。他听见外面窸窸窣窣地响,赶紧往外探了探身子说,别起,别过来,我一个人就够。

她问,虾线都挑干净了吗,害怕你挑不干净。

菜板被一个高脚凳支起来,虾就放在菜板的一角,剥好了盛在碗里。他说,都挑干净了,你放心吧,可别过来了。接着他听见沙发床吱的一响,同时又听见她重重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她又躺回去了。

厨房不够两个人站,她又刚刚做完白内障手术,还是歇着好。这两天北京雾霾太重,不敢出门,几天不通风,她又犯了咳嗽。手术完他问她的主治医生,怎么样,怎么样。医生说,手术做得还可以,接下来要看恢复。他接着又问,那,那个(那里)……那块怎么样?他不记得那个病的专业名词了,而对于那个通俗的名字,又叫不出口,连听到都会无名地脸红。他只好用手指指脑袋。医生明白了他的意思,说控制得还不错,恶化得不是很快,但是这个病——你知道,只能是控制,维持,尽量不让它恶化得太快,但是最后肯定会恶化,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四年前的冬天,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她出门买菜,走丢了,找不到回来的路,摔了一跤,最后被一个好心的小伙子送到派出所。他接到派出所打来的电话去接她,看到她像一个孩子似的哭得泪流满面,她说,今天周五,欢欢下午没课,我想去接她回来,不知道怎么就找不到路了,欢欢是不是回家了,她没看见我,我俩肯定是走岔了……

欢欢那时在美国,她两个月前才去看过。欢欢大学毕业工作了两年,后来又去了美国求学,读完博士就留在了那里,结了婚,嫁给了一个不会说中国话的华人。她请了假去美国陪欢欢生孩子,之前本来说好两个人一起去,结果学院里另一个老师突然生病,要开刀,把自己管理的课程转给了他,他说那我就不去了,我得等到期末,安排学生们考试,你在那,欢欢肯定踏实,等欢欢把孩子生下来,我再去也不迟。

她有点怪他,但也没说什么,自己去了美国,临走前给家里做了大扫除,把冰箱填得满满的。孩子生下来了,是个女孩,但是孩子被确诊为脑瘫,欢欢说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产前的检查他们一个都没落下。她看见女婿操着一口英文跟医生大吵,吵着吵着就要动起手来,她不懂英文,不会拉架,只能冲到他们中间把女婿往一边推。女婿很高,那个蓝眼睛的大夫也很高,她局促地站在他们中间,仰起头才看见女婿下巴上的胡子不停地颤抖。他们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她像是一块夹心饼干一样撞在那个大夫的胸口上,清晰地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说不上来的味道。仓皇之中她被推倒在地,撞到冰凉的地板,周围又扑上来消毒水的气息。这时有许多人从她身边冲过去把他们拉开,铺天盖地的外文涌进她的耳朵里,她觉得自己头有点晕。

在病房里,欢欢靠在床上,垂着头不出声,女婿坐在床边,脸上还贴着纱布。她说,你们把孩子给我吧,我带回国去,我和你爸带着她,咱北京也有医院,你爸的一个学生,找的对象还是脑科医院的大夫,让他去找人家问问。我和你爸明年就退休了,我俩就在家陪着孩子,实在不行,等孩子大了,我们带不动了,你们再把她接回来。

女婿歪着头,显然没有听懂,他问欢欢,欢欢先是不出声,后来禁不住追问,用英文回了两句。女婿愣了几秒,接着说了一大段英文,声音越来越大,欢欢始终不说话。她从那一大串英文中分辨出好几声“No”,她赶紧说不着急,你们再商量商量,别吵。

欢欢出院那天,她抱着小外孙女,孩子躺在她怀里睡得正香,丝毫看不出与正常的孩子有什么差别,她想,说不定是那个蓝眼睛的大夫误诊了,等带回北京,再找大夫好好看看。可还没等她开口,欢欢就跟她说,妈,我们商量好了,我们打算带着孩子搬到华盛顿去,那里有最好的康复机构,设备什么的都健全,还有专业的护工,孩子在这里也有保险……你和我爸年纪都大了,就不麻烦你们了,等孩子大了,好一点,我就带她回去看你们,你放心吧。过两天我就送你回去,回去了,你们要好好照顾自己,操心我一辈子了,该好好照顾自己了……

欢欢还没说完,她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说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呀,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我和你爸一辈子就生了你一个,这孩子就算有什么,也是我们的外孙女,什么麻烦不麻烦的……你在国外这么些年我们也没帮得上你,我们不操心你操心谁啊,谁让我们只有你一个啊,你这孩子,瞎说什么呀……欢欢也哭了,她说,妈,你赶紧回去吧,我爸还在家呢,你们在家好好的,我们过两天就准备搬走了……

天沉沉的,不用看也知道,是快要下雪了。他站在厨房里,闻到对面厕所的下水道隐隐泛上来些气味。这个房子设计很奇怪,一进门,左边是厨房,右边就是厕所,厨房旁边是很小的一个卧室,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是他睡觉的地方。再往里走就是客厅,现在没有什么客来,沙发床,茶几,放满了书的电视柜,还有一个因为欠费而只有两个频道的电视,堆在一起,混乱得像是没人指挥的大合唱。这里变成了她的卧室兼饭厅。本来他们是一起睡在那间小卧室里的,但是因为那间屋子背阴,她有风湿,一入冬,就只好挪到客厅来睡。他从厨房探探头,想看看她有没有把暖气上热着的梨水喝完,却发现她已经歪在靠垫上睡着了。

他们是在欢欢申请到美国读书的那一年换到这里来住的。大学毕业之后,欢欢被分配到政法部门工作,他们觉得这份工作还不错,正好对口她的法律专业。可工作了两年,欢欢却突然辞了职,跟他们说不想一直坐在办公室里贴发票,决定申请去美国读书。她埋怨欢欢招呼不打一声就自作主张地辞职,要知道当时欢欢可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被招进去工作的,那一年,全北京市也只录用了两个人。但他说,让欢欢去。他想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英勇的决定,没什么具体的理由,只是看着欢欢夜夜在屋里开着台灯学英语,连说梦话都是英文,他觉得欢欢应该去。他跟她说,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别耽误孩子,欢欢从小就是个有想法的,让她在那儿贴一辈子发票,也不好。

伴随着波士顿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还有每年四万美金的学费,欢欢在美国读了五年,每年生活费加上学费要五万美金,那是2000年年初发生的事。

赶上学院分房,他用指标跟要买新房的同事换了一套旧的,又卖了原来住的那套,把欢欢送到了美国。欢欢在波士顿念书的时候有两个小伙子喜欢过她,她打电话跟她妈说的时候他听见了。欢欢没有答应,跟那两个孩子说,我以后是要回国的,我爸妈还在北京呢。毕业旅行的时候,她跟同学到了西雅图,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女婿,女婿学精密仪器,是个移民二代,从小说英文长大,认同自己的美国身份(是个彻底的美国人),即使他看起来扎扎实实地像个中国孩子。她又打电话跟她妈说,我想留在这了。

这房子是20世纪70年代建的,老了,又在一层,暖气时好时坏,下雪的时候屋里总有点泛潮。他担心她犯风湿,就给她脚头放上灌了开水的葡萄糖瓶子,玻璃瓶子配上木塞瓶盖,灌了开水后直烫手,又裹上一层毛巾才敢给她。现在这样的瓶子少见了,她每次去医院检查、打针,看到的都是一次性的塑料药水瓶,她曾不无担心地跟他说,这塑料瓶子装药,能干净吗。

虾肉被剁得细细的,但也不能太细,要保留一点颗粒感,芦笋也切成了小丁,打上两个鸡蛋,加了料酒、盐和白胡椒。他加的时候分了好几次,加一点尝一下,害怕掌握不了度,这几天她一直提醒他,说他口重,别弄得太咸了欢欢不愿意吃。他有点不服地说,咸鲜,咸才鲜,过去哪有这么多调料,还不就靠着一味盐吗。她见他不乐意听了,就说,那到时候你别弄了,我来弄。他说,行了行了,到时候你还是歇着吧,我弄,听你的,宁可淡也不咸,大不了等饺子出锅蘸点酱油吃。他听见外面传来她的鼾声,他想她还是睡着了好,睡着了不咳嗽,让嗓子歇会儿。他用筷子的另一头挑起一点点生肉,尝了好几次之后,觉得差不多了,他自己吃有点淡,但是欢欢应该觉得正好。

饺子皮是现买的,他实在和不了面,在她的指导下试过几回,不是太软就是太硬,软的搅成面糊喝了,硬的被勉强烙成了饼,出了锅,她咬了一口递给他说,还是你吃吧,我咬不动。

他站着捏了几个饺子,形状歪歪斜斜,摆了好几次,就是看不顺眼,饺子似乎也知道他不善此道,捉弄一般显出几个重影来。他轻微往后仰了仰脖子,听到里面的骨头像是一台没有上油的机器,发出绞合的响声,他赶紧把垃圾桶旁的一个小马扎拖过来,扶着菜板坐下,隔了好一会儿,再去看案板上那几个饺子,才觉得那些重影慢慢散了。

他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起来,手掌抵着马扎,可腿总是给不上劲儿。最后一次用胳膊使劲儿的时候,一下子掀翻了菜板,刀和小碗都咣当一声掉了下来,他连忙扑上去用身子护住,腾出一只手稳住菜板,还好小碗里的虾都拌进了馅儿里,装馅儿的小盆被他托住,没洒,装着饺子皮的小塑料袋掉在他的腿上,他缓了一口气,还好,只是损失了几个饺子而已。

她被他弄出来的声响惊醒了,扯着嗓子问他,你怎么啦,你怎么啦。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他一边说没事没事,你别过来,一边扶着水池慢慢地起来。这水池的下水道有点堵,洗碗洗菜的时候都要格外注意,池边渗出来的水与积污的水泥地板混成不堪的颜色,与对面厕所的味道连在一起,令人想入非非。他把手上粘的馅儿冲干净,看见她已经半靠着起来,掀开被子准备下地,他快步走过去,把她的腿推回床上说,你干什么呀,你干什么呀,我这不是说没事吗,你怎么又下来了,快躺回去吧,又瞎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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