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一把椅子

更新:2021-07-27 19:55: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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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伍嘉恩《明式家具经眼录》中看到过一把黄花梨波浪纹围子玫瑰椅。这把玫瑰椅最引人注目之处,就是波浪纹式的纤细直棂,装入椅背框与扶手下的空间,仿佛流水的曲线,让人看到自然界的无声运动。建筑师赖特(Frank Lloyd Wright)把别墅造在匹兹堡郊区的瀑布之上,于是有了世界上著名的“流水别墅”(Fallingwater House),但这不算牛,中国人把流水造在家具里,那样不动声色,又天衣无缝,这等想象力、创造力,除了中国人有,天底下再也找不出来,而且这发明权,最晚也可以追溯到明代,因为有这把明代玫瑰椅做证。更重要的是,在当时,它并不是为博物馆打造的陈列品,而是作为一件普通家具,被置放在最日常的生活空间里。明崇祯十三年(公元一六四〇年)版寓五本《西厢记》第十三回“就欢”一折的彩色版画插图中,在崔莺莺与张生的幽会之所,绘着一张四柱床,床帷子采用的也是这样的波浪纹。假如我们把目光放大,我们发现这样的靠背纹线设计,在许多园林亭台的“美人靠”上亦可见到。

几百年前的一把木椅,让我们在客厅的穿堂风里,感受到江河流淌、山川悠远,甚至可以想到大河之洲,我们文明源头的关关雎鸠。一如我的朋友徐累,在俄罗斯,被彼得堡宫殿里的水波形帘幕所撩动,引发了他对十九世纪末浪漫主义的伤感回顾。我想这不是过度阐释,在那把木椅里,在榫卯构件的起承转合里,一定藏着中国人对宇宙秩序的浪漫构想,然后,用一种最简单、最自然、最漫不经心的方式呈现出来——典型的中国式表达。中国人素来含蓄,从不构造浩大繁密的哲学著作,洋洋洒洒、滴水不漏地论述自己的哲学体系,但中国人是有哲学的,只不过那哲学渗透在万事万物中,看似不经意地表达出来。所以中国没有柏拉图、黑格尔,但中国有孔子,有惠能,他们的思想,像雨像雾又像风,让我们去感受和领悟。就像这把椅子,出自明代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工匠之手,但那层层推展、收放自如的水波,“以一种程式化的模式反复排列”,循环推进,演示的却是无止境的生命律动,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在中国,我们几乎找不到一件孤立存在的事物,一切物质之间,都存在着隐秘的勾连,像家具的不同零件,构成一个庞大的系统,因此,在古代中国,在老子、庄子那里,就已经产生了“系统论”。每一件事物,包括这样一件普通的家具,既是这宇宙的一分子,也可以被视作宇宙本身。一花一世界,一鸟一天堂。一件家具,就是一个微缩的宇宙,或者说,是宇宙的模型。中国的木质家具,在五行中属木,却容纳了水(波浪纹设计),暗含着土(所有的木都是从土中生长的),包含着金(木质家具一般采用榫卯结构,不用钉子,但有些家具有金属饰件,镶金错银、华美灿烂),亦离不开火(漆、胶等全需火来熔炼),融汇着世界上最基本的元素。世界附着在上面,它就像一只木船,把我们托起来。坐在一把木椅上,就是坐在这世界的中央(尽管那不是一把龙椅),天地与我并立,而万物与我为一。可品茗、可读书、可闲聊、可打盹、可调情、可做梦、可发千古之幽思,唯独不能把世界从自己身上甩掉。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家事国事,风声雨声,都在这里,入耳入

梦。尽管,那只是一把椅子。

玫瑰椅——这名字,自带几分香艳感。但我查了许多史料,也没查出这种椅子跟玫瑰有什么关系。王世襄先生在《明式家具研究》里说:“‘玫瑰’两字,可能写法有误。”还说,“《扬州画舫录》讲到‘鬼子椅’,不知即此椅否?”但它体量小、造型窈窕婉约,尤其靠背较矮,不会高出窗台,便于靠窗陈设,有人认为它是女眷的内房家具,比如故宫藏的那把紫檀雕夔龙纹玫瑰椅,原本是摆放在西六宫之翊坤宫的西配殿——道德堂的。其实文人也用,南宋刘松年《十八学士图》里,就可以看

见玫瑰椅。王世襄先生说:“在明清画本中可以看到玫瑰椅往往放在桌案的两边,对面陈设;或不用桌案,双双并列;或不规则地斜对着;摆法灵活多变。”

但这把黄花梨波浪纹围子玫瑰椅,意义还不止于此。它用一种空灵的造型,诠释了中国人对“空”的理解。而这种诠释,可能完全是无意识的,因为这样一种理念,已经融入中国人的血液,成为一种本能。在玫瑰椅的家族,也早已成为一种惯常的形式,就像故宫藏的那把紫檀雕夔龙纹玫瑰椅,紫檀木沉穆的黑色,凸显了它端庄静雅的气质,让人联想起后妃们的富丽典雅(王世襄先生说:玫瑰椅很少用紫檀,而“多以黄花梨制成,其次是鸡翅木和铁力”,更见此件的珍贵)。但我所关注的,却是它的靠背做成了一个空框,像一张屏幕,什么都没有,却什么都有了。空框四周雕刻的夔龙纹,把我们的心思牵向古远的青铜时代,但绵密繁复的图案,似乎就是为了反衬中间的“空”。在这里,“空”成了主角,而其他的构件、纹饰,一律都成了配角。还有一些玫瑰椅,形式更加简练,像《明式家具经眼录》中收录的那对黄花梨仿竹材玫瑰椅,那份空灵,已经直追用来沉思入定、参禅修炼的禅椅。它们以一种近乎极端的形式,表达了中国人关于“盈”与“空”、“有”与“无”的辩证哲学。

前几天刚刚写完一篇关于黄公望的散文,叫《空山》,里面讲到了“空”。“空”就是“无”,但不是真正的“无”,里面什么都有。老子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切有形的事物,都在无形中孕育、发酵。这是中国人创造的一个独特的概念,是中华文明的神秘之处,依本人所见,那也是中国人艺术观念领先于西方之处。所以中国画讲究留白,不像西画,画得满满当当。西画画得再满,也是有边框的,边框意味着有限性;中国画却可以破解绘画的这种有限性,因为中国画有留白,留白是无、是想象、是所有未尽的可能性。所以,空山旷谷,在中国艺术中成为永恒主题,像王维,不只是唐代伟大的诗人,也是绘画史上伟大的画家、“文人画”的鼻祖,所以,他对“空”有着独到的表达: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你看那空山,什么都没有,但又什么都有,生命的各种迹象、世界的各种可能性,都住在这份“空”里,潜滋暗长。这四句诗,二十个字,翻译给外国人并不难,但这“空”的意念,该怎么翻译呢?不懂“空”,就不懂中国诗、中国画,甚至不懂一把中国的椅子。

有人会说,明式家具并不实用。家具,首先要考虑为人所用,实用功能永远放在第一。这固然不错,但我想说,在古代中国,身体从来都是听命于心的,而生活的品质,首先取决于内心的品质。所以,明式家具,诸如书案画案、琴桌酒桌,虽是生活的必需品,也是灵魂的道场——中国人的精神修炼,就在日常生活里进行。它们引导我们的精神向上,而不是让我们的屁股沉沦向下。风骨传典,风物流芳,明式家具,就这样,承载着落实于物质的文化观念与精神图腾。

在当下中国,许多土豪都喜欢在办公室墙上挂一幅书法,上书四个大字:厚德载物。

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四个字原本出自《周易》,意思大抵是:只有德行淳厚,才配得到物质的供养。在中国,物从来都是与德相对应、成因果。因此,物,不只是“物”本身,而是生命、是精神,有时,还是政治,比如皇帝坐在世界的中央,不是因为他有权,而是因为他有德。孔子说:“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因为有德,他才有资格像北极星一样坐在这世界的中心(皇宫),让万众像众星一样紧密地围绕在他的周围。中国人讲“物理”,不同于西方人讲“物理”。西方人的“物理”,纯属客观世界的规律,声光电色的运行之理。中国人的“物理”,是指“万物的道理”,“格物”作为儒家思想的重要理念,就是要以天地万物的道理完善我们的精神。所以《大学》里说:“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儒家知识分子的这一系列必修课,物是最初的也是最根本的出发点,是一切思想和行为的源头。

很多年前,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在故宫研究院满目花开的小院儿里,坐在办公室一把老旧的明式椅上,听郑珉中先生不紧不慢地讲琴之九德,谓: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面目慈祥而陶然。那时,这位故宫古琴专家已年逾九旬,历经荣辱,人却变得格外温暖和透明。将近一个世纪的沧桑风雨,居住在他的心里,通过他的古琴流泻出来,宠辱不惊。与他面容的苍老相反,他拨动琴弦的手指,暗含着岁月赋予的灵巧与力道;他内心坚守的品德,亦像一件明式家具,越擦越亮,永不蒙尘。

一件家具、一张好琴,都自有它的品德所在,品德不佳之人,想必是摆弄不了。王世襄先生谈明式家具,谈到家具有“十六品”,即:简练、淳朴、厚拙、凝重、雄伟、圆浑、沉穆、秾华、文绮、妍秀、劲挺、柔婉、空灵、玲珑、典型、清新。人与之相配,才称得上完美。不配,人就显得尴尬,反正家具不会尴尬。明代文震亨在《长物志》序里所说:“几榻有度,器具有式,位置有定,贵其精而便,简而裁,巧而自然也。”那格调,让炫奇斗富者一下子就可能漏了底,像文震亨所说的那样:“近来富贵家儿与一二庸奴钝汉,沾沾以好事自命,每经赏鉴,出口便俗,入手便粗,纵极其摩挲护持之情状,其污辱弥甚。”明式家具是中国人的雕塑,简洁空灵、亭亭玉立、举重若轻,凝聚着中国人对世界的完美想象,在人生哲学、视觉艺术与日常起居之间达成一种高度的统一。

明式家具鲜明的造型感,得自唐宋以来中国绘画的线条训练与积累。曹衣出水,吴带当风。终有一天,那精致、流畅、唯美的线条,超出了纸页的范围,落在了木材上。对大树进行剪裁,每一笔,都精准得当,无可挑剔,就像宋玉眼里的邻家少女,增一分则肥,减一分则瘦。有太多的文人,把自己的理想、意念融入设计中,却从来不留设计者的名姓(中国的建筑、服饰等亦是如此)。因此,与中国书画不同,中国的明式家具是由无数文人、工匠共同缔造的,在现实中不断地修改和调试,因此才能在最广阔的生活里降落。中国人自古有对物的崇拜,但对物的崇拜里,包含着对自己的崇拜。

从大树到家具,从山石到园林,这个世界的物质属性没有变化——中国人没有去改变这世界的分子结构,只是改变了它们的形状和位置,把森林、石头,甚至河流,安放在生活的周围,甚至安放在一把椅子上(有些椅子以大理石等石板作面心)。因此这变化是“物理”的(同时合乎东西方对“物理”的定义),而不是“化学”的。将一把椅子放大,就是一座园林;再放大,就是整个世界——因为它们完全是同构关系。坐在这样的椅子上,就可以与世界相通,世界也可以浓缩成自我,温暖的木、坚硬的石、柔媚的水,就此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因此,一把椅子,不只是一个坐具,也是我们与世界联系的一个楔子、一个接口。我们人类的交流、学习、冥想,在许多时刻离不开一把椅子。把椅子抽走,大多数人会手足无措,我们的身体,也将因此而失去一个可靠的支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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