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更新:2022-05-16 05:2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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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忙处抛人闲处住。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玉茗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但是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

  陈寅恪说:“情之最上者,世无其人,悬空设想,而甘为之死,如《牡丹亭》之杜丽娘是也。 ”

  喜听昆曲,而不曾听《牡丹亭》者,算不得听过昆曲。而昆曲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人类口述非物质文化产业”之首,足可见昆曲之艺术魅力,是超越了时间空间隔阂的。

  梅兰芳先生的《游园惊梦》我无眼福之幸,只在戏曲带子中听过一些零星片段,其唱腔之清婉端丽自不必多说,让人心折,但是总没有亲眼目睹舞台水袖流转之风韵而遗憾多多。

  戏曲的魅力不仅仅来自于唱腔的行韵,更多的是舞台上整体的艺术感染力,如光影舞景和人物的身段扮相行头,还有那一举手,一抬足的戏曲功底,这些整体的渲染,才能把戏曲的魅力发挥到极致。所以戏曲一直是被用来看的,也就是常说:看戏。而不去戏园子里看一出,那基本不算得看过戏。

  作为昆曲代表之《牡丹亭》,更是这戏曲园子里的一株奇葩,历经四百余年的风风雨雨,而依旧散发着其独特的艺术魅力。不同时代审美观的变迁,丝毫也不影响人们对于《牡丹亭》的欣赏。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曾经描述过《牡丹亭》的迷人魅力:“林黛玉走过梨香院时,听到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中有一人唱着《牡丹亭》……听得黛玉感慨缠绵,不觉心动神摇,如痴如醉,站立不住,心痛神痴,眼中落泪。”而后在对小令时竟脱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而作为封建标准典范女性形象出现的宝钗也是对此熟捻的,否则绝对不可能事后对林妹妹进行好心的规劝。无论嘴上说,还是心里想,《牡丹亭》的艺术影响力和震撼力可见一斑了。

  杜丽娘的痴情感天动地,在戏曲这种艺术表现形式的传承下,穿越着时空的隧道,让各个时期的人感受着爱情的冲击,对于情感的渴望,对于美的永恒追求。

  总有人悲歌戏曲之没落,而文辞过于讲究并文言的昆曲更是曲高和寡,能接受者寥寥,在今天这个越发浮躁,快餐文化侵蚀角角落落的年代里,静心听昆曲,想来都觉得是有些奢侈的事情,而能一票难求,几异天方夜谭。可是当白先勇携带他的青春版〈牡丹亭〉来到我们面前的时候,这就不是梦了。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形容自己第一次接触到它时候那种激越复杂的心情,这是一种久违的,甚至是难以抑制的激动。有一句很俗气的话,我不妨拿来套用:美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而这仅仅是我接触到那些精美绝伦的剧照时候的感觉。

  当我终于能把它从头看到尾的时候,我发誓,不能再看第二遍,否则我会满脑子都是这些再无法从脑海中挥去的影象与一咏三叹的曲调。

  对于青春版一说,我有些不以为然,〈牡丹亭〉原本就是青年男女之间最真挚情感的迸发,故事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最青春的,而多此一举打上的所谓时尚的印痕,让人觉得一种无奈的妥协,如果没有所谓的青春版,是否就减少了它的魅力呢?戏还是那戏,从不因青春二字的增减而有丝毫的变化。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确又是不同以往的青春,所有的元素都是让人感受到的那种青春逼人气息。从前的演出,多少都是以唱功取胜,而在人物的形象上并不是多在意,这次的白先勇版,全部取用与戏中人物年龄相仿的演员,这种大胆的尝试是需要非同寻常的魄力的,演员的成功塑造是一部戏生死的关键。而用这些还处在艺术生涯初期的戏曲演员,多少都有些冒险。

  看戏看角儿,而这次的〈牡丹亭〉让我们不再秉持旧有的观念,从一个全新的角度,对一出古老的戏曲进行诠释。角儿,淡化了,更多的是对一出戏整体的把握和欣赏,这是从前看戏所不曾有的。这不仅仅是一场“昆曲的复兴运动”,更是一场革命,一场打破旧戏文观念的革命,戏曲在新的环境下该如何求得生存和发展,白先勇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突破性的成功尝试,无论是昆曲,还是其他戏曲种类,这场尝试都提供了成功的可借鉴因素。

  原剧的创作,本被后人认为不可改动,一字一词改起来都仿佛是不可饶恕的,也确实,汤显祖的唱词几近完美,删减对于后来的创作者都是不小的考验。没有深厚的古典文化功底,想对〈牡丹亭〉这个上演了四百年而不衰竭的世界名剧进行大的整改,几乎是不可能的。

  原来的〈牡丹亭〉共五十五出,尽管从结构上来说,并不松散,但是却并不利于在如今环境下的舞台演出,拖沓,冗长多少都会让习惯于快节奏,青春躁动的年轻人无法沉心来品味这样一部杰出而优秀的戏曲。因此白先勇大胆把原来的五十五出戏缩减为现在的二十九出,保留了原剧中所有的菁华,把一些与爱情主线游离,并且与青春不太密切的戏砍去,这些都更能让年轻的观众接受。

  〈牡丹亭〉原本就是青春期的爱情故事,是由人生命本身的冲动渴望而激发出的爱情向往,白先勇选用年轻演员来担当这样的角色,更能把青春的萌动,对生命的美贴切地表达出来,少女情怀总是诗,青年演员的眉眼神情无须修饰就能自然流露传达这种春情脉脉,这种思之犹酣的美态。那种没有岁月雕刻痕迹的清澈纯净,那种没有沧桑沉重的灵动飘逸,在两个青年演员的本色表演中,让我们体会了自然的美,一种完全青春味道的美。

  精美的曲辞,靓丽光艳的演员,绚丽而又简洁意象的舞美,一种超乎想象的唯美情境。眉角眼梢都含情,一个千娇百媚的杜丽娘,水袖一出,古典诗情画意恰如花潮滚滚来。眼波顾盼流转,身段摇曳生姿,莲步款款如洛神踏烟水乘云雾。当你听那那〈皂罗袍〉在耳边回荡时,又怎能不沉浸在:“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的无限惆怅与感叹中,那种青春年华如水流逝,如春光荒废的心痛,让人与杜丽娘的春思情怀百转千回地缱绻。当杜丽娘在“可惜妾身颜色如花,岂料命如一叶”的叹息中和泪入梦,与梦中的柳梦梅缠绵,儿女春情荡漾时,又是一种怎样的旖旎动人心魂,牡丹花下,众花神在笛萧声中,袅袅舞动,簇拥出一个俊美男生,一番消魂云雨之后,即唱即舞,柔媚婉转,又是如何的“美满幽香不可言”,于是在“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愿,便酸酸楚楚无人怨!”的悲楚中更让人千般怜爱与疼惜,由“欲”至“情”,这样的大胆与毫无遮拦,是一种对人性美的强烈冲击,是由原始的本能勃发的一种更炽烈的情感诉求。

  游园惊梦,惊的何止是春梦,更不是少女怀春的简单描述,这是对一种长期压抑的人性的一种反抗,一种直接彻底的表达与渴求,整场戏都弥漫着浪漫的瑰丽色彩。爱得死去活来,恐怕惟有〈牡丹亭〉能承受了,上中下三本戏分别上演了“梦中情”、“人鬼情”和“人间情”。由生到死,再由死复生,紧扣一个“情”字,为情而伤春至死,又因情而感动阎王爷复活人世间。把一幕对美丽的爱情神话呈现在观者面前,从视觉到听觉,来了一次畅快淋漓的洗礼般的冲击,来了一次最甘畅的艺术享受。

  白先勇在对传统昆曲继承的基础上,大刀破斧的进行了改革创新,把古典与现代的美结合,精工细作,力求在每一个细节上都达到完美。说是一种近乎理想主义,近乎殉道精神的追求一点都不为过,就是这样的一种近乎苛刻的完美,白先勇用他天生敏锐的艺术触觉,在新的时代背景下把一出古老的戏曲奉献给了世人,让每一个看过后的人,感叹中国古典艺术的绮丽与绚美,典雅与端庄,青春与秀丽。美丽的剧本,美丽的唱词,美丽的演员,美丽的爱情,美丽的舞台布景,所有的一切让你在美丽中感受悲喜离合的跌宕起伏。

  青春版〈牡丹亭〉在服装设计上,几乎让人无可挑剔,在精致淡雅的传统上,把苏绣的梦幻感触糅合在服装元素中,营造出飘灵轻逸的气氛。 一出场的那几个〈牡丹亭〉的大字就让人连连惊叹,这些由台湾出名书法家精心书写和名匠细致描绘的字画都显示了创作者在细微处的大家手笔。场景的设计上更是遵循着大写意的美学观念,没有刻意而为的舞美,空间上更为舒展柔和,更具有层次感,给演员留足了表演发挥的空间,也给观众留足了想象的空间。整体的感觉就是大气而素净简洁,清雅而悠远。

  昆曲的唱腔并不容易被大众所接受,是一种规范的格律曲牌体音乐。很多人不能接受她,不光是她的缠绵婉转悠长的水磨调和我们的快节奏生活有抵触,她的唱词也晦涩难懂,歧义较多,也在于昆曲的唱腔过于优雅抒情,太古典艰涩,对于现在大多的年轻观众来说,他们更喜欢那种直接坦露的表达。青春版〈牡丹亭〉在保留传统经典唱段的基础上,节奏更明快,更鲜活,也更字正腔圆,莹润亮滑。

  传统昆曲中主要以曲笛为主,而在青春版的〈牡丹亭〉中,对编配进行了大胆的革新,使得一些中国民间传统的器乐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如大量的采用了高胡,而在传统昆曲中大段的古筝独奏是很少的,在这场戏中,不仅仅古筝,那些埙、琵琶、二胡的增强都让人感受到了中国民族音乐的独特魅力,这对于白先勇倡导的民族传统文化精髓的推进来说,是以最自然的方式向世界展示我们最优秀的传统文化艺术。而这所有与以往不同的配乐形式,都并不脱离整场戏所要传达渲染的情绪,突出爱情的主题,丝丝入扣,不说是天衣无缝,却也可称得是珠联璧合,熠熠生辉。

  这是充满了浪漫与梦幻色彩是的诗剧,是不看绝对遗憾的唯美艺术,是一个文学艺术家用灵魂铸造的绝世珍品。

  如果青春注定布满伤痕,那么如此美艳绮丽,如此惊心动魄的伤痕,我愿意划上一道又一道。

  如此痴心如此情,不枉阎罗殿里走一遭行一遍,恰正是:“世间何物似情浓?整一片断魂心痛”又奈何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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