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上的钟已经敲过十下啦!
银色丝线穿在金底儿上啦。
有时候布鲁斯怀疑父亲也像自己一样,比起一个真实的母亲来,更中意幻想中的那一个。他有时也想当面问问父亲,但是没问出口来。本来,要是波妮丝和父亲的年轻太太之间没有不和谐的关系,这个问题是可以问的。到底为什么她们俩这么厌鄙对方呢?“诶,老头子,你说是身边活生生的年轻身体好呢,还是意念中对于一个已死之人的记忆好?哪个你更喜欢?”假设能够直截了当地问出这个问题就好了。母亲的形象,作为浸泡在溶液里漂浮不定的液状物存在着。或者,作为一种幻想存在着。
给布鲁斯捉刀的犹太小伙儿很会写关于母亲的文章。什么“星级妈妈送儿子当兵”啊,“公堂之上杀人犯与亲生母亲相见”啊,“她身着黑衣神情肃穆由辩护律师带往法官面前”啊……文章结尾通常佐以对陪审团的浓墨重彩的描写。总是这样。
眼下,布鲁斯在旅馆里住的,就是自己小时候住的那一层。过去在这层上有父母的房间和他自己的小房间。卫生间在同一层楼隔开几间房的位置。很可能旅馆当时跟现在没什么大区别,但是在布鲁斯眼里,如今的旅馆比之过去破烂了无数倍。他回到旧港,刚来此投宿的时候,领路的女佣把他带到房间里,他心里就不由自主地颤抖了。该不会是小时候住的同一间房吧?他这样想着,脑子像座钟在老房子里走时那样发出巨大的“滴答”声。渐渐的,他清醒过来。“哪会这么巧。”他意识到这并非童年所住的同一间房。谁都不可能为了他原样保留那间房。
“还好没有。我来此原本就是要跟回忆说再见的。他们不是说吗?要不断参与眼下的生活!不停滞地向前去!绝不能往后看!”
给他带路的女人,毫无疑问,就是过去那个留着金色大波浪的小美人儿。布鲁斯听到别人叫她的名字,所以准错不了。她已经发育得有点儿笨重了,穿着上带有了妇人的精心。她的头发居然已经开始泛灰。她内心还像个孩子似的吗?而他自己呢?他是不是因为想要找回孩提时代的感觉,才回旧港来的?
不过……关于寡妇的这个女儿……难道她就准备以旅馆女老板的身份过下去了?
她干嘛不给自己找个男人呢?也许她不想要。又或者是她阅人无数,所以早就腻味了。布鲁斯小时候从来没有跟寡妇的两个孩子玩过。跟女孩儿在一起他觉得害羞;跟男孩儿在一起——由于男孩比他大两、三岁——他也觉得害羞。
那个时候,早晨他跟父亲一起去上学,放学了则一个人走回家——父亲留在学校里批改卷子和作业。
如果下午天气好,布鲁斯就跟母亲一起去散个步。家里反正没什么家务事,也不需要做饭——每天他们都在旅馆的饭厅里跟前来用餐的农民和背包客一起用餐。有时候饭厅里也会来几个生意人。那个年代,一份晚饭是二十五美分。布鲁斯小时候喜欢默想不爱说话,母亲同样是个闷罐子。家里所有的话几乎都是父亲说的。
由于没有烹饪的任务,白天的母亲一般忙于缝纫。她要缝补好多东西。除此之外,还要制作蕾丝花边。后来,布鲁斯结婚的时候,姥姥还把母亲生前做的一些蕾丝花边送给了波妮丝。花边十分精致,因为年代久远,微微有些泛黄。波妮丝很高兴。为此还特意写信给姥姥道谢。
一般都是在下午四点的时候,当时还是小学生的布鲁斯,就跟着母亲去散步了。那时节有几条邮船常常来旧港的码头走动,妈妈和儿子很喜欢到河边去观望那景象。真嘈杂呀。到处是歌声和叫骂声。在盛夏闷热的空气里打了一天盹儿的小镇,为此活过来了。运货马车满街开得横七竖八,尘土滚滚,狗叫声、追跑打闹声不绝于耳,整个镇子充盈着温吞的生活气息。船除了装卸货物,还要在一条都是店铺和酒馆的街前顺道载客。而眼下,这条街道边,除了格雷轮胎厂,什么都没有了。以前的那些店铺,一律面河而建,现在却都冲着铁轨。就是这些铁轨上奔驰着的火车,渐渐扼住了大河的生机。在河流与河上人家的生活面前,铁道和火车是多么煞风景啊。
(编辑:刘云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