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哥尔夫》

更新:2023-04-23 11:53: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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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上哥尔夫球,我以为它是讽刺着人生的。

  那个布满着鳞鳞钉头的球台,它是一个缩小了的典型的社会。而那些,在小甬道里拥挤着的每个球,它们是象征着将要出发的人生战士。

  在未出发前,他们每一个都抱着无尽的希望,含蓄着生的力量,正如一群年轻的人,展开在眼前的只是宽阔翠绿的世界。

  而那些钉头,那些铁铸成的大问号,那些群钉包围着的小穴——分数的等第,在森严地、倨傲地摆布着。

  看,每一个球都是充满着生命力,热情地从甬道里狂奔出来,准备着走进“社会”里去。

  但,第一个迎上这热情的,是一个铁的冷酷的钉子,似乎要把它一掌推回原处。

  于是,它倾斜了原来的力,改变了生活的切线,迅速地被使它发昏的力从铁问号里掷出来,这样,它虽然前进着,但已经踉踉跄跄,不能走他原来走的道路,也不能用他原来走路的速度了。

  但他的磨难决不只此而足。

  它是受到碰,再受到碰,再受到碰,从东碰到西,从南碰到北,使他愈走愈乱,愈走愈没有个人的意志,愈走愈加迟缓……

  然后,乘着一个不可名状的机会,在他的生命跌撞将完的时候,它倒入四面全是钉的小穴里,而人把这小穴标记做分数,用这评论他们的价值……

  这真是极残酷的游戏。

  而人也是这样被装置在这世界的啊!

  同在追求真理的路上出发,逢着第一个铁钉子,滚出第一个铁问号,踉踉跄跄地走下来,连续不断地碰下去。于是,有些十步倒下了,有些五步倒下了,风化完了追求真理的心,顺顺依依地蹲入一个生活范畴里,插入现行法规里,这样被人称量着“出息”,标记着从社会里取得的“分数”。

  似乎是谁给的铁的规定,倒在一个小穴里是必然的,也是应该的。

  人是那样的鄙弃着碰够钉子仍不倒向小穴里占分数的球,同时也是鄙弃着不“入”世,换不到功名富贵的人的。

  我却喜欢那些走一生碰一生永不倒下的球,那些有“出息”的球只能使我发呕。

  然而大家都是那样计算着“分数”,人也是这样被装置着在这世界里的啊!

  (1936年11月23日)

  赏析这是一篇随感式的小品,通篇采取譬事喻理、托物言志的表现方法。作者一开篇便说明了它的寓意:“桌上哥尔夫球(今译作‘高尔夫球’),我以为它是讽刺着人生的。”那么,作品所讽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人生呢?

  本文写于30年代中期。当时的中国正处在一个大动荡、大分化的时期。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的:“后来《新青年》的团体散掉了,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我又经验了一回同一战阵中的伙伴还是会这么变化”。(《<自选集>自序》)比如20年代以鲁迅、周作人为代表的“语丝派”,曾在文坛上活跃于一时,但到了30年代,周作人、林语堂等人在白色恐怖下,却走上了一条“以自我为中心,以闲适为格调”的遁世之途,蜕变成“将粗犷的人心,磨得渐渐的平滑”的“论语派”。这情形很有点像桌上的高尔夫球:“在未出发前,它们每一个都抱着无尽的希望,含蓄着生的力量,正如一群年轻的人,展开在眼前的只是宽阔翠绿的世界”,但它“受到碰,再受到碰,再受到碰,从东碰到西,从南碰到北,使它愈走愈乱,愈走愈没有个人的意志,愈走愈加迟缓……”当然,《桌上哥尔夫球》作为一篇文学作品,我们是不必把它和现实生活中的某个人、某个“派”去生硬对号的;它所表现的是作者对现实社会的一种忧愤深广的思想情绪。

  作品在写作上的突出特色,是想象诡奇,而又肖似生活。全文包含着两个相互关联的层次的想象:第一个层次的想象,是将桌上的哥尔夫球的运行轨迹,想象为某些人的人生道路;第二个层次的想象,是将玩哥尔夫球的规则,“打分”的方法,想象为现实社会中的道德规范和人生准则。这两个层次的想象是那么奇绝,又那么贴切。正因为这样,才使这篇不足千字的短文,富赡着深刻的哲理和绵长的意蕴。

  作品的语言,徐和老到,而又精警短俏,冷峻中不乏机敏,深沉中屡见幽默,说是“字字珠玑”,并不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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