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

更新:2023-04-24 18: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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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仙岩有三个瀑布,梅雨瀑最低。走到山边,便听见花花花花的声音; 抬起头,镶在两条湿湿的黑边儿里的,一带白而发亮的水便呈现于眼前了。我们先到梅雨亭。梅雨亭正对着那条瀑布; 坐在亭边,不必仰头,便可见它的全体了。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这个亭踞在突出的一角的岩石上,上下都空空儿的; 仿佛一只苍鹰展着翼翅浮在天宇中一般。三面都是山,像半个环儿拥着; 人如在井底了。这是一个秋季的薄阴的天气。微微的云在我们顶上流着; 岩面与草丛都从润湿中透出几分油油的绿意。而瀑布也似乎分外的响了。那瀑布从上面冲下,仿佛已被扯成大小的几绺,不复是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岩上有许多棱角; 瀑流经过时作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那溅着的水花,晶莹而多芒; 远望去,像一朵朵小小的白梅,微雨似的纷纷落着。据说,这就是梅雨潭之所以得名了。但我觉得像杨花,格外确切些。轻风起来时,点点随风飘散,那更是杨花了。——这时偶然有几点送入我们温暖的怀里,便倏的钻了进去,再也寻它不着。

  梅雨潭闪闪的绿色招引着我们; 我们开始追捉她那离合的神光了。揪着草,攀着乱石,小心探身下去,又鞠躬过了一个石穹门,便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了。瀑布在襟袖之间; 但我的心中已没有瀑布了。我的心随潭水的绿而摇荡。那醉人的绿呀! 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铺着,满是奇异的绿呀。我想张开两臂抱住她; 但这是怎样一个妄想呀。——站在水边,望到那面,居然觉着有些远呢! 这平铺着、厚积着的绿,着实可爱。她松松的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 她滑滑的明亮着,像涂了 “明油” 一般,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 她又不杂些儿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但你却看不透她! 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 “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又太暗了。可爱的,我将什么来比拟你呢? 我怎么比拟得出呢? 大约潭是很深的,故能蕴蓄着这样奇异的绿; 仿佛蔚蓝的天融了一块在里面似的,这才这般的鲜润呀。——那醉人的绿呀! 我若能裁你以为带,我将赠给那轻盈的舞女; 她必能临风飘举了。我若能挹你以为眼,我将赠给那善歌的盲妹: 她必明眸善睐了。我舍不得你; 我怎舍得你呢? 我用手拍着你,抚摩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 “女儿绿”,好么?

  我第二次到仙岩的时候,我不禁惊诧于梅雨潭的绿了。

  【赏析】

  《绿》选自朱自清先生的记游散文集《踪迹》,是《温州的踪迹》之二,写于1924年。

  对这样一篇游记散文,朱自清先生在写它的时候,显然有着浓厚的导游意识,希望通过自己的引领,让读者完成一次始终保持着勃勃兴致的秋游,对景观的美既有“面”上的总体了解,更有“点” 上的难忘印象。文章的结构正是基于这一考虑而铺排的。第一句话,简洁地交代了景点的所在地,同时,把自己对“梅雨潭的绿”的感受,用“惊诧”一词表达出来,起诱发读者好奇心的作用:什么样的绿? 何以令人“惊诧”? 产生按捺不住的探胜欲望。但此时,作者却沉住气,就像高明的导游对游客说:“且慢,请随我来”一样,故意荡开笔,暂不写绿,而用“移步换形”的技法,由远而近,自下而上,再从高到低,勾勒出一幅“幽岫含云,深溪蓄翠”的画面。“梅雨潭是一个瀑布潭”,追本溯源,自然不能不写瀑布。人们款款而来,未见其形,先闻其声“花花花花”,听觉牵动了视线,“抬起头来”作仰视,便见瀑布飞流。为了更切近地观察瀑布,作者领我们登上了梅雨亭,并对它作了一番描写,为什么?因为这是一个绝妙的观察点,妙在它“正对着瀑布”,而“亭下深深的便是梅雨潭”,可以平视,亦可以俯视,这“亭”便把“瀑”与“潭”连接起来了。读者仿佛身处此亭,视线很自然地会将瀑布自上而下地观赏得十分真切,而瀑布从“一幅整齐而平滑的布”,到“被扯成大小的几绺”,再到经过“急剧的撞击,便飞花碎玉般乱溅着了”,人的视线便抵达了梅雨潭,作者结构上的巧妙过渡——从瀑到潭也成功了。导游终于把我们身历其境地带到了醉人的绿面前,在已经富有诗意的气氛中,尽情地领略绿之美。

  作品的着重点就在描写“绿”上。但“绿”本是颜色,画出来还不太困难,而要写出闪着“离合的神光” 的绿,就需大手笔了。前二段已经明点和暗示出“绿”这个主体,那“惊诧”的神色,那镶在黑边里“白而发亮”的瀑流,那淡淡的“微微的云”,那白梅、杨花,都是对色彩感觉十分灵敏的作者用对比色彩对“绿”的映衬和烘托,为“出绿”作了著意的渲染。我们可以闭上眼睛想象一下,在“绿”跃入眼帘之前,种种景物的颜色,基本上都比“绿”来得暗,来得淡,这就为“绿”引人注目的登场铺就了背景。但“绿”怎么“出”呢? 作者先以一系列动作,极力反映出因着“绿色招引”而努力“追捉”绿的急迫心情,而到了“汪汪一碧的潭边”时,偌大的哗哗有声的瀑布已被心所遗忘,占据他整个身心的,只有那“醉人的绿啊!” 接着,作者借助神奇的想象,连用三个比拟句,描写在水面上“平铺着,厚积着的绿”: 其外形,像“松松的皱缬着”的“少妇拖着的裙幅”;其色泽,像“涂了明油般”明亮,像“鸡蛋清”般软嫩的“皮肤”; 其纯净清澈,又像碧玉“不杂些儿尘滓”。从视觉、触觉、感觉各个角度,写出“奇异的绿”的“着实可爱”。然后,作者兴犹未尽,高明地借助联想引起的对比继续绘绿,将它与四个著名的景物比较,使誉满九州的山光水色,在小小的梅雨潭之绿面前顿时黯然失色,不是太淡,就是太深;不是太明,便是太暗。这又不像,那又不是,让作者为难:“我怎么比拟得出呢?”但就在这看似无法描写中,绿恰恰被描写出来了,因为艺术的魅力在于“暗示”:一半给我们看,一半让我们想,在读者的想象空间里,“梅雨潭的绿”自有独特的、生机无限的美。当作家被难以比拟的美搅得神醉心荡时,文章达到了高潮。他神与物游,内心的感受只有一个“爱”字才能概括:爱她“临风飘举”之轻盈,爱她“明眸善睐”之神灵,爱她如圣洁的小姑娘,禁不住送她一个高雅的独创的名字——“女儿绿”。作者把内心的情感完全融化在描写对象上,把“绿”写得出神入化、爱不胜爱,又怎能不深深地感染读者呢?

  朱先生深厚精湛的文字功力,令人钦慕,他对动词的精心炼用、修辞格的广泛运用(拟人、比喻、反衬、借代、排比、呼告、反复、夸张、对比等几乎所有常见修辞格都有娴熟的运用),使《绿》无论从那方面看,都是杰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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