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读散文|初冬暖阳

更新:2025-11-22 08:07: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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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南国的初冬,终究是来得迟疑而温吞的,仿佛一位矜持的客人,在门外逡巡良久,才肯施施然探进半个身子来。节气虽已过了立冬,四下里却并无多少凛冽的肃杀之气,只是那风里,终究是挟带了些许清冽的、不同于秋日的凉意,像一块浸过井水的软绸子,不经意间拂上面颊,教人蓦地一惊,才省起冬的序章已然悄无声息地揭开了。然而目光所及,却依旧是那铺天盖地、几乎有些执拗的绿。这绿,不像春日那般嫩得逼人,也不似盛夏那样浓得化不开,而是一种沉静的、饱经了风霜雨露而后沉淀下来的苍绿。道旁的香樟树是这般绿着,那叶片在阳光下泛着些微的油光,厚厚的,带着一种蜡质的坚实感;远处的山峦也是这般绿着,只是那绿色里仿佛掺进了一些赭石与淡黄的调子,像是画师在收笔时,有意无意地点染了几下,于是那绿便有了层次,有了深浅浅浅的韵味,不再是单一的了。这满世界的绿,便使得这冬天失却了它经典意义上的荒寒,反倒像一篇华丽的文章,在紧要处故意留下了绵长的余韵,教人悬着心,期待着,又有些莫名的怅惘。

而这初冬的主角,终究是那一轮暖阳。它升得不高,斜斜地挂在东南的天际,光晕是那种柔和的、毫不刺眼的金黄。它不像夏日的骄阳,那般气势汹汹,恨不得将所有的光与热都倾倒下来,灼得人睁不开眼,肌肤也生出痛感。它只是静静地、慷慨地普照着,那光线仿佛是有重量、有质感的,流泻下来,落在人的肩头,便觉得有一股暖意融融地透进衣衫里,直渗到肌肤里去;落在静默的屋瓦上,那本已黯淡的青黑色瓦楞,便立刻有了一种温润的光泽,像是上好的陈年徽墨,在宣纸上缓缓晕开;落在尚且坚持开放的几丛野菊上,那蜷曲的花瓣便也舒张开了,边缘镶上了一道极其纤细的金边,于是那单薄的美丽里,便也凭添了几分富丽的气象。我尤其爱看那阳光穿过稀疏的竹林,筛落下来的光影。

风是极轻的,竹叶的摇曳也是缓缓的,于是地上的光斑便像一群透明的、金色的小鱼,随着那看不见的微风之波,悠悠地荡漾着,明灭着。这阳光,仿佛是一位高明而又极富耐心的画家,它用它的光作笔,不疾不徐地,为这尚且绿意盎然的世界,细细地勾勒,慢慢地敷色,于是万物便都在这冬日的上午,呈现出一种安详的、内敛的、醇厚的美。它是有力量的,但这力量并非雷霆万钧,而是那种“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似的力量,是一种坚韧的、持久的、足以抵御世间寒意的温暖。

我独自行走在这片暖阳里,脚下的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那是法国梧桐的叶子,大片大片的,焦黄而卷曲。这声音,在这静谧的空气里,显得分外清晰,竟像是一句句极轻的耳语,在诉说着一些关于时光的秘密。我的心中原是静谧而熨帖的,被这阳光抚慰着,像一只被温水浸着的瓷器,每一个毛孔都舒展开来。然而,不知怎的,那“沙沙”的声响,听久了,却仿佛变了调子,成了另一种催促。是啊,冬天来了,这四季的轮回,眼看又要走到它的终点了。中国人骨子里的纪年,总是跟着这农时与节气走的,冬天一到,那“年”的影子,便仿佛在不远的巷口,探头探脑了。这念头一起,心中那潭原本平静的春水,便被骤然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那涟漪的中心,清晰地映着两个字:故乡。

这南国的暖阳固然是好,可我记忆里的故乡的冬阳,却又是另一番光景了。那是在北方,这时候的天地,早已是脱光了叶子的,树木只剩下遒劲的、黑色的枝干,像铁画银钩,瘦硬地指向苍穹。河水也该结了薄冰,在阳光下闪着冷冷的、刺目的光。那里的阳光,也因此显得尤为珍贵。它透过糊着白棉纸的窗户格子,照进生了暖炉的屋里,光柱里有无数的微尘在欢快地舞蹈。而我的祖母,常常就是坐在那样的光柱旁的。她总是在忙,不是纳着那仿佛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就是拣着米里的沙砾。阳光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像是给她罩上了一层圣洁的光环。她偶尔会抬起头,眯着眼看看窗外,喃喃地说一句:“这太阳,多暖和。”仿佛那不是一句感叹,而是一个郑重的确认。那时年纪小,只贪恋屋外的冰天雪地,可以溜冰,可以打雪仗,对于这屋内的小小温暖,并不十分在意。而今,在这千里之外的南方,在另一种温润的暖阳里,我才骤然明白,祖母那句话里的满足与珍视。那是一种在最朴素的日常里,捕捉到最真切幸福的能力。如今,老屋或许还在,那窗格也还是旧时模样吧?只是那窗前,再也没有了那个在阳光里做着针线活的老人了。这一缕南国的暖阳,竟像一根无形的线,倏地一下,穿过了千山万水,将我心头的某一处柔软,狠狠地缝了一下,是一种微甜而又深刻的酸楚。    

这思绪一经打开,便如同决了堤的洪水,再也收束不住了。我想起许许多多的、关于“年”的往事来。那总是故乡的冬天里,最热闹、最红火的一抹亮色。一进腊月,空气里便仿佛开始酝酿一种甜丝丝的、焦灼而又兴奋的气息。那是母亲在灶间里熬制麦芽糖时散发出的甜香,黏稠稠的,能一直甜到人的梦里去;那是父亲挥毫写春联时,墨汁在红纸上氤氲开的气味,是庄重而又新鲜的。最难忘的,是年三十的守岁。屋外是漆黑的、寒冷的夜,或许还飘着细雪,屋里却灯光明亮,炉火旺盛。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磕着瓜子,说着闲话,那灯光似乎也是暖的,黄的,将每个人的脸庞都照得柔和而光亮。我们小孩子是熬不得夜的,总是在深夜便东倒西歪地睡去了,但心里却执拗地惦记着那顿年夜饭与崭新的压岁钱,于是在睡梦里,也带着一丝浅甜的笑意。及至午夜时分,远近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地响成一片,像是要将旧年里所有的晦气都驱散干净。那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欢腾,在更新。而如今,我在这温暖的、绿意犹存的南方,预备着迎接又一个新年。这里的一切都是好的,舒适的,甚至没有北方的酷寒。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总觉得空了一块。那超市里买来的、印刷精美的春联,总觉得少了父亲手书的那股子翰墨精神;那酒店里预订的年夜饭,纵然丰盛,却也吃不出母亲在灶台前忙碌了整个下午后,端上桌的那碗热腾腾的饺子的滋味。那滋味,是唯有在故乡的屋檐下,在那种特定的喧闹与亲情包裹中,才能品尝得到的。这南国的暖阳啊,你固然温暖了我的身躯,却为何照不亮我心底那一片因思念而生的、小小的、潮湿的阴影呢?

我的脚步不觉慢了下来,停驻在一座小小的石桥上。桥下的水是静静的,映着蓝天与白云,也映着岸上依旧青翠的草木。阳光洒在水面上,不是那种跃动的金光,而是一层匀匀的、淡淡的铂金色,使那水看起来像一大块凉滑的丝绸。我凭栏远眺,目光越过这片安详的景致,仿佛要一直望到那遥远的、北方的故乡去。我想,此刻的故乡,定然是另一种阳光了。它也许更为明亮,更为珍贵地照耀在积雪的屋顶与冰冻的河面上。那阳光里,是否有我年迈的父母,也正倚在门口,向着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城市的方向张望呢?他们是不是也在计算着日子,说着“孩子那边,也该冷了吧”之类的话?这世间的暖阳,原是无分南北的,它公正地照耀着每一个角落。可是,看太阳的人,心境却已然不同了。这温暖的、带着力量的阳光,于我,竟成了一面映照孤独的镜子,成了一根牵引思念的丝线。

忽有一阵风来,这次是带着明显的凉意了,掠过水面,拂过我的面庞,将我从漫无边际的思绪里唤醒。我拉了拉衣襟,感到那阳光的暖意,与风的凉意,在我身上交织着,竟像极了此刻我的心境——一面是眼前的、实在的温暖与安然,一面是心底的、飘渺的牵挂与怀念。这初冬的暖阳,它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静静地存在着,以其博大与无私,拥抱着这个尚有绿意、尚有温存的世界。它也拥抱着我,拥抱着我心中那份无处安放的乡愁。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这清冷的、而又带着阳光味道的空气,转身,向着来路缓缓走去。身后,那满世界的绿意与金光,依旧静静地铺陈着,像一篇没有写完的、温柔的散文,而我的脚步声,便是这散文里,一个略显沉重而又延宕的标点。冬天是真的来了,年也真的快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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