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丁海霞
五千年华夏文明史,历来尊崇诗书。“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黄庭坚则说,人不读书,肤浅无聊,“面目可憎也”。百业之中,读书为尊,韩愈在《进学解》里的自我描述是“口不绝吟于六艺之文,手不停披于百家之编。……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真是苦了他了;其《杂诗》又说“古史散左右,诗书置后前;岂殊蠹书虫,生死文字间”,流露出了点厌烦。如果说韩愈是偶感无聊,发了牢骚,那么《太平广记》卷二五○引《朝野佥载》里所记:“李安期……看判曰:‘书稍弱。’迭人对曰:‘昨坠马伤足。’安期曰:‘损足何废好书?’”这种冷笑话,便昭示了士人喜书的诚心了吧!文人骚客们刚日诵经,柔日读史,在早晨读五经诸子之书,夜间读史集之书,午间读闲杂之书。分秒不废,孜孜不倦,目不窥园,通宵达旦,就连倜傥风流时也不忘“红袖添香夜读书”。如此推崇读书,西方诸国所不能及,《圣经》里甚至还有“读书繁多,身体疲倦”之类的训诫,不像我们头悬梁,锥刺骨,夏囊萤,冬映雪,凿壁偷光,韦编三绝,言必称十年寒窗苦,“读书破万卷”。
然而,究诸史实,又不免令人费解与泄气。因为我们一面是多如牛毛的倡言读书的高论,一面又是花样百出的禁书焚书手段。而能做到"所居虽有园,三年不游目"的只有董仲舒,能够以书为巢的也只有罢了。
治国瞧不起诗书,自古已然。例如《史记·高祖本纪》载刘邦不好文学,《史记·陆贾列传》更借高祖之口来说明:“乃公马上得天下,安事诗书?”直截了当,痛快坚决,不愧是开国皇帝的圣旨。秦始皇更厉害,“焚书坑儒”,其烧书虽不及于医药、卜筮、种植之类,但《诗》、《书》之类确实是烧了不少。不但烧,“偶语诗书者”,还要弃市。清朝大兴文字狱,禁书如云,《红楼梦》、《水浒传》等皆在行列。但禁书往往是促进书籍流传的强大动力,因为这些所谓的禁书,大多是很有意趣的书,群众喜爱它,你越禁止,它越流传。故“雪夜闭门读禁书”成为封建时代一大乐事,金圣叹就以评读《水浒》为趣:“别一部书,看过一遍即休;独有《水浒》,只是百看不厌。”你瞧,他活蹦乱跳的,若无禁书政策,是不会产生这种独特奢求的。在林彪与“四人帮”横行的十年“文革”间,书籍遭受了空前的浩劫。秦始皇烧书时,文化史尚处于早期成长阶段,文化积淀成书的类别与数量皆不及后来,且那时的书是竹简串成的,按重量说大概不少,但从种类与篇幅上说,肯定比不上林彪之流战果辉煌。
其实,从根本上讲,“四人帮”之流烧书煮书之举,不过是秦焚清禁的简单重复,倒是朱元璋在禁书领域的革命性创举,又比其高明百倍。
这位和尚出身的帝王胸中墨水自然不多。《明实录》卷七四所载的圣谕《铁榜文》,琐言碎语,重复冗杂,晓畅如话。黄溥《闲中古今录》也载明太祖“开科取士,向意右文”,诸勋恐受冷落,进辞曰:“士善讥讪,初不自觉。且如张九四厚礼文儒,及请其名,则曰‘士诚’。”上曰:“此名甚美!”答曰:“《孟子》有‘士诚小人也’之句,彼安知之?”朱元璋深以为然。把齐人尹士自我检讨的话“士,诚小人也”读作“士诚小人也”,真是一群文盲。文盲不免自卑,自卑的结果便是忌刻,加之他在《大诰》里的硬性规定:“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刑法条文,字字血腥,于是便有许多读书人莫名其妙地死在他手里。据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甲集《高太史启》与杨循吉《吴中故语》载,吴中才子高启编修《元史》后,辞官归乡,其曾作《题宫女图》诗,曰:“女奴扶醉踏苍台,明月西园侍宴回。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暗寓后宫淫乱事,朱元璋怀疑是讽刺自己,甚为怨恨。后来高启为新苏州府所写《上梁文》,中有“龙盘虎踞”字样,被诬有慕龙位之异图,朱元璋便将其腰斩后大卸八块。还有李仕鲁因直谏被乱棍打死,叶居升因纠其错被诛,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朱元璋觉得读书人难以驾驭--谁知道他们脑子里装着些什么东西?总不能把他们都砍了吧!他寝食难安,冥思苦想,终于在一个阴森可怖的深夜,脑际异光闪现,八股之策诞生了。夏燮《明通鉴》卷三认为制艺,也就是八股,“盖上及学士刘基所定,仿宋经义之例为之”,我以为刘基乃授命而行,仅为讲释参谋尔,终极决策者仍是朱元璋。八股文考纲仅定于四书五经,且奉朱熹集注为圭臬,禁有新解。朱重八诡异地笑了笑,笑得民族最终被“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
余秋雨先生在《山居笔记》中写道:“八股文的毛病首先不在形式而在内容。这是一种毫无社会责任和历史激情,不知究竟要选择什么样的人的昏庸考试方式。”士人品格开始下降,文艺形式开始僵化,创作停滞不前。清人张潮以文人眼光观八股,在《幽梦影》里说“文体日增,至八股而遂止”,并且满怀希望地无奈感叹:“遥计百年之后,必有其人,惜乎不及见耳!”朱元璋没烧书,但这八股取士的办法比烧书还厉害。清初粤人廖燕在其《二十七松堂集》中言:“吾以为明太祖以制艺取士,与秦焚书之术无异,特明巧而秦拙矣,其欲愚天下之心一也。”他又说,秦代焚书是使人无书可读,而八股取士则使人有书而不肯读。昼夜揣摩四书五经,其它杂书自然咸束高阁,虽图书满前,皆不暇目,以为妨吾所为。于是天下之书不焚而自焚矣。非焚也,人不复读,与焚无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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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朱元璋似乎还不放心,他还要亲自检查一下四书五经,看看其中有无不妥之处。翻检《孟子》时,朱元璋原本欣赏的脸色越来越沉,眼光越来越狠。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
君之视臣为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仇雠。
未待读完,他便勃然大怒怒发冲冠地叫嚣:“此等土芥寇雠之语,岂是臣子所言?使此老在今日,宁得免耶?孟子九泉有知,应当庆幸自己没赶上朱元璋治下,不然剥皮、凌迟、枭首等一大堆酷刑正等着他呢!”
孟子那些本没有什么错的话,在朱元璋看来无异于指着自己骂和尚,指着和尚骂秃驴,甚至有煽动轻君叛君的嫌疑,这还了得?非但如此,朱元璋甚至对《孟子》里关于要使民安居乐业,轻徭薄赋,勿滥杀无辜,施行仁政的话都不能容忍。此外,据容肇祖先生《明太祖的〈孟子节文〉》(《读书与出版》二卷四期)所言:“至如‘齐人有一妻一妾两处室者’三十四句亦被删去。则是抨击虚伪,亦不能许可之列矣。”齐人在东郭坟地间行乞,多少触动了朱皇帝早年为乞僧的忌讳,焉能不删?
于是朱元璋便下令把孟子逐出孔庙,不许配享;又命翰林学士刘三吾将《孟子》中这类言论一概删除,计八十五条,刻《孟子节文》行世。
看来乱翻书不一定要去翻那些畅销书。商业上的畅销,未必内容上有深意和内涵,倒是诸如《二十七松堂集》之类的冷僻书会给人带来冷静的思索。这种思索是愤慨后的理性再生,以防言行失之偏颇;是沉寂后的坦然涅槃,以防心灵沉郁无法自拔。我们思索的是公平,是正义,是辽阔,是浩瀚,是历史长河中那片永不褪色的自由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