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有五个孩子,四女一男,姥爷重男轻女,所以这个唯一的儿子从小就被惯上了天,以致于成为日后我们家庭纠纷的主要矛盾来源。我对这个应被称为舅舅的男人从小只有憎恨,甚至于日后每到正月我都去剪头发,因为有一句俗语:正月剃头,死舅舅。但今天的主角不是他,而是自小就被忽略,不被关心的老四,我的小姨。
按我妈的说法,从青春期开始,小姨就是一个不良少女,因为家人的关注都在自己的弟弟身上,而她很少被父母顾及,经常一天到晚不见人影。我妈还记得,她跟其余姐妹如何替她擦屁股:她负责半夜悄悄起来给晚归的小姨开门,我的二姨负责给她藏饭菜馒头,而每次被叫家长,出场的一定是我的大姨。我见过小姨年轻时候的照片,真的很漂亮。她很瘦,是我从小的潮流偶像,从她那里,我第一次知道摩丝、睫毛夹、睫毛膏、修眉刀等等神奇的化妆品和工具。每次她化妆的时候,我都会一动不动看着她把自己的秀发披散开,打一溜摩丝的泡沫到梳子上,然后慢慢地从发根梳到发梢,摩丝的香味弥散开来,撩拨起年少的我对于成熟的渴望与羡艳。那时我最高兴的事,就是帮她梳头发,之后把她用剩下的摩丝抹到自己头发上。我至今还记得,五年级暑假的一个夜晚,小姨用手抠着自己的眼珠,然后指着指尖上那个透明的塑料软片,告诉我,这叫隐形眼镜。对我来说,那就像是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小姨有很多追求者。她在当地的毛纺厂上班,算是当年的厂花。她的性格与自己三个姐姐那种会做饭买菜算账的贤妻良母截然不同,大大咧咧,喜欢新颖时髦的东西,敢于尝试。她纹唇纹眉纹眼线,经常去歌舞厅,并引发了姊妹跟随,按我姥姥的说法,她带坏了自己的三个女儿。也是在这个时候,她认识了她的第一个丈夫。
他对她一见钟情。每天下班,他都会倚靠着摩托,戴着墨镜,在厂区的大门口等她,要知道那个年代,交通工具主要还是自行车。即便是换做现在的女孩,也很难不为这样偶像剧般的行为而心动。坐在这个男人的摩托车后座,在虚荣心与爱情的双重作用下,小姨沦陷了,很快就跟他结了婚。不过一年,他们的孩子先我一步,降临到这个世上。
婚后的小姨很不幸福。她的丈夫在物质生活满足,精神世界空虚的情况下,选择了毒品。那一小撮白白的粉末,改变了这一家人的生活轨迹。她无数次苦苦的哀求,对方无数次的承诺,都不能阻止毒品对这个家庭的蚕食。她曾经形容过自己回到家里的情形:空荡荡的家里,值钱的东西基本被变卖。自己的丈夫蜷缩在床上,因为毒瘾发作,他面容憔悴,眼泪鼻涕流个不停,浑身颤抖,他无神麻木的看了眼门口的小姨,伸手从孩子的身下摸出了一小袋白粉,他就这么当着孩子的面开始了吞云吐雾。此情此景,让小姨崩溃了。离婚的过程很利索,小姨得到了一套房子,条件是孩子归了男方。孩子的奶奶,那个一头白发的强势女人轻轻松松就得到了自己的孙子。
对于这个哥哥,从小到大我只见过三次。家里的长辈对于他的评价只有一个:上梁不正下梁歪。七年前,还是初中生的我在学校门口遇到他,他正在追求某个校花。也许是继承了他父亲的玩世不恭基因,他同样戴着墨镜抽着烟,不过摩托车变成了更高级的轿车。我躲在放学的人群里,似乎是因为来自血缘的某种感应,他扭头看向了我。我本想打个招呼,但想到他那吸毒的父亲,我还是低下头,不顾他的目光匆匆离开了,身后,那个女孩在众人羡慕的眼光中,满脸笑容的走向他,一如当年我的小姨。
离婚后的小姨依然风韵犹存,她又认识了一个同样骑摩托车的男人。在我的印象里,他很高大,穿着风衣。依稀记在一个闲暇的午后,小姨看着窗外的阳光突然问我想不想出去兜兜风,我连连点头,她狡黠一笑,带着我坐上了那个男人的摩托车,一路骑到了郊区。我们经过一座小土山,她指着它对我说:“这座山叫小红山,是枪崩犯人的地方,人们路过这里的时候都要吐口唾沫。”说完,她鼓起腮帮狠狠的吐了一口唾沫,我也学着她的样子,向着那个红色的山包贡献了自己的口水。小姨忍不住哈哈笑着,她依旧自由张扬,像一片不愿落地的花瓣,落地就意味着要沾染泥土,而她就这么飘着,宁可最后被风干变成星星粉末。我双手抓着前方男人的衣角,他那飞舞乱扬的围巾,深深印在我儿时的脑海里。可惜最后,这个男人也消失了,他还骗走了我小姨的那套房子。两个男人,都这样狠狠的,骑着摩托,从我小姨的生命中呼啸而过。
再次听到我那个哥哥的消息,他已经进了监狱。我们一家人对这件事都默契地选择了避而不谈。我知道她对于这个孩子有着深深的愧疚,如果她当初选择的不是那套房子,我的哥哥会像一般孩子一样,读书上学毕业,拥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生。当时二十五岁的她,面对着两难的选择:孩子与自由,我无法想象她做出决定时内心的煎熬以及思想的斗争,她安慰着自己男方家可以更好照顾孩子,于是她自私地选择了后者。就这样,父母的过错,影响了这个本无辜的孩子,最终造成了一个家庭的伤痛。我的姥姥每次提到这个孩子都会眼泪涟涟。“都是报应。”小姨如此解释着自己所经历的这些不幸,她的语气无奈伤感,疲惫中带着妥协。
我的小姨衰老了,她的衰老在我上大学后格外明显。转眼间,她意识到,以前那个曾经仰望着自己的小姑娘长大了,她学会了化妆打扮,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味道,她无忧无虑地生活,她无拘无束地嬉笑怒骂,她像当年的自己一样自由不羁,而自己,终要落地。2010年的冬天,小姨结婚了,她的丈夫老实木讷,平凡憨厚。
大年初三,我跟小姨回家取东西,她突然问我想不想兜风,我愣了一下,说好。她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一辆小摩托,带着我一路飞驰,雪花飘扬,小姨在我的身前,她的围巾同样被风吹得猎猎起舞,只可惜,我们再也不会路过那个小红山。